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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找到了仇人,陳府上下看起來似乎很平靜,其實不然,誰都在心底裏翻江倒海。

五年來,陳海國時常在半夜裏被噩夢驚醒。不是夢見土匪殺進村來,就是夢見徐桂花披頭散發站在他跟前流眼淚,要不,就是妹妹陳海瀾呆呆地瞪著一雙失神的眼睛,一言不發……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披衣下床,點上一支煙,一口接一口地猛抽狠吸。他咽不下這口惡氣,他吃不了這個啞巴虧!

當滿蓮曆盡千難萬險把土匪坡找到,說出“青嵐山”三個字的時候,陳海國在腦子裏一遍又一遍地過濾著,無論如何也理不出陳家何時何地何人與這些歹人結過仇。無仇無冤,這青嵐山土匪怎麼會瞄上陳家呢?難道真的是為了那一份《針路圖》?莫非那《針路圖》果然如世人所傳聞的是一份藏寶圖?此前,海國對於如何複仇曾作過許許多多的設想,但今天,當仇人真真切切找到時,他卻沒了主意。

父親遠在暹羅,能給他出主意的,隻有林雲翥了!

林雲翥的怡生堂開在樟林月窟路頭,林氏家族是樟林埠的名醫世家。到了林雲翥這一代,已經是五代其昌了。

潮汕有句俗語:好牛強,好馬烈,賢人生癖。這林雲翥雖然醫術高明,但性格古怪。尤其是與蔡湛秋、陳仰穆一同經曆了十多年前的那一場橫禍之後,漂泊海外多年,回來了就更加放浪形骸,不修邊幅。又因為在日本學了一些東洋醫術,行醫就更追求新奇巧,往往是由著性子來。不僅醫無定法,用藥更絕確,還有一張刀子嘴,每天盡拿病人尋開心。

遇到開瘡割癰之類的手術,病人膽怯,哭哭啼啼,他非但不安慰,反而冷嘲熱諷:“怕痛呀?還未割肉哩,看過殺豬嗎?那可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血淋淋呢!誰叫你送上門來?怕痛怕死趕早走!”

遇到好嘮叨的病人家屬,他更沒好臉色:“算了算了,無救了!都病成這樣了,神仙也無辦法,回去準備棺材啦!”

沿海鄉村風沙大眼疾多。有白內障患者求他盡快為其動手術,免除昏暗之苦。他一看,眼翳還不到動手術的時候,偏不明說,而是嚇唬:“瞎了瞎了,這割眼翳又不是雕花窗紙,真要瞎了我也沒辦法。回去吧,等全瞎了再來吧!”

這樣一呼一乍,時常弄得病人家屬一把鼻涕一把淚,他卻一邊偷著樂。可到頭來,病是給人家治愈了,卻換來人家背後一頓罵。可罵歸罵,四鄉六裏有蟲咬蚊叮的,有輕傷重病的,都得上門來求他。誰都知他是刀子嘴豆腐心,一手絕活的確管用。

林雲翥還是個多麵手,不但內外婦嬰眼鼻耳喉這些大科全都精通,奇難雜症他往往是藥到病除。最出名的是男科醫術。男人那物件,管用了百發百中,金槍不倒,男人快活女人也快活,子孫滿堂不在話下。要是不管用,那可是連筷子夾都夾不起來的爛茄子,女人再努力也不頂用,斷子絕孫沒商量。林雲翥就能治這些爛茄子,就能叫房中術起死回生,甚至獲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幾年前,恰恰就是林雲翥為青嵐山的土匪頭張伏坡治的男科。

土匪坡命不該絕!當年,踩波踏浪,舉槍命中仇敵的是劉得清,那堪稱絕妙的一發土銃散彈並沒有結果土匪坡的生命,而是擊中了土匪坡褲襠裏那物件。這可是他的命根子!男人身上別的東西可以缺,唯獨這東西絲毫不能差錯!從昏迷中醒來,一摸血糊糊的褲襠,土匪坡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林雲翥。方圓數百裏,唯一能還他男人身的就隻有林雲翥了!可是,趁著曦光來到了怡生堂時,卻到處找不到林大先生。誰都曉得這個林大先生的脾氣,不是開診時間,先生是閑雲野鶴,誰都別想找到他。

餘羲護說:“坡頭,這可等不及,離大天亮還早呢!要不,我到紅芳樓去找郭半仙,他跟林先生是老哥弟!”這一提醒,張伏坡就活了起來,當即派出幾個隨從,將郭良修從紅芳樓的香閣裏揪出來。郭良修此時正處於人生的低潮期,先是灰溜溜地離開饒村,後又經曆了喪母之痛,一顆心已經涼了半截。見到土匪坡,竟然有一種親切感和歸屬感,樂意為其效勞。果然,沒費多少工夫就將林雲翥找到了。林雲翥看一眼張伏坡那破碎了的物件,搖了搖頭。張大駭,問:“先生真的無辦法?”林笑答:“辦法是有,但這西醫嘛,講究以形治形,中醫嘛,要求表裏合一。既是外傷,還得用西醫方法來治。可這時到哪裏去找合適的物件來換你這塊廢物件?”張疑惑不解。林又說:“對了,芒村的老二叔有一頭公牛,昨天不幸被歹人打傷,也牽來我這裏就醫,看來是救不活了,但公牛那物件還硬掙,廢物利用,我看你就將就著試試,也許合適!”張匪是絕頂聰明之人,一聽就明白是怎麼回事。昨天有幾個弟兄下山,在蓮花山腳下打傷了一位牽牛阿伯,惹得芒村的村民群起圍攻,差點出了人命。這芒村與樟林相鄰,應該是這件事也把林先生驚動了,故意拿這畜生來戲弄他。人在屋簷下,隻能把頭低。明知道林先生是在罵他,捉弄他,可把柄握在人家手裏,他隻能服軟了,隻好裝傻。就說:“行行行!先生就是把我當牛治也行!隻要能保住根子,就是十頭、百頭牛也殺得!”林先生聽了,白了土匪坡一眼:“十頭百頭?這又不是在種甘蔗埋蔗頭,好物甭用多!”說罷,又一臉壞笑地說,“不過,你可得賠老二叔一條牛錢啊!”土匪坡這時又痛得發抖,連連叫救命。餘羲護果然就付了銀子,牛也就牽來了。四蹄捆綁結實,林先生屏退左右,獨自下手。

林雲翥是否真的動用了公牛那物件,誰都沒有親眼所見,不得而知。但在外麵的人確實聽到張伏坡跟牛一同慘叫起來。做完了手術,林先生又說:“牛畢竟是畜生,張頭你今後使用這物件時可得節製,切切不能過於粗魯,操之過急。”土匪坡痛徹骨髓,明知林雲翥又是在罵他,也無奈他何。罵歸罵,但這一手術確實做得絕妙,不僅讓張伏坡那物件保住了,據說兩個月後,牛刀小試,比以前更男人。

大出林雲翥之意料的,並不是張伏坡的牛勁如何,而是一向放浪形骸的郭良修居然與張伏坡一拍即合,跟他上了青嵐山當起了師爺!

陳海國來到怡生堂的時候,林雲翥出診去了。林妻莫氏和剛從日本學成歸來的林蔭墨、卞姬夫妻都在堂上忙著,熟人不行生禮,打過招呼,就讓海國自便。

陳海國獨自在庭院裏散步。這時,就聽到有人在後院說話,這說的是什麼話?怎麼這樣悅耳動聽?陳海國走上前去,想聽個明白,想看個究竟,可就是隻聽到聲音,卻不見人影。陳海國幹脆就不找了,坐在樹陰下靜靜地聽,一字一句地聽……是一個女孩的聲音。女孩在向她的夥伴講述著一件趣事,大概是在描繪她的一次遠足,見到了山,見到了海,山又不是這裏的山,海也不是這裏的海,但那一份親切和生動卻令她難以忘懷……女孩的聲音,起初是歡快的,顯然跟聆聽者很親密。而隨著敘述內容的變化,這情感和語調就不斷得到調整和變換,從緩慢到急切,從平和到激動。而那音調卻隨著這情感的變化,從中音的厚重深沉,到略帶鼻音的顫動,到發出輕微的沙啞,到情感高潮時的節奏加快和音調升高……這不是在說話,這也不是在歌唱,這是在演講,這是在吟詠,這是在用女孩子的溫柔去撫慰聽者的心靈,去感動周邊的萬物!這音質雖無形,卻遠勝於有形,這種不可視不可觸的美,遠勝於所有手到擒來的俗物!陳海國就這樣從這聲音開始,喜歡上了這個尚未露麵的女孩!

林雲翥一直到午後才回來,回來的時候,身後跟著一個女人,女人懷裏抱著一個孩子,貓一樣瘦小。安置下這對母子,也顧不上吃飯就來見陳海國。陳海國將滿蓮如何找到仇人,一五一十都說了出來。林雲翥聽了,沉吟之後,連說三聲:“巧,巧,巧。”

林雲翥問:“賢侄報仇心切,可以理解,但你一介商人,如何敵得過土匪窩?”

陳海國答:“雖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我已經等了五年,不能再等了。林叔你不是跟南澳鎮總兵劉永福將軍頗有私誼嗎?能否請劉帥出馬,踏平青嵐山,這也是為民除害!”

林雲翥聽了搖了搖頭說:“劉帥駐軍南澳,我們是時有往來,但這官兵不是說要搬動就能搬動的。再說,這青嵐山地處潮澄饒交界,向來是‘三不管’。這土匪窩根深蒂固,又憑險而踞,不是輕易可以對付的。所以,誰都不願去碰這隻燙手的山芋。”

陳海國急了:“那,你說,我們就這樣讓這些歹人逍遙法外,為非作歹?就讓我們陳家的血白流了?”

林雲翥眉頭一皺:“你別急,我倒想起一個人來,也許,他能夠說動劉帥。”

“誰?”

“蔡任夷。”

陳海國聽了,滿臉不高興:“他?不是說他落榜回來,隱居不問世事了嗎……”

林雲翥笑了笑:“蛟龍終非池中物,他呀,投筆從戎了!”

見陳海國一臉驚疑,林雲翥就賣個關子,不說這事了。

“哎,雪菲呢?雪菲!雪菲——”

“哎,大先生!我在這呀——”

花叢中走出一個身著潔白衣裳的女孩來,輕盈的步伐,跳動的黑發,女孩飄逸地上前來,柔軟地彎了彎腰,算是對客人施了禮,然後就微笑著站在一旁。陳海國看著心跳,這就是剛才在花叢中說話的女孩!

“我剛才帶了一對母子進來,都是重病號,那小孩肺炎,就交給你了,這些天你可得多費心,照顧好了有重賞呢!”林雲翥簡直就像是在跟自己的女兒說話,那語氣,那神情,都格外親切與溫和。

“你又騙我了,上次說要賞我,也沒見兌現!你能賞給我什麼?”雪菲說著,又咯咯地笑了幾聲,紅著臉想走,卻被林雲翥叫住:“你別急著走,見過陳頭家嗎?來,海國,這是溫雪菲,我剛認下的幹女兒。”

“嘿嘿,我們見過麵。雁秋阿姨的大兒子,陳先生,陳海國。”

“咦,你,你說什麼?雁秋阿姨?”

“這,是阿姨讓我這樣叫的嘛!她說……嗬,不告訴你們。我走啦?”

“咦,你說你見過海國?真見過?”

“你問他,問他唄!”

溫雪菲回眸一笑,與陳海國對視一眼,馬上垂下了眼簾,徑直跑進藥房裏去了……

林雲翥自從為土匪坡治愈了那物件,就跟這幫土匪割不斷瓜葛,再加上個郭良修,怡生堂就差不多變成他們的驛站了。

去年年初,怡生堂闖進幾個土匪,二話沒說就將林雲翥捆上山。這青嵐山在蓮花山西南麓,方圓幾十裏都是土匪坡的勢力範圍。通天一條路,蛇行到達山頂岩洞。按照土匪的慣例,林雲翥那天被反剪雙臂捆綁起來,用一塊黑布蒙住雙眼,來到山寨見土匪坡的時候,心想,這下完了,當初為了出一口氣,拿一頭病牛來戲弄他。這下手裏可沒有把柄,怕是得聽任土匪坡宰割了!

“林先生久違了!久違了!咦?還不快給林先生鬆綁?”土匪坡一見林雲翥,馬上迎上來,“先生對我有再造之功,你們不得無理!”

林雲翥聳動一下發麻的雙臂,眨了眨發昏的雙眼,就在一把竹椅上坐下來,說:“既然知恩,為何強我所難,非得讓我受一番登山之苦?怎麼啦?你又有何病?那物件沒爛掉吧!”

土匪坡連連頓首:“先生一路辛苦,一路辛苦了!我呢,托先生之福,那物件還好,好著呢!每用著它就想起先生來,念先生恩德,今日特請先生上山一享悠閑。日前,恰恰弟兄們在山內打到一隻乳熊,特地請先生上山來一起品嚐熊掌的滋味。先生行醫辛勞,借此在山上歇息幾天。這山頂,風清日麗,山明水秀,你會喜歡的。”土匪坡說著,就吩咐擺宴為林雲翥接風洗塵。

既來之,則安之。林雲翥本來就是個放浪不羈的人,一見滿桌的山珍海味,一聞撲鼻的陳年佳釀,也就顧不了許多,與土匪坡對飲起來。

酒直喝至深夜,土匪坡才屏退左右,與林雲翥作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談。土匪坡雖身為匪首,卻生得方臉大眼,儀表堂堂,說話也頗斯文。上山為匪之前,他當過教書先生,後來因與當地一鄉紳爭一女人動了武,傷了人命,為逃追殺才走了上山落草之路。

土匪坡說:“古人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今日請先生上山,是為了了卻一樁心頭大患!”

林雲翥問:“哦?張頭無後?該不會是那物件不頂用吧!”

土匪坡說:“不,那個,沒問題。絕對沒問題。當年得先生妙手,至今壯碩不減。”

林雲翥見土匪坡欲脫褲子,忙製止說:“不用看,不用看,經我手做的物件,是狐狸是貓我記得清楚。”

土匪坡略帶歉意地笑了笑:“嘿嘿,我是想讓你欣賞欣賞你的手藝。委實不雅,不看也罷。”

林雲翥呷了一杯茶,問:“到底問題出在哪?”

土匪坡說:“姿娘!是姿娘們出了問題。唉,都是些不爭氣的騷貨!林先生見笑了。我先後娶了三房太太,那草頭(結發妻)生了三個女兒。後來娶了二房,三年過去,卻連隻蛋都沒有生出來。再後來,郭師爺郭良修來了,說我命中有二子,讓我再娶一房女人。說來也巧,不一日,就有小匪在山腳下揀了個小女子,哭哭啼啼的。郭師爺給看了相,算了卦,道是‘踏破鐵腳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女子不出三年,必定能為我生二子。這個郭良修還叫郭半仙,那簡直就是郭半癲!都三年過去了,我,連夫妻之事都沒做成……”

林雲翥停住了喝茶,仰臉看著土匪坡:“三姨太有病?”

土匪坡:“無病,這不能算病。”

林雲翥:“那麼,是石女?”

土匪坡:“石女?不是石女。”

林雲翥:“不是石女又無病,剩下的功課你還不是熟門熟路?”

土匪坡:“唉!硬矛碰著厚盾,就是做不了夫妻!”

林雲翥:“哦,準是你老牛吃嫩草,太急了。我當初不就吩咐了,你那物件粗糙,又沾了牛脾氣,使用時要輕手輕腳!”

土匪坡:“唉喲!先生你說對了,說對了!這都怪我,怪我!那初夜,酒也喝多了,我是畜生啊!急凶暴迫,把個小人兒,簡直,簡直是給撕碎了……”

林雲翥:“你呀!殺人放火,刣人種瓜,匪性難改啊!這是溫柔鄉,你不能當做屠宰場!當初就不該為你接!那是禍根哪!”

土匪坡:“不,話可不能這麼說。得先生妙手,才留下根本。郭半仙說,這三姨太準能為我張家傳宗接代!”

林雲翥:“那你,你也不能把人家的×不當肉呀!”

土匪坡:“自從那夜之後,那小人兒一見我上床就害怕,我性起罵娘,她又不敢拒絕,隻是將身子挺屍一樣繃著,不停地發抖,不停地哆嗦。你是過來人,你想想,那麼一個小巧玲瓏、細皮嫩肉的人兒,白白亮亮橫陳在眼前,這叫我如何罷休?可一動彈,又僵又硬,幹屍一般,這不罷休又能如何?我就是金剛鑽也是無從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