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對!對!學生蔡任夷,初來乍到,又碰巧身體有些不適,見笑了!”蔡任夷連忙作揖,滿臉尷尬。
“小姓丘,字吉甫,也是奔春闈而來。”
“哦?你也是潮州人?”
“我是廣東人,嘉應州,與潮州是同飲一江水啊!”
“啊,難怪你我能言語相通,一聽就知是自家人!”
“就是,我現居台灣,台灣人也說閩南話,自家人!”
三言兩語,竟如故人。丘吉甫就說:“在下先來一步,在這近旁租了一個小院,要是蔡兄不嫌棄,先到我那裏救救急?”蔡任夷一聽,甚喜,拎起行李就走。
這是一座典型的北京四合院,格局不大,但很雅致。蔡任夷一進院子,卸下行李就急奔茅房,一瀉淋漓。走出來的時候,蔡任夷臉上終於有了笑容。
“蔡兄初次來京?”丘吉甫為蔡任夷衝了一杯熱茶。
“對呀!丘先生這麼年輕,想必也是?”蔡任夷喝了一口茶,長舒出一口氣來。
“也是也是。哦,我祖籍是嘉應鎮平,父輩為生計漂洋過海,定居在台灣。”丘吉甫說著,又給蔡任夷續了茶水。
“台灣?丘吉甫?哦,你就是東寧才子丘逢甲?”蔡任夷猛然想起來,連連擊著前額,“早就聽恩師曾化斯先生講,他在台南的時候就有一位學子,年僅14歲應童子試,獲全台第一,還受到台撫丁日昌的讚許,特贈‘東寧才子’印章一方,今日竟然有幸在此得以相見!”蔡任夷激動地握住丘逢甲的手。
“曾化斯?你也是曾化斯老先生的門生?這麼說來,你我同拜一師,是學兄學弟了!曾老先生回大陸老家時,還是我送他上船的啊!他現在可好?”丘逢甲一句接一句地問。
“唉,先生他,去年就作古了!”蔡任夷一聲歎息。
“人老了,這是沒辦法的事。幸如他所願,魂歸故裏!”丘逢甲又想起了曾若吟,“咦,先生膝下有一女,很聰明秀氣,現在應該嫁人了吧?”
“噢,是若吟呀,她很好!”因為初次見麵,蔡任夷不便多言。但在這遠離家鄉的都城,提起曾若吟,便有一道熱流悄悄從心頭淌過。
“先生一生坎坷啊,年輕時屢屢落第。當年,他是應暹羅曾氏鄉會之邀要到曼穀辦學的,豈料船剛出海就遇風暴,隻好靠上台南。這一登岸,他就喜歡上這寶島,一住十年。要不是想著葉落歸根,他還真舍不得離開呢!”丘逢甲懷念曾老先生,與蔡任夷一同唏噓不已,感歎人生之短暫。
這時,日已過午。丘逢甲就對蔡任夷說:“你我是老鄉,又同從一師,就不必見外了。這院子就是再住幾個人都不會嫌擠,蔡兄,你就不用再租房子了,住下,我也添個伴。”
“這,好!不過,這租金你我可得分擔,不然就顯得我太不懂規矩了!”蔡任夷說。
“哦,蔡兄是個明白人!這樣也好。我們還有另外一個同伴呢,也是潮州人,姓薛,名一桐。”丘逢甲還沒把薛一桐介紹清楚,就被敲門聲打斷了。進來的是一個店小二模樣的小男人。
丘逢甲一見,就直搖頭:“小三兒,你又來了!怎麼,薛爺又賴上了?”
“丘爺真神,一猜就中!薛爺昨夜留宿嫣姑娘房中。”小三兒上前,端起茶杯就一飲而盡,“薛爺說了,他昨晚匆忙,忘了帶銀子,特讓小的前來,請丘爺多帶點銀子,他已經把午餐給安排好了。”
“走吧,反正離開考的日子還有好幾天,玩去,管他是窯子還是樓子!”丘逢甲拉起蔡任夷就走。
原來,薛一桐是在木樨地!木樨地是北京城的後花園,到處豔幟高懸,脂粉飄香,無論晝夜都有遣不散的玉筵瓊席,數不盡的雲雨巫山。留香院雖然在這一長溜秦樓楚館中並不起眼,但頭牌姑娘嫣嫣粉嫩嬌怯,既擅彈唱,又通詩文,倒頗有些豔名,深得風雅客人歡愛。
蔡任夷對薛一桐的第一印象甚是不佳。盡管當時名人雅士出入青樓、煙館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但畢竟這裏是京師,千裏迢迢而來的是學子,未來國家民族的棟梁之材!沾此陋習確實叫他難以起敬。
薛一桐這時已經起床了。見過了蔡任夷,三個人就依次坐到席上。還未坐定,鴇婆又將一個書生模樣的人領了進來。丘逢甲忙上前作揖,薛一桐更是畢恭畢敬。一經介紹,蔡任夷才知道,來者竟是康有為!原來,學子們經常借用木樨地這方“樂土”作為聚會議論時政的安全去處。康有為在參加鄉試的學子中間已經成為核心人物,所到之處都備受關注和推崇。薛一桐自稱是“康門走卒”,因康有為的到來而激動不已。
康有為談鋒甚健,酒一下肚,他就滔滔不絕地發表宏論,這話題當然離不開上書光緒帝,請求變法維新。
“要挽救正在危亡中的大清,隻有變新法,通下情,慎左右。”蔡任夷乍聽嚇了一跳,環視左右,不敢吱聲。康有為卻慷慨陳詞,旁若無人。他時而引用哥白尼的日心說,時而借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時而從意大利的文藝複興講到法國啟蒙運動,最後又從孔子改革考製講到維新變法主張……酒,是一杯一杯地喝了,菜,是一道一道地上了,嫣嫣姑娘還不時撒一下嬌。但所有這些,對於蔡任夷來說,都仿佛隔了一層帷幕。他的眼裏隻有一個康有為,他聚精會神地將康有為的每一句話都記得清清楚楚。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他完全沉浸在對時局、對國家命運的思考之中……
清廷自鴉片戰爭以來,政治腐敗,後黨昏暴,欺國虐民,甚至避戰求和,喪權辱國……所有這些,蔡任夷早有所聞,心有所感,但像今天這樣直截了當地說出來,並且旗幟高懸地亮出變法維新的見解和主張,他可是連想都沒敢想過,就是做夢也不敢如此大膽!在幾位學長麵前,蔡任夷覺得自己太渺小了,太幼稚了,太孤陋寡聞了!無論是康有為的慷慨激昂,還是丘逢甲的憤世嫉俗,都如一劑良藥讓他茅塞頓開,又如一劑興奮劑刺激著他的每一根神經,讓他大汗淋漓又心花怒放。尤其是聽到康有為陳述如何變法維新、實行君主立憲、創辦實業等拯救中華民族的主張和所描繪的藍圖,他更佩服得五體投地。恍惚間,他仿佛看到了災難深重的國家在鮮血中摸索著光明,在掙紮中看到了彼岸……
蔡任夷感到虛,這種虛,不僅來自身體,而且發自內心。一路的勞累和腹瀉體能本來就下降了許多,與丘逢甲、薛一桐的相處,又讓蔡任夷自慚形穢,幾乎失去了科舉的信心。在京的日子裏,他似乎忘記了此行的目的,而終日沉浸在康有為的宏論和維新思想的光芒中,於是,當他跟著莘莘學子走進國子監,囿於號子裏麵對考卷的時候,他腦子竟然一片空白!原先讀得滾瓜爛熟的“四書五經”,在家寫過的“治國齊家”的文章,在這個時候都跑得無影無蹤。他不停地猛擊前額,猛戳大腿,但都找不到感覺。浮現在腦海中的,是家鄉那一片蔚藍的海……海麵上隨時可見外國的輪船進進出出,偶爾還會闖進一艘幾艘兵船,有的藍眼睛士兵還上岸滋事;在汕頭埠,到處都是外國列強的領事館、各種宗教的教堂,還有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的潮海關……他覺得自己太幼稚、太可笑了,居然跟丘、薛這樣的人同科赴考,這簡直是自取其辱!
鄉試結束了,蔡任夷落第了。
歸途中,他按照丘逢甲的建議,特地繞道上海。在上海,他不僅買到了一批諸如《海國圖誌》、《天下郡國利病記》、《外國史略》、《環球誌略》等書籍,還進了一家洋文學館攻讀了洋文。他確立了一個新的目標——出洋求學!
可惜,就在他籌足了盤纏,興致勃勃準備出門的時候,祖母病危。作為蔡家的長房長孫,他是沒有理由甩手走開。盡管第二年冬天,蔡老太太就升天了,可他已經錯過了機會。再後來,經林雲翥推薦,他才得到南澳總兵府的一個文職,並頗得總兵劉永福的器重。
四
時在甲午。中日戰爭以中方海陸軍全線潰敗而告終。以慈禧太後為首的主和派派李鴻章為全權大使到日本求和!台灣成了這場戰爭的焦點,朝廷急召劉永福擴充黑旗軍,赴台灣協助台灣巡撫邵友濂辦理防務。
這時的清政府,連最起碼的軍餉都難以保證發放,這南澳鎮一下子如何將三個營的兵馬擴至九個營呢?劉永福束手無策。
蔡任夷正愁無處立功,一聽到陳海國願出重金請黑旗軍上山剿匪,眼前一亮,計上心來,就一口答應下來。
林雲翥問:“國恥要雪,家仇也得報。任夷,你打算如何招安?”
蔡任夷說:“林叔,張匪當中,有不少是劉帥的老兵,當年被逼裁撤,無路可走才上山,如今隻要劉帥一呼,自然下山。再說,國難當頭,正是男兒為國而戰的時候,張伏坡原來也是讀書知禮之人,應該能說得動。”
林雲翥搖了搖頭:“這土匪你就不懂了,你跟他談什麼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那就是挑水澆石頭。你得有絕招,沒有絕招,我勸你別上山。”
蔡任夷笑著說:“嘿嘿,林叔,這事,我賴上你了。你不是剛從山上接下兩個病人嗎?這兩個病人借我一用,其他的,你就別管了。”
“借病人?你是說那,那母子?唉,這可不行,這不行,這可是醫家之大忌!我不能壞了規矩,壞了名聲。”林雲翥有點發急。
“林叔,你這,這讓我怎麼說你……你看,你看你們,一個隻為了報家仇,一個又為了保家聲,那誰,還能有誰跟我一起保家衛國?昔日,你跟我爸為著支持太平軍,不都是……”蔡任夷說著,卻被林雲翥喝斷了:“不行!我說了,我是不會壞了規矩的,這是醫道,你懂嗎?”
蔡任夷急了:“醫道?台灣都快丟了,連天道都不容還講什麼醫道?”
正爭執不休之際,郭良修來了。一看見陳海國,郭良修臉上抹過一陣白,又抹過一陣紅,林雲翥看見了,就把他按坐在椅子上,遞給一杯茶喝。
郭良修是接到蔡任夷的密信匆匆趕來的。讀了劉永福慷慨激昂的招安函,一腔熱血就沸騰起來了。林雲翥也禁不住兩個侄兒的纏磨,坐下來四個人一起商量起對策來。
因為有郭良修的三寸不爛之舌,因為有陳海國的真金白銀,又因為林雲翥手頭有一對犯病的母子,蔡任夷的招安計劃得以順利進行……
南澳島形如一隻寶葫蘆,橫臥在台灣海峽喇叭口南端,閩粵之東南海麵。數百年來,這裏可謂倭患不已,匪患未絕。而閩粵兩省官兵皆鞭長莫及,明萬曆年間設南澳總兵,專守南澳而兼領漳潮兩府兵事。1886年4月,劉永福出任南澳鎮總兵,但清廷一直對其嚴加控製,一再裁減黑旗軍,最終僅存300餘人。劉永福以大義為重,恪盡職守,保一方安寧,深受島民擁戴。
一踏進總兵府,陳海國和林雲翥都愣住了。招兵樹下兩個被五花大綁的人,正是張伏坡與餘羲護!
“陳頭家,來。這是不是你家的《針路圖》?嘿,這兩個歹人還跟我說是什麼藏寶圖呢!真是做白日夢!冤有頭,債有主。這兩個歹人我給你捆起來了,該怎麼發落,就憑你了!”劉永福說著,將那一隻檀香木盒遞給了陳海國,走到張、餘跟前,嚴正地道,“賊有賊路,匪有匪道。你等入室行劫已屬不仁不義,行奸害命實為天理不容!今日將這件事了斷,不再累及山上的其他人。你倆還有何話說?”
“劉帥,我聚義山寨,劫富濟貧,都是為了求一條生路。隻是那一時昏了頭,做下那缺德事,可我並沒有殺人啊,那個,那個女人是她自己……”張伏坡話未說完,就被餘羲護搶過話頭。
“劉帥,我們這一檔也是被人家給黑了啊!原來說好了,弄出這圖來對方就給一大筆錢,可是,圖弄到手了卻找不到給錢的人,你說這冤不冤?這圖都在山上擱了五年了,連一個板都沒換到。你就看在這圖囫圇的份上,放過我們吧?”餘羲護一臉的天真,不知死活。
“你是說,你們也有冤情?嘿嘿,這圖還囫圇,就能保你們的頭也囫圇?你們作惡行凶,橫行鄉曲,死有餘辜。陳頭家,來,這是美國產的手槍,叫拓荒者,裏麵有五發子彈,你就親手將他們懲辦了吧!”劉帥將手槍遞給陳海國。
“大,大人,手下留情啊!”這時,從帥府裏衝出一個女人來,正是張伏坡的三姨太!三姨太懷裏抱著孩子,但步伐飛快,誰都攔不住。“大人,張伏坡是做賊做寇,可他要是死了,我們母子可怎麼活呀……”
“你……”陳海國吃了一驚,這個三姨太怎麼會是她?這不就是芮旗純嗎?她不是嫁到鳳凰山裏去嗎?真是太巧了!這土匪婆竟然就是那個一直待在他心裏頭的小女人!更意想不到的是,這個小女人居然舍命為土匪坡求饒!陳海國一下子手足無措,手裏的槍更是舉不起來。
一番踟躕,劉帥就來到兩歹人跟前,大著嗓門道:“陳家仁義,想放你等一條生路。但這麼一來就沒了規矩,本帥今後如何治軍?這樣吧,我來替陳家做主!我這槍裏就留下一顆子彈。我扣兩下,要是擊中了是你們罪有應得,要是沒中,是你們命大,就給陳頭家下個跪,賠個罪,從此,這事一筆勾銷。要是死了一個,那沒死的就得好好照顧這對母子。另外,你們山上的弟兄都在我的兵營裏待著,願意聽我的,一起加入黑旗軍,隨我上台灣島,去跟日本人打一仗!不願意呢,就回家去種田抱孩子,陳家送給每人十塊大洋的安家費。你們看,如何?”
“好!死就死了,要是能活著跟劉帥上台灣打倭寇,也算痛快!來吧,我命大,先來!”張伏坡先站起來,挺直了身子。
“不,我先來,能死在劉帥槍下,值!”餘羲護也站到張伏坡身邊。
劉帥果然舉起了槍!他根本用不著瞄準就連扣了兩下扳機。
“砰”的隻聞一聲槍響!
餘羲護捂住一隻滴血的耳朵,跪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