第十二章(3 / 3)

他講述道:有一天,他們島上來了一個奇人,半死不活的,就被他們救活了,這個人就是穆爺。住下來以後,穆爺就教了他們許多討海的本事,還有打燕窩製燕窩的技藝。你們看這隻秤砣,就是穆爺傳授給我們的。它並不是用來打魚,而是用來對付一種魚的。在這暹羅灣裏,活躍著一種叫做鰩的大魚,形狀像一個鍋蓋,還留著個尾巴。這魚最無賴,每次咬了鉤就拚了老命地掙紮遊躥,將小船當成風箏一樣放飛。一直到它耗盡體力了,就賴在海溝裏一動不動,任你如何收釣都沒辦法釣起來。原來,這魚的附著力特強,咬了鉤之後就有一股瘋狂勁,一附緊了海底的礁石、珊瑚或者是水草,任你如何用力也揪它不動。以往碰到這種情況,打魚人隻能忍痛將鉤線剪斷。穆爺來了,卻有辦法治它。他讓漁民找來一隻秤砣,用另外一根釣繩將秤砣綁緊,再打一個結,然後將這根有石砣的繩子跟釣著魚的繩子拴在一起,慢慢地讓這秤砣沿著釣繩往下墜。秤砣靠底了,就一手拉緊釣繩,將釣繩繃得緊緊的,一手拉著秤砣繩一收一放,一收一放。這收放之間,這秤砣就一砸一砸地直擊在鰩的鼻梁上。那地方是鰩全身最不經打的地方,這一砸兩砸,反複再三地砸,這魚就伏不住了,就痛煞地翻起了筋鬥,就乖乖地浮出了海麵,鬆鬆散散沒了力氣。

巒披立還沒有把故事講完,康、寧就回來了。這對兄弟是從燕窩島回來的。也許是語言不通,也許是他們不願意跟陳海國搭話。一直好客的巒披立也突然不多說話了。

夜裏,島上很涼。睡不著覺的陳海國一直在海灘上獨步,直到東方露出了魚肚白,他才回到房子裏躺了一會。這房子好,暖和,又堅固。巒披立說,這是穆爺專門為康和寧建的。巒披立還悄悄對海國說,別怪他的兩個外甥,姐姐咽氣前讓他們發過誓:不用陳家的姓,不貪陳家的錢,不離自家的島。

陳海國聽了巒披立的故事,為之動容。他說,這種對付鰩的辦法,在我們家鄉是討海的常識啊!沒想到被父親傳給了暹羅人……

陳海國特地跟巒披立去了一趟燕窩島。島上有個祠,是生祠,祠裏供的竟然是穆爺!

父親是個謎。這個謎底,也許隻有父親自己知道。在回途的船上,陳海國一言不發,隻是想著自己的心事。這個燕窩島到底藏著什麼秘密,這個秘密應該跟父親的發跡史密不可分!

記得那一年春天,燕子在他們家的屋簷下做窩的時候,父親從汕頭埠回來,一見燕子窩,高興得跟孩子似的,一再吩咐家人千萬別驚動它們,千萬要善待它們。潮人善待燕子本來是很正常的,因為從小就聽長輩們說,燕子是報春鳥,是吉祥鳥,誰家來了燕子,誰家就有喜事。於是,誰都沒有把父親的高興和激動當回事。而在家裏做窩的燕子,也居然年年都來,到如今都不知過去多少年了,仍然認得準那兩根屋梁,仍然是接連著做那三個窩。這個燕窩島,應該是讓父親溺愛燕子的直接原因!

回到恒穆商行,到處找不到陳海國的芮半閑已經急成了一隻猴子,一聽到陳海國的聲音,騰地就跳出大廳來。

“你,大少爺你,你真的去了芭堤雅?”

陳海國回以一笑:“咋啦?怕我有去無回?”

“那倒不是。你爸,穆兄說了,芭堤雅的事別讓你瞎摻和。”

陳海國又是一笑:“我摻和什麼了?我要是摻和又怎麼了?不仁不孝?”

“那倒不是。你爸……好了,既然你去了,我也不用瞞你,穆兄臨走前,把整個燕窩行給了番婆一家,我當時勸告過,這份產業是不是給得大了點……”

陳海國又是一笑:“芮叔,你要是沒別的事,就讓我回房歇著吧,我可累了。”

芮半閑猛然會了意。他頓了頓,露出一張笑臉:“大少爺,你是幹大事的人,我,我為你爸高興……”

芮半閑是沒有想到,陳海國從芭堤雅回來會是這樣的平靜,對於燕窩行的歸屬,會是這樣的坦然!對於陳家來說,這個燕窩行委實算不了什麼,但因為有一座燕窩島支撐著,這個商行,就像一棵永不凋零的樹,總是那樣的青綠茂盛,這是棵搖錢樹啊!

一個有月光的夜晚,陳海國把芮半閑約到商行,兩個人喝了酒,喝得很多。海國就牽著芮叔的手,讓他講燕窩島的故事。海國說:在家裏,無論是饒村還是汕頭都在傳說,陳家在南洋有一個寶庫,說那是他父親從一個海盜手裏得到了一張藏寶圖;而在暹羅,在潮人圈裏,又都在傳說,陳家之所以發達,最先得益於一個燕窩島,說那是他父親碰到了一位高人,讓他掘到了第一桶金……

芮半閑乘著酒意,幹脆將他知道的和道聽途說的,真真假假,全都混在一起,給陳海國講起了一個似是而非,近於神話的故事:

陳仰穆初到暹羅,身無分文,靠的是行醫當先生的林雲翥的照顧。其時,林雲翥也還沒有立腳點,富人圈子進不去,僅在貧民堆裏行醫是賺不了多少錢的。為了生存和發展,陳仰穆在一個早晨,獨自一人離開了。

在暹羅灣以東,距離芭堤雅數百海裏的海麵上有一個無名小島,因為後來在島上發現了大量的燕窩,而被命名為燕窩島。島上有一座祠,供的是穆爺。當初,誰都不知道穆爺來自何方,但誰都知道穆爺給燕窩島上的漁民帶來好運。這得歸功於一場海難,據說那一場海難,將穆爺所乘的船變成了一片樹葉,漂漂蕩蕩,終於落在了一座荒島上。島上無水,更無食物,隻有數不清的燕子。已經隻剩下最後一口氣的穆爺,朦朧中夢見了一位身輕如燕的美女,將他的頭扶起來,把一團潔白如雪的食物喂給了他。醒來,他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一隻不知何時落在他身旁的燕窩!那帶著些許羽毛的燕窩,讓這個饑腸轆轆的人嚐到了天下第一美味,終於緩過了一口氣來。是燕窩救了他,是從燕窩島裏走出來的穆爺,讓這個無名小島變成了取之不盡的聚寶盆!

幾年之後,陳仰穆回來了。這幾年,他去了哪裏?他做了什麼生意?他吃了多少苦?這些都不得而知。但他回來了,搖身一變,成了一個有錢人!於是,有人猜測,他在海上撞見了海盜,從海盜那裏得到了一筆財產;有人猜測,他在山巴內伐木,一斧子下去,劈開了一隻寶庫;又有人猜測,他在芭堤雅碰上了高人,得高人指點發了一筆橫財……但所有的猜測都沒有答案。最有說服力的是陳仰穆確實有錢了:是他給林雲翥買好了船票,讓他先行回家鄉,並且帶了一筆錢將樟林埠那一爿祖遺的怡生堂贖了回來;是他在曼穀開了一家燕窩行,並任命救過他命的番婆當頭家。這燕窩雖然是暹羅的特產,但能夠把燕窩生意做到羅馬、威尼斯去,據說就是從他這個時候開始的。奇怪的是,陳仰穆自己卻不吃燕窩。不僅他不吃燕窩,整個燕窩島的人都不吃燕窩。這個規矩,也是穆爺定下的。

巒披立的到來,讓陳海國對父親又有了新的理解。

見到陳海國,巒披立從懷裏掏出了一把煙筒來。

“山柑煙筒?”陳海國不解。

“是煙筒,山柑?”巒披立不解。

“啊,是這材料,我們潮人有用這山柑樹頭製作煙筒的習慣。這煙筒是……”

“這是巴拉康剛從燕窩島上找到的,是穆爺以前丟失的東西。”

“嗬?是這樣……”

陳海國激動起來,他接過煙筒,仔細地端詳起來。

巒披立就邊喝茶邊講,將這把煙筒的由來慢慢地講述起來。

陳仰穆居留在芭堤雅的日子其實並不多,有時候是來無影去無蹤。偶爾,他就會突然出現在某一個場所,或是吃東家一餐飯,或是喝西家一杯酒,要不就是跟老漁翁下一盤棋。可是,誰都不知道他家住何處,來去所蹤。為了追尋他的蹤影,巒披立的姐姐就獨自在燕窩島上住了很久。於是,就有了跟陳仰穆那一段情緣,也就有了後來的巴拉康和巴拉寧。有一天,陳仰穆突然告訴女人,他不能總是待在這小島上了,他要去做一宗大買賣。臨走的時候,他給女人留下了一大堆金子。臨走的時候,蜂腰女人發現,穆爺一直不離手的那把煙筒不見了。

穆爺開了個玩笑,說要是女人能將煙筒找到,他就必定會回來。

這玩笑,女人不解,女人認準:隻要穆爺讓她做的,她都樂意去做。

島上的人都說,女人這輩子怕是再也不能將煙筒找不回來了。女人不信,女人就一直在島裏的礁石中尋找,非得把穆爺心愛的東西找到不可。可惜,她沒能找到,一直到死,她都沒有找到。女人死了。女人是在尋找穆爺丟失的那一把煙筒的時候,摔死在燕窩島上。那是一個沒有陽光的下午,穆爺果然又一次來到了燕窩島,讓島上的人吃驚的是,與其他任何一次一樣,穆爺手裏竟然還是握著那把煙筒!

聽到女人是因為他開的一句玩笑而喪命,穆爺愣了一愣,將那煙筒丟進了前麵的海灘,滑落進礁石嶙峋的夾縫裏……是女人的死,耽誤了父親回唐山的行程,女人的死,更讓此刻的陳海國感動至深。

今天,是巴拉康圓了他母親的願望。

陳海國一直捧著煙筒,一直聆聽著巒披立的講述。他從這把山柑煙筒上,已經找到了答案,那就是刻在銅煙頭上麵的一個“陳”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