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
五年後,蔡任夷已經當上父親了。
澄城的中憲第又有了昔日的笑語歡聲。這個時候,一生抑鬱、半世坎坷的蔡家老太太走了,勤儉持家、含辛茹苦的吳素嫻也走了。這一家新的女主人曾若吟,是蔡任夷從台灣內撤後娶進蔡家的新娘。
從那一場悲壯慘烈的台灣保衛戰中走出來的蔡任夷,對整個世界都抱著極其懷疑和不滿的態度。他不僅對日本侵略者產生了極大的仇恨,對清政府也是徹底的失望,乃至深深的痛恨!戰爭是結束了,蔡任夷身心疲憊,尤其是眼看著戊戌之變,“新政”乏力,後黨昏聵,一味地投降和賣國,他的心冷了,碎了!他悄然離開了劉永福,什麼官都不要,一心一意回家娶妻過日子。
蔡任夷從此深居簡出。
秋天到了,北雁南飛。
大雁一字兒從澄城上空掠過的時候,蔡任夷正百無聊賴地待在書房裏。一張大宣紙攤在大方桌上,一句“萬物安然夏,梧心獨感秋”剛剛收筆,就再也沒有耐心寫下去了。他幼年時跟他父親學的是顏體,後來學魏碑,成年之後卻一直喜歡懷素、張旭。這字如其人,更由人的個性、命運所左右。此時此地,蔡任夷厄在家裏,筆下也就不成章法,又一個“秋”字寫出無限感慨。他摔了兔毫筆,使勁把寫了一半的字幅揉成一團,就坐到鋼琴前,麵對教堂的鍾樓彈起一曲《牧人聞信歌》來:“牧人夜間環坐草場,看守所牧群羊,忽然天使從天下降,周圍燦爛奇光……”彈著唱著,他又亂了節拍,賭氣地將十個手指狠狠一紮,就仰首瞅著灰暗的天空,疲憊的眼皮很快就耷拉下來。
“嘎嘎嘎,嘎呀嘎呀……”大雁歡叫著,這是大雁們見到大海,見到海灣那一片葦草豐茂的雁鳴塢時高興的呼聲!
蔡任夷被雁陣喚醒時,已經夜幕四合。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猛然間如孩子似的蹦跳起來:“雁鵝!大雁鵝!雁來了!雁來了!”他披衣下樓,急急地喊,“謝媽,謝媽!”
“少爺,你等等,我這就來。”老傭人謝媽放下手裏的活就趕到後院來。
看著老人佝僂的身影,蔡任夷突然就想起,該讓老人回家養老了。這位謝媽,跟著蔡家至少有五十年了。
雁來了,秋天來了,又可以大顯身手,過過槍癮了。蔡任夷異常亢奮,獨自貓在收藏室裏,把幾杆大槍搬起放下,又搬起放下,總下不了決心到底要用哪杆槍。這樣一直搬弄到謝媽來到書房等候了,他才抱著一杆雙筒獵槍和一支“百籽”走出來。
“謝媽,你去教堂把麥老猴子給我請來,告訴他我有急事找他,還要請他喝酒。你回來順路到青窗店買些吃的來。你記著,來幾個鵝掌,兩根鵝腸,還有狗肉,要狗項頷和爪子,再來一斤牛肉丸,要帶隻砂鍋去,盛些原湯汁來……”蔡任夷一口氣點了許多食物,叫謝媽差點反應不過來,更搞不清蔡任夷到底碰上什麼開心事,哪來的好興致。
秋夜已經很冷了,蔡任夷與麥漢斯對酌著。吃飽喝足了,蔡任夷才告訴麥漢斯:“船已經備妥了,我們到雁鳴塢,打雁鵝去!”
“打雁?”
“對,打雁。好幾年沒打過鳥了,今夜,打個痛快!”
小木船一駛出韓江口,就與大海融為一體了。悄然間,天際堆起了一簇簇烏雲,改變了海天相接的輪廓。海麵銀晃晃一派月光,間或有星星點點漁火,把變幻無窮的夜海點綴得古怪而雄奇。
船頭擊水濁濁。蔡任夷懷裏抱著大槍,龜縮在船艙的一角,兩排牙齒不停地打著架。太冷了。他已經好多年沒有體味這寒透骨髓的滋味了。他又一次裹緊了棉衣,拉下了羊毛帽。
“起來,我的美人……”麥漢斯唱起《雅歌》來了,他唱了一句,對蔡任夷說:“唱聖歌吧,任兄,唱聖歌可以禦寒哩!”接著就唱得越來勁了。“起來,我的美人,與我同去。因為冬天已往,雨水止住過去。地上百花開放,百鳥鳴叫的時候已經來到,斑鳩的聲音在我們的前方響起。無花果樹的果子漸漸成熟,葡萄樹開花放香。我的美人,起來,與我同去……我的鴿子啊,你在磐石穴中,在陡岩的隱秘處……”
唱著,唱著,小木船便進入雁鳴塢的溝汊了。海正退潮,月亮被烏雲吞沒。星光燦爛,葦草如氈。夜露落在茂密的葦葉上,就像遍灑著銀色的微塵。在微風的吹拂下,蕩漾著一種泥灘的腥鹹和葦草的腐敗混雜的氣味,卻是清新得沁人肺腑。不肯安靜的夜鶯躲在一種叫膠丹的灌木叢中啁啾啼囀,鷓鴣也匆促地奏響著單調的樂音;船舷拂刮著溝汊兩旁的葦草,發出沙沙的和聲,塢外的濤聲緊一陣慢一陣地呼應著,把這秋夜的雁鳴塢變成一個巨大的劇場,把天籟演奏得叫人心曠神怡!
小木船在一片泥灘前擱淺了,已經忘記寒冷的蔡任夷回過神來。他伸手在水裏試探了一下,凍得直齜牙。
“好涼,好冷。老麥,你就在船上等我。”
蔡任夷脫下了鞋襪,把褲卷到了大腿上,可一踩到水裏,還是把褲子浸濕了大半。他咬了咬牙,就深一腳淺一腳地趟過泥溝,向前麵一個高坡走去。
高坡黑糊糊地,除了葦草,什麼都辨不清。蔡任夷換了幾個位置,都沒有找到幹爽一點的地方。他隻好蹲下去,盡量地不讓腦袋露出葦叢。
夜已深了。月亮又從雲層裏探出頭來,越爬越高,越高越白。霧狀的清輝傾瀉下來,雁鳴塢就變得清晰了。憑經驗,蔡任夷知道這麼蹲著很容易被精明的雁們發現。他心一橫,側著身子躺了下去。身子下麵發出了腐草被擠壓的嘖嘖聲,棉衣、羊毛衫馬上就像海綿一樣浸飽了冰冷的鹹水。寒氣裹住了周身,又迅速滲透進他的肌體。他賭氣地一翻身,幹脆把全身都浸透……他張開了嘴巴,發出一聲怪叫,又咬緊了牙關,讓骨骼格格作響。他覺得讓肉體經受一次煎熬對靈魂確實不是一件壞事。這一天地物我的交融使他感到一種穿透身心的快樂,一種近於麻醉近於凍僵的歡樂。他感覺到他的軀體被夜氣潮氣寒氣托起,漂漂浮浮地在半空遊蕩……
“嘎嘎嘎,嘎嘎嘎!”雁來了!蔡任夷一個激靈,就像觸電一樣渾身充滿了熱流。他已不再感到麻木,他已兩手同時握住了兩杆槍。
頭雁輕巧地落在蔡任夷前麵的淺灘上。跟著,雁們就像訓練有素的傘兵似的一隻接一隻地降落下來。
蔡任夷很為自己高明的埋伏而得意。前麵的淺灘,隱藏在葦叢中的美食豐富多彩,而三麵葦草茂密環繞,一麵臨水清麗,這溫暖又明淨的地方正是雁們落腳覓食的最佳選擇。還有,在這個地方伏擊,落雁要不跌在淺灘上,要不落在水裏,總比落在密密麻麻的葦叢中好找。
雁們太餓了,啄食聲音清晰可辨。
“砰”的一聲,蔡任夷左手扣動扳機。群雁聞聲騰空而起。
“砰砰!”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群雁驚起張開翅膀從蔡任夷頭頂掠過時,蔡任夷右手的槍打響了。子彈是他特製的,子彈飛出槍筒便炸開來,散開來的彈丸都長了眼睛似的一隻隻往雁們的翅膀下麵鑽。
槍煙彌散開來,羽毛如黑雪飄舞,鮮血如潑墨濺灑。落雁臨終的哀鳴,折翅的殘雁在水窪裏激起的劈裏啪啦聲,激起了蔡任夷的狂歡。這種瘋狂的發泄和發泄後的瘋狂使他如孩子般雀躍起來,手舞足蹈地收獲著獵物……
就在蔡任夷沉溺於殺雁烹雁,大口吃雁肉,大口喝洋酒的時候,心灰意冷的丘逢甲來了。
丘逢甲與蔡任夷是在彰化戰役中結下的生死情誼。抗日保台失敗後,丘逢甲揮淚別台內渡,定居廣東焦嶺老家,往來於惠潮嘉之間。致力辦學,推行新學,培育人才。他曾慷慨激昂地提出:“中國危機日迫,非開民智養人才,莫能挽救國難。”在汕頭商界的支持下,由他和澄海鄉紳林仔肩合力創辦的嶺東同文學堂,終於順利地開學了。他又應澄城鄉紳之邀請,經常到景韓書院來講學,每次來澄,都是住在蔡任夷家中。盡管兩個人經常會在諸如“保皇”還是“倒皇”這些問題上爭吵不已,但隻要曾若吟在家,隻要曾若吟唱曲,蔡任夷便會拉起二胡伴奏,氣氛就馬上和諧起來,活躍起來。有時候,蔡任夷會陪著丘逢甲到處吟詩,到處講學。盡管他一直不認同丘逢甲把對國家和民族未來的希望寄托在“教育救國”上,但除了借酒消愁,除了跟丘逢甲一樣借詩明誌,他又能有什麼作為呢!
與蔡家的冷清成反襯的是陳家的紅火。這時的陳家,一心一意謀發展,生意越做越大。尤其是恒穆商行,這些年生意做得特別好,不僅仁和街的重建工程進展順利,首期房產大部分已經或租或售出去了,資金也得以大部分回收,坐落在六邑會館一側的恒穆大廈也已經落成。竣工這天,蔡滌秋、林雲翥,還有丘逢甲、蔡任夷都來祝賀。席上,丘逢甲又喝多了。他一喝酒就要吟詩,清醒的時候,吟的多是些閑情逸致的詩,微醉中吟的是傷心懷舊的詩,酩酊大醉時,吼出來的就是驚世駭俗的宏論了。那天恰好是4月17日,丘逢甲酒未醉人已醉了!他一會兒麵東而泣:“春愁難遣強看山,往事驚心淚欲潸。四百萬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灣。”一會兒伏案呼號:“三年此夕無月光,明月多應在故鄉。欲向海天尋月去,五更飛夢渡鯤洋。”見自己帶來的客人出格了,蔡任夷滿臉歉意,多次想扶他先退席,卻都被他推開……
走出大廈,被大街上的涼風一吹,丘逢甲清醒了些,就知道自己剛才話說多了。他掩著酒氣,對蔡任夷喃喃說:“讓你臉丟大了,出你洋相了。可是,陳,那個陳頭家,也是個性情中人,有意思。哎,去你那兒吧。”蔡任夷稍為猶豫,還是把他帶回澄城蔡家。他擔心曾若吟見了酒汙會不愉快,但曾若吟的平靜讓他感動。曾若吟後來告訴他,男人這種醉態實在不算什麼,她從小就經常為喝醉了的父親處理這個,早就見慣了。丘逢甲好像是故意給曾若吟難堪,這憋了一路的酒氣,恰恰就在踏進中憲第時,當著曾若吟,“哇”的一聲,吐了個遍地狼藉。曾若吟手腳利索,幫助蔡任夷把丘逢甲安頓下來,又端來熱水,用熱毛巾替他把臉擦拭幹淨。又吩咐蔡任夷煮來了茶水,給丘漱了口,又讓丘喝下去一大壺解了渴。丘逢甲這時候酒是醒了大半,眼睛呆呆地看著曾若吟。曾若吟微微一笑,說:“請不要客氣。有什麼需要,您隨時吩咐。”曾若吟一退出去,丘逢甲就跳起來:“蔡兄,潮州是不是有句俗話——女大三,抱金磚!你看你,娶的是怎麼樣的好婆姨?太享福了你這輩子!”蔡任夷被他說的有點不好意思,也不回什麼話,隻讓丘逢甲好好睡一覺,自己就隨便找出一件衣服,把被丘逢甲弄髒的外衣換下來。這時,丘逢甲已山呼海嘯般地打起了呼嚕。
半夜裏,蔡任夷發現丘逢甲房間的燈又亮了起來,就過去看看。丘逢甲正在寫詩,專注得連頭都不抬一抬。他問:“寫什麼呢?”丘逢甲仍然埋頭,說:“寫詩。”不一會兒,詩寫完了,丘逢甲就一邊拿手背揩了揩額頭上的汗,一邊沉沉地念道:
往事何堪說,征衫血淚斑。
龍歸天外雨,鼇沒海中山。
銀燭鏖詩罷,牙旂校獵還。
不知成異域,夜夜夢台灣。
一股無法排遣的鄉愁,深深地打動了燈下的兩個熱血男兒……
二
同樣被鄉愁籠罩著的,還有遠在萬水千山之外的蔡仲希。這一年的深秋,蔡仲希從日本來到新加坡,為的是追求他心儀的女孩薛望平。
薛望平就是薛一桐的女兒。薛一桐早年加入基督教,對西方文化有著先人一步的了解,倡導古為今作,洋為中用。1888年考中舉人,他追隨康梁變法,思想激進、開放,很早就在家中實行男女平等,男兒女兒都一樣送學堂念書,都一樣送出國留學。薛望平便成了留學的中國學生中鳳毛麟角的女性了。偏偏這個蔡仲希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自己窮得連房租都總是交不起,卻一心一意地追逐這富家女。居然還真有他得意的時候。
笨人有笨工夫,窮人有窮法子。蔡仲希第一次挑動薛望平的芳心,憑的是一枚硬幣。那一天,也就是戊戌政變傳到日本橫濱的那一天,時令已經進入深秋,唐人街一派瑟瑟悲風。聽到這一不幸的消息,整個留學生會館頓時陷入了淒風苦雨中!
維新變法失敗了。慈禧突然幽禁了光緒皇帝,康有為逃到香港,梁啟超逃到日本,譚嗣同等六人被拖到菜市口處以斬首。這距光緒親政,詔令變法,隻有一百零三天。
蔡仲希怔怔地對著窗外的落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個家在北平的學生,一直抱著頭嗚嗚地哭。他的身邊放著打點好了的行李,原準備要提前返國投身於維新大業呢!這時,蔡仲希想到了薛望平,因為薛望平在同學們麵前誇耀過,他的父親跟康梁一起,受到皇上的重用,被授予六品官職,參與新政。如此一來,不就首當其衝?薛望平呢?他急了,到處都沒有找到她。可是他並不聲張,他知道,要是一嚷開來,關心薛望平的就不是他一個人,而是十個人乃至幾十個人!他悄悄地尋找,獨自尋找。天上飄起了小雨,小街上一家挨著一家的飯館、酒吧,燈紅酒綠,伎樂喧闐。蔡仲希就一家一家地找,每一個小角落都沒放過。前麵光影綽約,人聲散亂。隔著小河,就望見一家臨河的酒館前,有一群人在推推搡搡,中間有一個熟悉的身影,穿著那件中國紅的旗袍……平,平平!那正是望平!有個日本大漢,趁著酒性一口一個“豬”、一口一個“支那小母豬”地叫。薛望平也是醉了,就跟著他叫罵“巴格!巴格!”忽然又改了口:“你是畜生!流氓!倭寇!”那個醉漢就跳著腳,張牙舞爪地直撲上來。說時遲,那時快,蔡仲希急忙中從腰間掏出彈弓,摸出了一枚硬幣,舉手一彈,硬幣如矢,直擊那廝眉心!這血就直流出來,這場麵就不擾自亂。有人跺腳、鼓掌,有人吆喝,嘰裏咕嚕,有人到處尋著這打飛鏢的高手,就沒有人再去糾纏小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