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 3)

她發出了一聲尖叫,本能地就是一聲尖叫!

等她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走出屋子,來到大堂時,家裏已經因她而大亂了!

母親一臉冰冷看上去如一座冰山,但感受不到涼而是熱。劉得清渾身發著抖,但不是冷而是在冒汗。溫雪菲走過來牽著她的手,輕撫著,什麼話也沒有。還有滿蓮、清嫂、介兒、水獺,都誠惶誠恐地肅立著。

“真是舍衰先人!你們,怎就沒一點臉麵,這,這樣,還,還讓劉家怎麼活人啊!女的賤,男的詭,劉家怎就出了一窩豬狗呀!”劉得清號啕般地叫著、罵著,還不停地打自己的臉。滿蓮滿臉烏雲,恨恨地瞅著父親。她是遲來一步,但陳海瀾的尖叫聲她是聽到了,介兒慌張地走開,她也是碰上了,她心裏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介兒,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滿蓮並不袒護。

“我,我是給小姐,打水,送水……”介兒驚惶失措,話沒說成句,就說不下去了。

水獺此時走上一步,一把拉過介兒,自己卻咚地就跪下了:“是我,是我,我看見介兒打水,看見小姐洗澡,我,是我把小姐驚嚇了……我鬼迷心竅!”

“你?你這個沒良心的白眼狼!你吃的是陳家的,喝的是陳家的,你這外姓仔,賊性不改,你還吃飽了想巧的……你是髒了我的嘴,你……”劉得清怒火中燒,他是將平日裏對水獺的不順眼和嫌棄,借這一口氣全都潑出來。他從地上拎起水獺來,就像拎起一團邋遢的破棉絮。拖至外埕樹下就是一頓拳打腳踢。

“別,別打了!”滿蓮沉不住氣了。滿蓮走到了門口,又折回來。她是勸不了父親的,她隻能這麼做了!她抱住了蔡雁秋,噎著,在她的耳邊說了一句話,一句話……

蔡雁秋一聽,愣了,懵了。頓時是滿眼雲煙。

蔡雁秋定了定神,上前把劉得清喝住。隻一句“家醜不外揚,再說,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便暫時平息了這場風波。

過了幾日,蔡雁秋招來介兒,非但沒有責怪的意思,還是滿臉笑容,讓介兒到汕頭埠去,跟著陳海國好好學做生意。

對於陳海國來說,汕頭埠的生意已經是得心應手,而時局的不穩定又局限了生意的發展,他也就懶得費太大的心事,得空就窩在荔園的“駟馬拖車”院子裏,守著溫雪菲,度蜜月似的。這是他們一起度過的一段最美好的日子。他們都把外麵的世界推得遠遠的,隻將荔園當成樂園,將荔枝出口生意當成樂事,有時甚至親自動手,摘荔枝、揀荔枝、曬荔枝、裝荔枝……其樂無窮。

有一次,他們正在工場忙活,迎麵碰上了滿蓮。不知何故,滿蓮每見到溫雪菲,總是有意躲避。溫雪菲就不快,也不解。“介兒在汕頭幹得可好?”溫雪菲就想起了介兒,提起了介兒。陳海國笑著答:“挺好。能吃苦,又肯動腦筋,學什麼都挺上心。”溫雪菲就說:“怎不見他回來看望父母?你,別管得太緊,看見麼?媽也很喜歡他。”

陳海國瞅了她一眼,沒有說出想說的話,而是轉了話題:“記得海安嗎?你見過他的。”溫雪菲點了點頭:“記得。隻要是陳家的人和事,我都過目不忘。”兩個人會心一笑,陳海國就說:“他,後來去了歐洲。跟那個薛姑娘,很洋氣的那個……” 溫雪菲想起了什麼,挨緊了海國。“那姑娘的父親,被釘在大樹幹上……”陳海國忙將話題引開,“海安跟薛姑娘,滿般配的,隻可惜,連個婚禮都沒給辦……”“能走出去就好,免得總是提心吊膽的……”陳海國說:“本來,爸是要他來接管汕頭行鋪的。” 溫雪菲問:“那你呢?不是有你嗎?”海國答:“爸要我去暹羅,接爸手頭的生意,那可是好大的一攤子。” 溫雪菲又問:“爸真的要告老還鄉?”陳海國遲疑片刻,還是直說了:“是啊,他都催了好幾次了。我得盡早動身。可我,就是放不下你。”

夜裏,他們在靜謐溫甜的空氣中擁抱,小聲私語,久久不願睡去。“我放不下你,我要帶你走。”“好啊,你走到哪,我跟到哪,我們永遠在一起……”“你得給我生孩子,一個接一個地生!”“會的,大先生曾悄悄地跟先生娘說,說我豐乳凸臀,是個會生子的女人!”“咯!咯!咯……”“你,別咬得太狠……”“你真甜!”“可我一想到生孩子就怕。在怡生堂,我接過生,是個難產……”“別說了,你別怕,我會守著你的……”

陳海國說到“守著你”時,就有一道熱流通過了溫雪菲的全身。她把臉埋到他的胸前,就像一隻小鳥,偎依著,嬌喘著。“海國!”她呢喃著,全身不停地顫抖。陳海國撫摸著她圓圓的肩,又滑過軟軟的腰,一隻手就停在凸起的臀部上。他突然想到了不久的將來,會有一個孩子,睡在他們中間……一陣輕輕的腳步聲使他們停止了騷動。盡管那腳步放得很輕很輕,但兩個年輕人還是聽到了。走近了,停下,又走開了。腳步聲遠了,溫雪菲蒙住了頭,再也不敢叫出聲來,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她說:“會聽見嗎?我,是不是叫床了?”陳海國聽了,激動不已:“叫,天都被叫塌下來一角,你還不知道?”溫雪菲急了,捶了一把男人:“壞了!都說叫床的女人是壞女人!媽聽到了不知道會怎樣想,怎樣看……我……”陳海國樂得竊笑;“媽是怕出人命呢!好幾次都走到窗前,就差敲窗戶叩門環了……”“真的呀?”溫雪菲羞得臉紅耳熱,使勁地往海國的懷裏撞:“慘了,羞死了,別再說了,我,明天都見不得媽了……”嘴上是這麼說,可她的身子卻沒有鬆開,還是一個勁地往男人的深處貼,貼著貼著,就顫抖,就搖蕩,就大聲叫喊……

想起身體每況愈下的母親,陳海國披衣下床。開了門,小心翼翼地穿過回廊,來到母親的屋簷下。母親的窗口還有微微的光亮。他一點點地靠近……他看到母親一個人坐著,身上披一件紫色的外衣,肩上搭一條毛巾,正雙手合十,對著油燈投下的光暈發呆!這是一尊雕像,這是一尊守空房女人的代表作!陳海國的心立刻被吊了起來,刷刷地,似有一條條的東西往下掉,不停地往下掉!多少年後,當他獨在異鄉為鄉愁所苦,為親情所困,為相思所累的時候,他的眼前出現的並不是溫雪菲,而是母親,是母親坐在油燈下的這麼一副模樣!

連日懊熱,饒村的狗都把舌頭吐得老長,打死也縮不回去。

劉得清就對蔡雁秋說:“太太,這天又在做惡了,這場台風肯定凶險。”

蔡雁秋有氣無力地回話:“海國還沒回來吧?你讓府上各人都打點些,關窗閉戶,可別再吃那次辛亥水的虧。”

劉得清說:“知道了,太太放心。這台風是凶猛,可沒有發大水那麼凶險,不會有事的。我把門戶檢查檢查,該加固的加加固。還有,我讓水獺幫忙,上店仔頭備些食的用的,這天,風雨一來,沒有三五天晴不了。”

劉得清是個觀風察雨的行家,這功夫是他在海上闖蕩時練出來的,隻要他瞅一眼雲彩,觀一眼水色,就能知三天內的天氣。蔡雁秋聽他這麼一說,也就想起了那辛亥年大水,那可是一場大災啊!這天就如同破了個大窟窿似的,下了好幾個月的雨。小雨、中雨、暴雨、大暴雨,幾個月間各種雨不停地下,不停地換,而最經常下的還是豪雨!要不是劉得清及早做了準備,要不是陳家及時搬出荔園,寄宿奉政第,那一派白茫茫的大水,早就把陳家人衝進魚肚子裏去了。大水過後,陳家人回到荔園,才發現走得匆忙,幾個窗戶沒關嚴的房子,不僅屋裏的東西大部分被水掠走,更可怕的是那些蛇啊鼠啊都在屋子裏築了窩!清除這些災痕對於劉得清來說是舉手之勞,但最讓他心痛的是那壞掉了的兩圈穀子和一大缸的白米!災後,米貴如珠,要是那些糧食不壞掉還能多施幾天粥呢!陳家富裕,可平時也沒多囤積太多的糧食,這大災荒一來,陳家就在這汕頭、澄海、饒村各地廣設粥棚施粥,賑濟災民。這天年,災難也太多了!這風潮一至,說不定又有多少地方要遭災,又有多少災民流離失所。

這風暴說到也就到了,從昨天午後直刮到今晨。風暴攪亂了饒村,攪亂了陳家,也攪亂了蔡雁秋的心。

台風過後,隨之而至的就是傾盆大雨,沒日沒夜的下個不停。韓江上遊也發大水了,一夜之間,這饒村周圍,能漫到的都漫了,能淹到的都被淹了,就連堤岸邊的蘆葦,也隻剩下穗子,勉強在水麵上搖晃,仿佛無數雙求救的手在不停地掙紮。雨下得小點兒的時候,水流就開始變得平緩,那衝天的喧囂就變為低吟淺唱。這時候,水麵就不時漂來一些來自上遊的東西:一扇門,一張桌子,一條板凳,一頭泡得滾圓的豬,一隻半死不活的狗……最能體現災情程度的是鳥,別看這鳥平時有多精,一到了大災,這天上鳥也跟人一樣遭殃。水患到了第三天,這各種各樣的鳥就來了,它們跟災民一樣,失去了食物,也失去了落腳之地,在水麵上焦急地飛翔著,哀鳴著,有衰弱或羽翼未豐的終於飛不起來,隻好隨波逐流……隨著倦鳥而至的是災民了!這難民潮就如潮水一樣轟然而至,又經久不退。

陳海國從汕頭回來,途經澄城,順便到陳家開設的施粥棚看看,在西門鼓就被一群災民圍住了。這些災民有的應該不是第一次來逃難,他們一見陳海國就跪下,就“大善人,大善人”地歡呼。這一呼一跪就是好大的一片,個個麵帶菜色,一副昏然欲睡的樣子!真是太可憐了,這個國家,這個民族,這些剛剛擺脫滿清封建統治的民眾,何時才能擺脫貧困,過上安居樂業的日子呢?陳海國這時就想起了剛剛從蔡任夷那裏聽來的這句話。蔡任夷還說,辛亥革命之所以“不可不急起革命”的三條緣由,最後一條就是“全國饑民,數逾千萬,迫饑寒而死者,道路相望”。可如今,這些災難仍然不斷發生,這個原來的革命運動發生的直接誘因,一轉身就變成了考驗中華民國新政權執政能力的一塊試金石!“三民主義”中的民生是至關重要的基礎。為了穩定局勢,臨時大總統孫中山專門發布了《命各省都督酌放急賑令》,指出“矧當連年水旱之餘,益切滿目瘡痍之感……本總統每一念及我同胞流離顛沛之慘象,未嚐不為之疾首痛心寢食俱廢也。茲者大局已定,撫慰宜先。為此電令貴都督等,從速設法勸辦賑捐,仍一麵酌籌善款,先放急賑,以濟災黎而謀善後”。汕頭曆來是大米的進口口岸,從先輩的紅頭船到現在的大輪船,所運進口貨物中,數量最多的一直都是大米。昔在清康熙年間,初享太平盛世,人口急劇膨脹,糧食供不應求。清政府不得不借助潮商,從暹羅進口大米30萬石。此後,又不得不“弛海禁”,讓原來瞞天過海的潮人商船合法化,並一再鼓勵沿海商家商船販米進關,免除大米關稅。到了乾隆年間,這特殊政策更開放了,允許商人在暹羅等地造船買米回國,有一定業績者授予頂戴職銜,以資鼓勵。於是,大米貿易盛極一時,暹羅等地火礱業快速發展,從而成就了樟林港的輝煌,也推動了潮人下南洋的熱潮。誠然,在所有的貿易中,大米生意之利甚微。陳氏《針路圖》中,用“利薄、義重、情急”來告誡子孫“大米雖屬廉價粗重商品,卻是民之急需,每逢災年,必全力以赴,善舉也”。如今災情嚴重,糧食奇缺,“民以食為天”,不大量販糧進糧,這天下還不知要亂成什麼樣子。蔡任夷在漳潮會館對各商家便是這樣說,私下裏又把陳海國叫到外麵。他說,粵督讓他物色人選赴暹羅代行主持籌糧販糧事宜,他沒來得及征求意見,就推薦了海國。過不了幾天,這聘書就會下達,請他千萬不要推辭。陳海國聽了,先是一愣,但還是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