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3)

“老牛間,你又說我壞話了?我要是真的摟一摟少爺,就會紮你眼,錐你心?我就風騷了,跟你也不相幹!”樂嬸在裏屋說話,那笑聲又響又尖,把幾個男人的笑聲都壓了下去。

陳家在暹羅的恒穆商行,最初是由做暹米發跡的。如今,陳家在暹羅擁有的火礱就有三家。從最初的恒利棧、興穆棧,到後來的利穆棧,都在暹羅米業中占著重要的地位,日加工量可達600噸。

米行設在這湄南河畔,這裏是曼穀最著名的商業街。米行的大門有兩扇巨大的黃花梨木門頁,石門樓橫一列楠木柵格,裏麵又加一道鐵門頁,關起來的時候再用一根斜木撐住。這樣一來,就是有再大的外力,也無法從正麵將這道大門打開。行鋪內的陳設古色古香,有一大圍清式貝雕銅線藝鑲嵌桑枝椅,案幾上不僅有宋代傅山爐、明代青花膽瓶、乾隆五彩雙耳罐,還有一套精致的潮州功夫茶具。那褐色的茶垢包漿襯托出宜興紫砂的厚樸和持重,讓小小的一盞金色茶水,顯得瓊漿玉液般的珍重。這自家配套的碼頭直通湄南河,設在河岸沿街的倉庫一眼望不到邊。

這曼穀米行由陳家開盤,已經是約定俗成。上午9點正,陳家即準時以古老的開盤方式啟動自己傳統的貿易活動。其他米行、火礱,都得聽候於此,一經陳家開盤報出的價格,定的就是開市的行情。盡管行情多變,但一直以來沒有讓陳家把握不準的時候。

從了解米行開始,陳海國就對父親創下的偉業大為震驚。都說陳氏是暹羅華商中的翹楚,旗下實業列“八大財團之一”,但那隻是耳聞,這次赴暹羅,全盤接過恒穆商行,他更加佩服父親的經營本領和管理手段。幾乎不費任何心思,這陳氏的所有企業、公司便順利地交到他的手中。這裏麵,有傳統的大米加工、進出口貿易網絡,有交通於東南亞各國和中國的華南、華東、華北各港口的輪船公司,有遍布東南亞和汕頭、香港等地的批信局、彙兌莊,還有報業、酒店業、房地產業……隻要按照父親製定的發展思路和運行機製穩妥推進,陳氏企業前景必然樂觀。更讓陳海國感慨的是,潮人社會在暹羅的政治、經濟、文化領域都占有重要的地位。而長年以來,從中國遷入的大量移民已經不斷地滲透進當地的社會肌體之中,尤其是泰中民族的通婚,增進了民族的團結與融洽。陳海國一有空,就讓樂叔引路到各處去走走,或拜訪親戚、僑領、座山,或外出遊曆觀光。

這日來到吞武裏,拜謁了鄭王廟。陳海國就沿著昭披耶河走起來。河兩岸搭著木屋,有的延伸到水麵,參參差差,高矮不一。有一群孩子在河裏玩耍,歡笑聲飄上岸來,與街頭的叫賣聲彙在一起,倒顯得熱鬧起來。廟前,有一位老人在賣酸鹹菜,陳海國覺得親切,就走過去嚐了一小片,連連稱道:“正宗,好味道!”賣菜的老漢高興,又遞上一角。陳海國連連擺手。阿樂見了,上前對賣菜佬說:“這是穆座山的公子爺,說你的菜好,你準能賣個好價錢!”賣菜佬一聽,高興大叫起來:“你是穆座山的公子爺?剛從唐山來吧?好,好喲!穆座山是我們這裏的大富人,大善人!”這麼一呼一叫就圍上了很多人,都紛紛給陳海國搿手施禮,弄得陳海國應接不暇。

走出鄭王廟,陳海國讓樂叔帶他去了另一個地方,那是一個讓阿樂覺得不可思議的地方,那就是義山。這義山,位於然那哇,是一個專門收埋無人認領孤魂的地方。

並不是所有的過番客都能成為“座山”,並不是所有的過番客都能衣錦還鄉。無數的旅暹潮人中,每年有多少人埋在這無主墳中!

從樟林乘紅頭船到暹羅,得在海上漂泊近一個月。對海的了解,讓他們獲益匪淺,但海的暴戾,往往讓他們陷入萬劫不複。在漫長的航程中,因為人貨混載,因為忍饑受寒,因為風吹雨打,因為天災橫禍……活著的,都是從死神手裏掙脫了一層皮才活出來的。而到了目的地,誰都得經曆個三災四難。這裏麵有人為的,有環境的,有意外的,生老病死,天災人禍。“可憐湄南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裏人。”在曼穀的義山亭,陳海國在祭拜先人時竟然發現了一首刻在石碑上的詩:

漂洋過烏水,

汲飲過苦水,

滿懷希望逐流水。

期望成座山,

富貴歸唐山,

老死埋骨於義山。

這“三山”,是潮人旅暹的三種不同歸宿……

赴暹以來,盡管一切都很順利,都得心應手,但冥冥之中,陳海國總感覺到背後有一雙眼睛在瞅著他。是父親的注視?是對手的敵視?還是有什麼神明的眷顧?他不得而知,但又覺得並非完全是幻覺。

這天夜裏,他從夢中驚醒。一個人披衣而起,卻四顧無人,隻見窗外明月,照得階前發亮,如同白晝。看著那台階,那分明是夢中所見。有一個女人,就坐在那裏,微笑著,朝他。起初,他以為是夢見母親了,細細回想,不對。驀地,一個女人的身影就出現在眼前了……是她,不正是那個蜂腰大奶的女人嗎?難道是……陳海國的心頭滑過了一道酸辣的痛,他想起來了,他一直尋找的,不就是她麼?確定了夢中的所見,陳海國就決定要親自到芭堤雅走一趟。

“海國,你真要去芭堤雅?那邊可不能去,你爸吩咐過,不帶你去。”樂叔並沒有聽他的,而是把他爸給抬出來。“穆兄說了,不要在你麵前提芭堤雅。那年,安安來了,是我,就是我帶他去了芭堤雅,回來時,他跟你爸吵架吵得翻了桌子……”

“嘿嘿,現在爸回唐山了,不是沒有人可以跟我吵架嗎?再說,安安那時候年輕不懂事,我可不會像他那樣,放心吧,我們走。”盡管樂叔一直搖著頭,可還是在海國的堅持下悄悄地出了店,連陳兆平都不帶,連樂嬸都蒙著。

從曼穀到芭堤雅,走水路也得大半天。開小輪船的是一位年輕人,見了海國,知道是陳家的大少爺,就格外親熱,認了本家,又說自己當初來暹羅,投不著親戚,就在陳家的“退一步齋”住了好長一段時間。後來,還是穆爺介紹他來藍記輪船公司的。阿樂補充說,這藍記老板是樟林人。這麼一拉開話來,就有訴不完的家鄉情了。午飯在船上草草吃了,到了下午,船就進入了暹羅灣的東海岸,一灣藍瑩瑩的水,一道亮閃閃的沙灘,就橫在眼前了。陳海國卻沒有顧得上看眼前的景色,他突然間心頭有了塊壘,怎麼都解不開。他早就知道,父親在暹羅有女人,一個芭堤雅女人。初次赴暹,那女人還徐娘半老,還頗有姿色,尤其是那蜂腰凸乳,讓人看一眼就不能忘。她給父親生了兩個男孩,算起來現在也該成家立業了。海國一直記得第一次見到那個女人的情狀。那天午後,天氣熱得烤死人,初到暹羅的他還不習慣這熱,就從睡榻上懶慵慵爬起來,打了一盆水擦汗。這時候,他就瞥見那個女人,一直都躲著他的女人!她也在擦汗,脫光了上衣在擦汗!在暹羅,因為熱,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喜歡脫光膀子擦汗跟打扇。就這樣,兩個擦汗的人,一個站在廚房裏,一個站在屋簷下,隔著一個窗,彼此都是一覽無遺。她埋著頭,並沒有意識到外麵有人,她也許就是瞅準了海國睡覺的機會才敢到廚房來的。恰恰就在這個時候,她把海國嚇了一跳。偷看父親的女人,這是一件多不光彩的事!陳海國從此更怕見到這個女人,可是,那見過了的,卻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從他的記憶裏抹去。他是見過不少女人,可是他從沒見過這樣身材的女人,那真是太奇特,太紮眼了。脫去了上衣,隻穿著一條薄紗籠的她,向他充分地展示了一個女人的蜂腰和巨乳。那發著油光的淺棕色的皮膚,看上去健康而富有彈性,那幾可盈握的細腰,把身子束成了一個葫蘆瓜,臀部的鼓圓撐起了紗籠,那用黑黃綠三色格布縫製的紗籠,就像一隻展開翅膀的蝴蝶。而那對豐乳,掛在胸前,卻有一種悠然欲墜的危機感,好像吊在樹幹上的兩隻榴蓮。是的,無論是顏色還是造型,都跟榴蓮可有一比。也許,這芭堤雅的女人都是因為吃多了榴蓮的緣故吧,怎麼就有這樣的巨乳呢?怎麼就有這樣大的乳暈呢?那是乳暈嗎?怎麼看上去就像兩個特大的柿餅!而那種黑,紅得發紫的黑,綻發出黑牡丹般濃豔的黑,卻混淆了視線,把中間那兩點絳紅色的乳穗襯托得花蕊一樣的醒目……也許就因為這一次的“驚豔”,陳海國不僅沒有為難這個女人,更因為這個女人那沉默而溫順得如同綿羊的性格,讓他突然原諒了父親。

接待他們的是女人的弟弟,一個泰語叫巒披立的中年漢子。他告訴海國,他的姐姐就埋葬在對麵那個山坡上,因為她是個信佛的人,死了就了無牽掛。

在陳海國的堅持下,他們一起去祭奠她。來到了墓前,陳海國不由自主地跪下了,這讓巒披立感動得淚水婆娑。海國說,我們潮人有句俗話:行過父前就是母。更何況,她已經作古了,死者為大,我作為晚輩,敬她,拜她,是人之常理。

回到巒披立的家裏,天已經黑下了。巴拉康和巴拉寧兩兄弟卻還沒有回來。康和寧,就是父親跟那女人生的孩子了。

巒披立做了幾道菜,又倒了酒,三個人就喝了起來。這酒一下肚,話就多了。

“少爺,穆爺他是個好人啊!我姐有福,跟了他,沒白跟。”巒披立激動起來,就把他姐如何跟穆爺認識,又如何跟上了穆爺,都講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