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3 / 3)

作為商人,作為一直在做著大米進口生意的商家,作為曾受過朝廷花翎頂戴的陳氏傳人,陳海國必須當此重任。作為蔡任夷的兄弟加朋友,他又一直相信蔡任夷,也看重蔡任夷,總覺得蔡任夷想的事情比他大,目光比他遠。他深知民生維艱,他沒有理由麵對災情袖手旁觀!他清楚地看到,辛亥革命之前,每逢災荒,就到處暴發抗捐、搶米、饑民暴動。由此而帶來的難民潮就如蝗蟲般飛來……饑民餓殍,哀鴻遍地,民不聊生……如今,這種情景是誰都不願意再看到的了。

踱上步墀橋,陳海國迎麵撞上水獺。水獺急切切地將他攔住,結巴了半天,才將家裏發生的事情說清楚。蔡雁秋病了,並且病得很嚴重。病倒的原因跟村裏死了人有關。海國聽了著實吃了一驚,問誰死了?咋死的?水獺說是一個小乞丐,撐死的。海國奇了:這天年沒飯吃餓死的到處有,就是有錢人都還沒得吃飽,這乞丐咋就撐死了?水獺先緩過一口氣來,話也就順暢了。原來昨天陳家在荔園施粥,到了黃昏,正收攤時又來了一群乞丐。這當中有個十來歲的孩子,就沒搶到吃的,急得纏著劉得清哭。到了晚上,這個小子餓得不行,就尋著香味,來到陳家廚房的圍牆外,聞著那飄出牆外的鹵鵝肉香味直吞口水。祭孤節到了,陳家正在準備祭品呢!於是,這小子就半夜裏爬著牆頭進來,悄悄地躲在廚房裏吃了個夠。他真是餓極了,這廚房裏的所有食物又都太好吃了!吃著吃著,也就沒個度數,直把個小肚皮給撐圓了!這下可糟了,這小子再也爬不上圍牆了,一急,才發現肚子太脹,脹得都無法再站起來了!他躺著,捂著肚皮躺著,後來又掙紮著……直到天快亮了,劉得清才聽到動靜,打開廚房,發現人已經撐死在門口,懷裏還抱著好些沒吃下的祭品。聽到這廚房死了個偷吃東西的孩子,蔡雁秋就急了,讓滿蓮帶著要去看一看,這剛一跨出房間,就一頭栽倒了。

陳海國直奔家門。大院門外這時候聚著很多人,花花綠綠的都是前來等待施粥的乞丐,吵吵嚷嚷中還有哭聲。他趕緊上前,分開人群,就看到一個婦人,抱著一個孩子在呼天搶地地哭。小男孩個子不大,但肚子撐成圓球一樣,腦袋也大,西瓜般圓。一個父親模樣的男人,僵屍般立著,沒哭,那樣子卻比哭著的還叫人心碎。見到陳海國,有人就嚷嚷起來,說來了個能主事的人了,還不討個說法?這時候就圍上來好幾個人,都是一樣的破衣爛衫,一樣的蓬頭垢麵。都沒來得及開口,陳作文就從大院裏走出來,對著圍上來的人說:“你們知道誰在天天施粥嗎?你們別不知好歹好不好?討個什麼說法?入室行盜,吃不了還真能兜著走?人都撐死了,哭破天也活不回。再說,這天年,臨死前還能吃個飽,也算是有福之人了,到閻王爺那裏當個飽死鬼吧。憑這點,當爸媽的也該知足才是!”說得實在,也占理。孩子的母親就鬆了手,抬起頭來,瞅著陳海國,滿眼憂傷。孩子的父親雙眼也動了動,見陳海國讓劉得清送一些吃的過來,又給了一把大洋,就活泛了,顫抖著接過來,先吃了個白麵饅頭,又遞個給老伴吃,倒讓孩子躺一邊了。劉得清就示意早就請來的仝工將孩子入了殮。

“唉,怪可憐的!”清嫂一直懸著一顆心,見事情已了結,歎了口氣說。

劉得清卻臉色鐵青,回了一句:“可憐個屁!那當父母的得到大少爺一筆錢都能活命了。那孩子吃了一肚子好魚肉好果品,也享大福啦!”

陳海國狠狠地瞅了劉得清一眼,誰都不敢再繞舌根了。

蔡雁秋一病不起。

昏沉沉之中,她總是想著那個撐死了的小男孩。在迷迷糊糊睡去的時候,她又會一再夢見,一個小男孩向她走來。男孩手裏抓著一隻鵝掌,一邊啃著,一邊唱著,“洋船到,豬母生,鳥仔豆,帶上棚。洋船沉,豬母眩,鳥仔豆,生枯蠅……”這不就是她教給海國的第一首歌謠嗎?怎麼會教給了這個挺著個大肚皮的孩子?他還會什麼歌?他果然會唱很多歌,海國會的,他都會。“拜別父母往暹羅,去到暹羅拍剪刀。錢銀加減落力賺,寄回唐山娶老婆!”嘻……笑聲中蔡雁秋醒來,一陣酸楚卻上心頭。

陳府上下都因太太蔡雁秋病危而暈頭轉向。溫雪菲頻頻派人去請林先生,怡生堂現在出診的都是林蔭墨,林雲翥老了,再也受不了車馬勞頓之苦,可是一聽到是蔡雁秋病危,他還是親自來了一趟。老中醫看罷,牽住蔡雁秋的手,說了句:“仰穆他,怎還不回來……”就流下了兩行清淚。

蔡雁秋就把陳仰穆想得更深更切了。接連幾天,她幾乎一闔上眼睛就夢見陳仰穆,而每個夢中,都會出現那一隻風箏!“風箏!風箏斷線了!”醒來,她仍然大聲喊著。這是她以前從來沒有過的,顯然,她已經顧不得太多了。“風箏!雪菲,雪菲,叫大劉過來,風箏,樹上,都掛樹上了!”溫雪菲一聽,渾身就起雞皮疙瘩。她不敢怠慢,果然就把劉得清叫過來。蔡雁秋還是這樣說,並且更肯定。溫雪菲就很無奈地朝劉得清一笑,說:“去吧,把風箏摘下來,太太喜歡就好。”蔡雁秋還補上一句:“在妃子笑的枝頭,靠步墀橋那邊。”這一句話,說得聽者都愣了,心裏麵直發冷。更可怕的是,不一會,劉得清果然擰了個破風箏回來!這下,整個陳府都啞了,誰都小心翼翼,幾乎把她當神供了。過了幾天,蔡雁秋又“風箏風箏”地叫起來。溫雪菲這下不敢過來,就讓滿蓮去聽話。蔡雁秋說,風箏放得老高,她想看。滿蓮不相信,就說沒有,哪來的風箏?蔡雁秋就火了,罵她是瞎眼婆。滿蓮拗不過,就跑到大門外去,本來是想做個樣給太太看的,誰知這一抬頭,傻了!天空上果然有一隻風箏在翱翔!“滿蓮,你扶我出去,我要看風箏!”聽滿蓮說那個風箏飛得老高,蔡雁秋就更加不安靜,每天都鬧著要出去看風箏,也居然讓她看見了好多回。即便是睡在床上,幻覺中,也總有一隻風箏在天際間飄著,飄著,不知所終……

風箏!風箏!蔡雁秋是太喜歡放風箏了!從年輕的舊時到年老的現在,她一直都有一個夢想,就是讓仰穆再陪她放一回風箏。可是,每當仰穆在跟前的時候,她開不了口,而每當仰穆走了,不在了,她又特想,又後悔沒有把話說出來。好幾次這話都到了嘴邊了,卻覺得這要求太荒唐。都老夫老妻了,還玩什麼花樣!她就隻好收了心,罷了手,隻將那隻風箏當擺設。這個仰穆呀,也真是個粗心的男人,怎麼就忘了這個“冰人”啊!女人嫁了人,就不應該有太多的想法,想法多了,就都是些非分之想。她不敢有什麼非分之想,隻想老老實實地恪守婦道。這婦道真的是要命啊!仰穆不在的時候,她夜裏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恪守這婦道。可是,年輕的時候,就沒有年老的時候安分。那個炎熱的夏夜,仰穆從汕頭埠回來,洗完了澡就讓她跟他上床。好多次,她在心中默念:告訴他,明天天氣好,帶上孫兒一起去放一次風箏……雁,你轉過來,我要你轉過來……她沒有開口,卻被仰穆的話搞糊塗了。怦怦心跳催逼她,顫顫抖抖的手在撫摸她,滾熱的身子幻想著風箏一樣的飛翔。她急躁地奔馳而去,因為這期待太久,這誘惑太大。她閉上眼睛一縱,就進入他的懷抱。渴裂的雙唇終於得到暢飲……雁,你轉過來,我要你轉過來……她沒有動作,她並非沒有理會出仰穆的意圖,隻是,她害怕,害怕的原因僅僅是為了恪守婦道,就像她不好開口讓仰穆再陪她放一回風箏一樣!怦怦心跳捆縛她,陌生的感覺在瞬間僵化她,她害羞,害羞比害怕更可恨!霎時之間,她如一條涸澤之魚,失去了原來的鮮豔與激情。那剛才還水滿波動的溪流驀然幹涸了,那剛才還激情澎湃的欲火驀然熄滅了。女人啊,就是這樣的命,這一輩子,連荒唐一次的機會都不給自己,哪怕這荒唐本身其實並不荒唐!遲了,人都垂暮之年了,還想那些荒唐念頭幹嗎呢?

遙瞻咫尺,遠水孤雲。蔡雁秋最終還是沒有等到陳仰穆。而伴她走完最後日子的,給她留下溫馨一瞥的,竟然是天邊那一隻風箏——目盡處有一隻風箏高入雲端,縹縹緲緲。隻可惜,放風箏的,並不是她要等待的人!

多年之後,每逢秋色,饒村碼頭上總有一個老人在放風箏。這個被稱為“風箏王”的老人,不僅能把各式各樣的風箏放上天,還有一絕技:那就是在每次放飛風箏的同時,都配搭上一隻紗丁。要麼在那根麻線上將一隻紗丁搭上,這紗丁原來都是用紙做的,體輕,再配上一個小風車,就能沿著麻線乘風而上,直到與風箏一起同步飛翔;要麼就幹脆掛在尾巴上,壓住風箏,求得平衡,借助風箏的翅膀,比翼齊飛。

紗丁製作,又是一種精細的手藝活。據說這“風箏王”放飛了一百隻風箏,這紗丁竟也做成了一百屏。這風箏紗丁做完放完了,這“風箏王”也就活過了百歲,不活了。

多年之後,百種風箏倒是沒人能記起,但澄城紗丁卻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以《百屏紗丁歌》為題材重新創作的百屏紗丁大型展覽會更吸引了數以萬計的海內外客人。紗丁這朵民間藝術奇葩也成了很多文化人關注並研究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