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3)

第十一章

六月是荔園一年中最美的時節。風從秀夫溪吹過來,穿過掛滿紅果的荔枝林,就如同博得了妃子的一笑,步伐變得紳士起來,款款的、軟軟的。蟬鳴此起彼伏,喧鬧聲中倒讓荔園顯得開闊,林陰顯得幽深。在澄碧的溪流中,一行小舟逶迤而至,紅彤彤的丹荔堆成一座座小山,拂蕩如一道紅色的飄帶;而此刻就有一兩艘送鹽的五肚船,裸露著冰山一樣的潔白尖塔,前頭引領,把清漪的水麵變成一軸長卷,描畫上赤橙黃綠青藍紫……溫雪菲總喜歡獨自站在溪邊看船來船往,看添紅掛綠。每到荔枝甜熟的時候,荔園就熱鬧起來了,最忙碌的是水獺和介兒。介兒已經長成半大小子,總是跟在水獺身後忙得褲邋衫遢。水獺攬下了陳家的鹽水荔枝加工活,把幾個雇工支配得服服帖帖。荔園鹽水荔枝在東南亞已經打開銷路,荔園自產的荔枝遠遠不夠,每逢荔枝成熟季節,這小舟就源源不斷地從樟林、潮州、閩南等地將丹荔運來,在荔園工場進行一番加工,這物產便成了商品,可以出口換白銀了。

陳海國為了做成這一宗生意,可是費了不少心思。一開始總是沒有成功。這荔枝,最難的是保鮮,一不新鮮就色也變了,味也變了。陳海國就跟當下手的水獺和介兒講故事,說這唐朝的時候,楊貴妃得唐明皇嬌寵,為了讓她吃到荔枝,不知道跑死了多少快馬,所謂“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從嶺南跑馬到西安,再快馬加鞭,楊貴妃吃到的也定然不是新鮮的荔枝。介兒就笑了說,我們比楊貴妃有口福,我們得讓番畔的潮人也同樣有口福!隻不過,這荔枝要是弄不好,漂洋過海到了暹羅,一定都變成烏橄欖菜了!水獺聽了,笑得很開心,因為介兒這句話說得幽默。陳海國一再試驗,一再尋思著當年吃芮旗純的鹽水荔枝的滋味……誰都不知道他何以會對如此一宗小生意這般上心,這般在意,好像是在與誰較勁。溫雪菲一來,就很自然地接觸到這宗試驗。看陳海國對著發黑的荔枝發愣的樣子,她就極好奇。正是在這好奇心和好勝心的驅使下,她才跟著動起了腦筋。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陳海國另有一番心事!要在陳家立足,就得降住這個當家人,要降住這個當家人,先從這荔枝入手!跟著試了幾次,她就有了自己的想法。在加工流程上,她將重點放在了果品的保潔滅菌上。對每一顆荔枝,都得仔細挑選,去掉次品殘品。保潔消毒,必須一絲不苟,也許是受到醫學上的啟發,她先用鹽水洗滌去汙,然後晾幹滅菌,方得入甕。這盛器也得講究,采用硬陶,楓溪瓷窯特製的硬陶罐,陶罐外麵再加一層藤製的護網。最後一道工序就是浸鹽,鹹度要適當,南澳產鹽,這東西不缺。果然,經一番調整,鹽水荔枝試驗成功,浸泡陶罐中,經一兩個月仍鮮豔如初。作為獎賞,陳海國將此宗生意的全部經營權交給了溫雪菲,這是陳家首次讓女人介入生意場,也是溫雪菲嫁到陳家之後首次有了女主人的感覺。

溫雪菲嫁給陳海國當續弦,林蔭墨起初是大為光火,極力勸阻,但沒有辦法。此樁姻緣,除了男女雙方都中意,卞姬更是極力促成,最後還是蔡雁秋親手撮合。蔡雁秋喜歡溫雪菲,離不開溫雪菲。一開始,溫雪菲給蔡雁秋做全身按摩,爽得她如癡如醉。後來相處熟了,又為她洗澡擦身子。可無論是按摩還是洗澡,蔡雁秋總是不停地要溫雪菲說話,說什麼都行,她的語調、音色,聽來撓耳!溫雪菲就不停地講,講她在日本的經曆和見聞,講她在樟林的生活以及在怡生堂聽到的趣事……蔡雁秋百聽不厭的是溫雪菲誦潮州歌冊。為了盡快融入潮人生活,溫雪菲不僅學得一口流利的潮州話,還喜歡積累一些潮州典故、俗語民諺,對到手的各種潮州歌冊則見一本背誦一本。蔡雁秋最喜歡的是《百屏紗丁歌》。那語調,那詩行,那親近如在眼前的場景情態,還有溫雪菲臉上的甜美表情,都令人愉悅:

二月初一日到來,人客入鄉鬧猜猜。

三餐酒席來奉承,夜來同去看花燈。

並有塗戲共革戲,掛有燈櫥共燈牌。

不說活燈走馬燈,單說紗丁一百屏。

頭屏董永送麟兒,二屏打城月南枝。

三屏天德金環記,四屏秋月病相思。

五屏巧兒別陳商,六屏討親楊子良。

七屏咬臍在打兔,八屏賞月吳美香。

九屏蒙正在會妻……

蔡雁秋對溫雪菲的喜歡甚至依賴,正合了陳海國的心事。那日,午後。荔園靜到了極致。蔡雁秋與溫雪菲在陳家大門樓內乘涼。兩把椅子挨在一起,兩個人的話敘也沒個休。約好了要過來一起品嚐這新到的春茶的,怎就半天不見溫雪菲過來?水開了添,添了開,陳海國就在客廳坐不住了,悄悄地來到溫雪菲身後。對著這個背影,陳海國就更加心旌搖蕩。

蔡雁秋悄悄地牽過陳海國的手,放在那一直擱在她大腿上的溫雪菲的手上,就像抓住了兩隻小鳥似的,使勁地捂住。陳海國始料不及,但絲毫沒有抽回來的意思;溫雪菲慌了神,她一再想把手抽回來,都沒能做到,臉就臊成一朵盛開的鮮花,心就跳出了嗓子眼。又羞又急,這淚水就在眼裏打著轉……她終於掙脫開來了,她終於走開了,卻不知怎的,轉了一圈,又重新回到門樓前。這時,蔡雁秋已經回屋去了,隻有陳海國還待在那裏,獨自坐著。她就不說話,站在不遠處呆呆地瞅著,突然就扭轉了身,鴿子似的飛起來……她覺得自己是飛起來了,飛著,飛著,就一頭撞進陳海國懷中……

這個時候的溫雪菲還是個姑娘身。因了在日本的那一段非同尋常的經曆,因了在怡生堂學醫的緣故,她對男女之間的事卻早就有非同尋常的理解,對於男人的身體,也有她這個時代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所不可能有的認知。她一開始是有點緊張,尤其是陳海國跟著跨進房間的那一刻,但當她意識到這個男人已經是鐵定要做自己的男人的了,也就沒有了陌生的感覺,也就多了許多美好的迎合的念頭。她發覺自己是早已將這個男人當成自己的男人了,對自己心儀的男人,她覺得沒有什麼可以羞恥可以隱瞞的了!在這種心理的支配下,她反客為主,她居然像對待自己的病人一樣讓海國平躺下來,由她親手把他脫了個精光。這個過程,海國顯得比她還要害羞,海國不敢正眼瞅她。而她,卻是故意要讓他瞅的,就這樣臉對著臉,她也一件件地把自己脫個精光。他聞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甜滋滋的味道,女孩子的體香!她也深深地吸進他身上的汗酸味,一聞到這味道,就好像中了毒,有了迷糊的快感。她意識到自己不對勁,身子裏不對勁,有一道熱流通過了神秘的地方。她把臉埋進他胸口,他一擁就把胡子紮在她的臉上……陳海國盡管是曾經滄海,但在溫雪菲的麵前,卻仿佛回到了從前。她的身子太奇妙了,到處都有靈性,都通人性,隻要他有微小的舉動,她都會做出幾乎是同步的回應和迎合。這種體貼與融洽讓他如飲瓊液。他是太幸福、太激動了,也就顯得太笨拙了……起初,他是抑製著,極盡溫柔,繼而就被溫雪菲的美體降服了,這胴體的結實與彈性本身就是一種性的揮發與張揚。麵對這美妙絕倫的胴體,陳海國重新振起,在欲望的支配下,熱血沸騰地在溫雪菲寬闊無比峰巒相接的領地裏,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起來。原來,所有的路徑都似曾相識,隻是疏於此道太久了,此道也更顯其雄奇突兀,風景更加嫵媚嬌妍!爬雪山,過草地,飛越天塹,探驪得珠……亢奮無比的溫雪菲終於禁不住大叫一聲!激昂之中他頓覺天地漸寬,身子翩然翼然,春風化雨,如沐瑤池,如墜幽澗,飄忽中有一縷浮雲出岫,若柔絲繚繞心懷……一種由微弱而激越而澎湃的聲音漸漸地盈滿天地之間,同腔不同調地一再重複著兩個人共同的創造……這種刻骨銘心,不僅僅在於男人女人的彼此征服和被征服的快感,更在於男人女人的相互滲透和被滲透的消融!

由於鹽水荔枝的生意,平時難得進一趟陳府的水獺,也跟滿蓮介兒一樣,得以在陳府經常進進出出。可無論他如何小心翼翼,如何不惜賣力氣,蔡雁秋總是在心底裏嫌惡他,總是私下裏說他賊頭賊腦,沒有個正派人樣。倒是介兒,從小就乖巧,又長得一表人才,深得陳家上下的喜愛。尤其是陳海瀾,時常介兒介兒地叫著,支使著。滿蓮見了,總會露出快慰的微笑。

陳海瀾自從那一年遭匪患受到驚嚇,就落下了病根,一遇炎熱天氣她就不適,身體裏似有一股邪火在燃燒,腦子裏便糨糊一片。為了給陳海瀾治這病,林家父子是三天兩頭地到陳家來,一年又一年,海瀾的腸子都被中藥湯浸黑了,她也快成為嚐遍百草的藥罐子了,可還是時醒時懵。有一段時間,好長一段時間,陳海瀾是已經恢複得很好了,林家父子在陳家人麵前終於有了笑容。蔡雁秋就迫不及待地為女兒說成了一門親事,又陪了一份豐厚的嫁妝,總算歡歡喜喜把婚事辦了。可是,沒過幾天,新娘卻被夫家送了回來!原因很簡單:陳海瀾見不得男人的身子,一見到那個赤裸裸的男人的身子,她就發瘋!洞房花燭夜,她差點沒把新郎官那物件咬下來!

從此,誰都不敢再提她的婚事了。她也好像從此安了心,要當一輩子陳家老姑娘。

陳海瀾洗澡,向來都是滿蓮侍候的。這日,剛好滿蓮不在家,陳海瀾就差起了介兒,吩咐他把門看好。陳家一直沒有小孩,介兒也就一直被視作小孩,好像誰都沒有在意他的長大成人。

陳海瀾脫掉了上衣,又脫掉了褲子。審視著自己豐腴的胴體,陳海瀾輕輕地歎了口氣。她感覺到她的青春正在流逝,她不明白這身子裏怎麼就藏了這許多焦灼和煩惱?她最有效的抑製欲望的辦法就是回憶那一個夜晚,小時候那一場噩夢:嫂子徐桂花被赤裸裸地橫陳在眼前,一個醜陋的男人猙獰地在舞動……每念及此,她就會痙攣,就會起雞皮疙瘩,就會從內心深處將男人這一俗物排斥到九霄雲外。她覺得沒有男人的世界應該更純淨更美好!

她沒有想到,介兒介兒地這麼叫了許多年,介兒也已經是俗物了!她輕盈舒緩地跨進澡盆,她小心翼翼地撫摸著沉甸甸的胸脯,光溜溜的臀部。她把水從頭頂澆下來,便有了一種通泰的清爽。她撩起水來,將肚臍眼洗了洗,就對自己的陰毛有了興趣,用手梳理了一下,又用水一次一次地洗滌,再下去,就連接到春心了……她總沒有勇氣在那上麵多費工夫,她總是像逃避男人一樣逃避著它……她閉上眼睛,準確、快速地完成著這一流程。完了,她睜開眼來,臉上粲若桃花。忽然,她看見門縫裏有一對眸子,一對非常緊張的眼睛!這慘綠慘綠的火苗,如劍如矢,刺遍她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