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仲希來見餘羲護。一見殘玉蟬,餘羲護二話沒說,傾山寨之人力物力,偕同蔡仲希下山!
丁未年夏初,由同盟會組織發動的黃岡起義爆發。他們聯絡海陽、饒平、澄海等地“三合會”會員數百人,購置火藥千餘斤和一批槍械,打了一麵大紅旗,上書“大元帥孫”四個大字,還有青天白日,“驅逐韃虜”等旗幟十幾麵。於5月22日(農曆四月十一)晚9時,集義軍800餘人在黃岡城北連厝墳埔舉行誓師大會。然後分兵4路進攻黃岡鎮。至清晨,鎮內敵人各據點均被攻克,起義軍占領黃岡全鎮。潮州總兵聞訊,率兵數百名從潮州出發來救急,清軍潮陽營遊擊又帶兵馳援,兩軍對壘,義軍傷亡慘重。戰鬥堅持了一天半,起義軍終於不支,被迫撤退。起義宣布失敗……
孫中山後來在《建國方略》中高度評價了這次起義:“此次死難的同誌都屬同盟會幹部,若無此次諸烈士轟轟烈烈足喪滿虜之膽之善因,怎有辛亥武昌之義師一舉而鄂督瑞澂入軍艦之美果。”
四
在戰場上被俘的陳海安,居然跟餘羲護關在同一間監獄裏。為了這個,他很生蔡仲希的氣。革命是有誌之士的革命,怎麼連土匪都拉進來?跟餘羲護這樣的人為伍,他感到恥辱!可是,一起關了十天半月,陳海安就不得不佩服土匪的能耐,居然能夠跟監獄方討價還價,從而解決了溫飽,還得到了不少有利於越獄的條件。
在外麵,薛一桐、蔡任夷會同丘逢甲四處活動,花掉了陳海國大把大把的真金白銀,想方設法營救入獄的同誌。陳海安是在入獄後的第二年出獄的。臨走前,餘羲護告訴他,當年,他們之所以冒犯陳府,除了久聞陳家富有,想撈點錢發點財,還有一個直接的原因,就是張伏坡收了汕頭埠一個姓趙的商人一筆數目不菲的錢。趙某說是受人所托,為了一本《針路圖》……後來,張伏坡才明白,那姓趙的是一家日本洋行的買辦,他是代日本人做事!為此,他悔恨得腸子都綠了。那《針路圖》也就誰都沒給。倒是後來上山的郭師爺有心,一直妥為保存,最後才奉還陳家。餘羲護還說,他佩服郭師爺,能預知未來似的。隊伍下山受招安,他卻獨自離去,不知所終。陳海安聽了,付之一笑,好像這事遙遠如同隔世。
出獄以後,陳海安沒有回到汕頭,而是由陳海國安排他直接去香港養病。幾年後,他才從陳海國那裏得知,留在汕頭革命的薛一桐、蔡仲希都死得很慘!
要不是自己的辮子都差點在街上被人剪了,陳海國還真沒有意識到外麵的世界已經發生了地覆天翻的變化,他們為之渴望為之向往的民主共和的理想就在眼前。不久前,傳說惠潮嘉巡道的一個官員在夜裏睡覺時被革命黨人剪去了辮子。陳海國起初還當是笑話,可是,越傳越多,也越是真實。不料,近日竟然發展到上街偷剪辮子!這些以“驅除韃虜,恢複中華”為己任的革命黨人,以這種極端的行為作為手段,來大造反清的聲勢。這天,陳海國到萬興昌批局拜會黃燦榮老前輩回來,剛下人力車,就發覺有人揪住他的辮子,他猛然一甩,手一揚起,就將對方手中的剪刀打飛了。那小子也識趣,顧不得別的,撒腿就跑。這時,前頭就響起了叫聲,一個穿長衫套馬褂的老者,抱著被剪去辮子的腦袋,叫著哭著,如喪考妣。
陳海國見到蔡任夷的時候,就對蔡任夷說:“蔡兄,你們革命居然革到我頭上來了。有道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自大清以來,我們男人都拖著這根辮子,一下子剪去了,會有多不習慣。再說,革命也不僅是為了割辮子,何必用這樣低劣的做法?你看把街上亂的!”
蔡任夷聽了,笑得很坦然:“我說你老弟,你支持革命,怎就連根頭發都舍不得啦?你隻懂做生意,不懂政治。你想想,再有幾個人、幾十個人,乃至幾百個人都到官府去哭被剪辮子的事,這人心不就慌了?這辮子不就觸及靈魂了?”陳海國還是搖頭:“剪也得看準對象。像那些當官的,一覺醒來辮子沒了,這就跟丟了命差不多,有戲。可是,一介布衣,被弄得哭笑不得,就顯得下作了。”蔡任夷就說:“嘿嘿,暫時現象,臨時措施。用不了多久,這天就全變了,到時候,誰不剪都還不行囉!”陳海國聽了將信將疑:“有這麼快?革命就這麼容易?”蔡任夷就附耳說話:“武昌舉義,已告功成!”
果然,不幾日汕頭就光複了,潮州就光複了,饒平就光複了,澄海也光複了!連蔡任夷都說,這勝利來得太快了,就像“紙影擔竹椅”。
宣統退位,孫中山出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改朝換代了!陳海國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待時局穩定,讓避居香港的弟弟陳海安回來。陳海安是該務點正業了,陳家在汕頭的實業發展到如今已經進入正常軌道,該交由陳海安來打理了。父親最近多次來信催促,要海國盡快赴暹羅接班,老人家累了,想回家頤養天年。要不是新婚燕爾,要不是手頭的生意放不下,海國此刻應該是在暹羅了。父親確實不容易,從此岸到彼岸,奔波了大半輩子,創下了偌大的家業,是到了該歇息的時候了。再說,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天晴了,太平了,陳家又迎來新一輪大發展的機遇了!
可是,誰都沒有想到,光複後的天下會是如此變化多端,汕頭會是如此風雲變幻!
薛一桐是在同文書院被捕的。那日,他正巧在書院與丘逢甲就中華民國的教育問題海闊天空地閑扯。薛一桐對時局十分擔憂,說丘逢甲發展教育救國的願望是好的,但恐怕還不是時候。“丘先生有所不知,這民國肇始,中央政權鞭長莫及,軍閥當道,潮汕一片混亂。什麼清廷降將,封建官吏殘餘,以及小資產階級和由農民成長起來的民軍頭領,無不是為了在這富庶的潮汕分一杯羹。這汕頭埠簡直就是個大雜燴。各方司令林立,據說有十三個司令之多!這,不是招外人、招後人恥笑麼!”薛一桐憤慨。
丘逢甲聽了,也隻有搖頭,對陳海國說:“你我都是井底之蛙,一個是書呆子,一個是生意商,連如今誰主政汕頭都不知道!按薛先生所言,這赴南洋募捐辦學之議,還得等待數時。”
薛一桐見丘逢甲點頭稱是,又將當前局勢介紹一番:“為使汕頭免再遭戰火蹂躪,潮汕民方代表向省方要求派人來整頓吏治。主持省政的陳炯明即派虎門統領、澄籍的陳宏萼來汕任安撫使。後又派吳顯達為潮梅綏靖督辦。這個吳顯達原來曾任清朝碣石鎮總兵,也就是我們當年往汕尾接軍火時碰到的那個在船上發酒瘋的惡棍。這牆頭草,見清王朝大勢已去,便舉白旗投機革命,又巴結軍閥陳炯明,買官得勢,步步鑽營,直進入汕頭。這個投機革命的前清武夫,心黑手辣,兵權在手,隨即著手清除異己……”
話未說完,就有兵弁來報,說吳大人要請薛先生到任所一敘……薛一桐一聽就知道不是好事。但薛一桐沒有料到,吳竟然如此明目張膽,公開地對革命黨人進行屠殺!
薛一桐被關押起來,丘逢甲四處奔走斡旋,未得結果。吳顯達是殺紅了眼,不出數日,竟然既無審訊也無審判就對其下了毒手!可憐薛一桐為革命毀家紓難,為推翻清政府出生入死,到頭來卻慘死在民國的天下,軍閥的刀下,連一句話都沒留下……
身為惠潮梅鎮守使,吳顯達又率部襲擊汕頭同盟會本部,焚毀汕頭革命黨人喉舌《新中華報》報社。又公報私仇,派兵包圍汕頭其他同盟會首領住處,又將一批革命功臣殘忍殺害。
汕頭震驚,同盟會眾震怒!眼看著吳部官兵在汕頭為非作歹,革命黨人不得不反應。
首惡必除!蔡任夷與蔡仲希接到鏟除吳顯達的任務,都無比激動。
夜近中秋。月亮剛剛從海麵升了起來,紅彤彤,濕潤潤,就像個跑急了的孩子,滿臉紅光又融滿汗水,可照樣是一派的清輝,輝耀著汕頭港、潮海關、石炮台,還有蒼茫潮水,蓊鬱放雞山。兩個人拐進了懷安路,走到香麗舍樓下,蔡仲希對蔡任夷小聲說:“我想起來了,是韓縝的兩句詞。”
蔡任夷當即就眼熱語噎:“什麼?詞?哪兩句?”
蔡仲希念道:“繡幃人念遠,暗垂珠露,泣送征輪。”
蔡任夷苦笑:“你還念什麼泣送征輪呢!你別,別太不當回事了,你當心啊!”
蔡仲希又說:“嘿,後麵兩句更妙。更重重,遠水孤雲,但望極高樓,盡日目斷王孫……”
蔡任夷急了:“弟!別念了。”
蔡仲希突然就有些傷感,他摟住兄長:“薛一桐走了,丟下薛望平一個人,我放不下她,我還要好好照顧她一輩子。”
蔡任夷握住了弟弟的手:“別大意,把這活做得漂亮,你們就去香港。你們的婚禮我都給安排好了。”
蔡仲希笑了,笑得像個孩子。
樓下停著一頂轎子。是惠潮梅鎮守使吳顯達的轎子,垂柳下還拴著幾匹好馬。月色好,夜氣寒,沿街擺著飲食攤,行人熙攘,有幾個斜挎長槍的兵弁在晃來晃去。蔡任夷留在樓下望風,蔡仲希一個人跨進院門。他手上捧著個紅緞盒子,就像預備送給姑娘的禮物,其實裏邊就盛著那支從新加坡帶來的、一直不離手的柯爾特轉輪手槍。他擔心從腰間拔槍不利索,才臨時想出這個主意。今夜月近中秋,香麗舍氤在一派銀光之下,大堂裏擺滿花籃,燭影搖紅,笑語歡聲,果然是夜夜良宵。鴇婆正在粲然紅光中招呼客人,顧盼生輝。
他走過去對她說:“美娘,唐婉兒今晚沒許了別人吧?” 鴇婆上下打量他一番,笑道:“可惜,有人比少爺早了一步。”他說:“是吳大官人吧?” 鴇婆點頭,嘴上卻說:“都是熟客,少爺見諒。”他說:“我正想見見這位大人呢。”他將紅緞盒子在鴇婆麵前晃一晃,“請帶個路,我有東西捎給他。”
這香麗舍有三層樓,唐婉兒是這裏的大牌,頂紅。蔡仲希和鴇婆齊肩並行,在轉上回廊拐角時,她故意絆了一下腳,往蔡仲希身上一歪,吐出一口熱氣,搔得蔡仲希心慌。這半老徐娘就喜歡在新嫩少年麵前賣弄風情。那身上的味道,甜絲絲,迷糊糊,讓他有點兒心亂,一腳下去,竟踩在一枚桂圓的核上,身子啪地就滑倒了,那盒子滾出去幾步遠。他回過神來,盒子已在鴇婆手上。鴇婆說:“少爺出手這麼重,隻怕是一坨金子?我先飽飽眼福吧。”他撐起身,穩住神,一手拍著她熟透的豐肥臉頰,一邊把盒子抓過來,笑道:“真是一坨金子,你驚叫起來,還不嚇壞了客人!”她噘嘴做了個嗲相,說:“喏,就這間屋子了。”蔡仲希點點頭,把手伸進盒子,用腳尖輕輕把門踢開了。
他低沉地喝了聲:“吳顯達!”
屋內燈火閃爍,一張鋪著紅綢緞的椅子上,斜躺著赤條條的一條大漢。他的懷裏圈著一個隻著水紅肚兜、小小巧巧的姑娘,正嘴對嘴地喂他喝酒呢。蔡仲希再叫了一聲:“吳大人。”大漢把姑娘往側邊推了推,問:“你是誰?”蔡仲希不說話,用柯爾特黑洞洞的槍口指著他的眉心。大漢眼裏流出疑惑的光,他咕噥道:“開×雞巴玩笑啊?”蔡仲希穩穩地開了槍,子彈準確地穿過他的眉心,把他釘在了椅背上。唐婉兒立刻暈死了。蔡仲希上前一步,照那圓頭圓臉又補了一槍。槍聲異常暴烈,蚊帳、窗戶紙,還有一地的月光,都被震動得瑟瑟發抖。他轉身出門,透過欄杆,看見蔡任夷在街上不住地向他招手。他走到拐角,身後突然響起一個沙啞的聲音:“你不要走!”他回頭一看,怎麼會是吳顯達?“後生兄,你的槍法不錯。隻是委屈了香麗舍的馬老板了。下輩子,你來我營上當兵吧!”吳顯達說罷就是一槍,子彈正中蔡仲希胸膛。鴇婆傻了,愣了愣,才顧自逃命。她聽到身後又一聲槍響,回頭一瞧,見吳顯達也栽下來,她顫抖著摸了一把,知道他已經死了,但身子還是溫軟的。
蔡任夷在街上聽到第三聲槍聲,而後是死寂,他就急了,直呼:“希!希!”他單腿跪在馬路上,一點站起來的氣力也沒有。這時,青樓周圍已是一片混亂的哨聲、罵聲、跑步聲……
不久,新督辦上任,汕頭漸得太平。
蔡任夷剪了個文明頭,穿上唐裝,每天由轎子抬著往汕頭埠跑。他當上了議員,很忙。澄城裏的人都敬畏著他。
陳海國每見到蔡任夷就會想起蔡仲希。可惜,此時蔡家已經為蔡仲希辦過“七七”大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