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3)

林雲翥:“哎呀,說了半天,原來張頭你是割痔瘡錯找了閹豬郎!我是醫生,有病才能醫。三姨太她沒病呀你找我幹嗎?我診所每天都是病人不斷,你擄我上山,這一去一來不就誤了許多病家?”

土匪坡:“你是奇人,你有辦法。你要是不醫好三姨太你就休想下山,你要是能讓我與三姨太做成夫妻,我八抬大轎送你下山,今生今世也忘不了你的大恩!”

林雲翥:“你呀!聰明一世,懵懂一時。這種事難道還有師可傳?”

土匪坡:“無師自通是正常之道,這非常之道也就確實非大師指點不可了!”

林雲翥:“嘿嘿!你呀,是病急亂投醫。”

土匪坡:“好了,你這下承認是有病了吧?你們林家祖傳的規矩不是有病必治嗎?”

林雲翥:“咦,隻顧我們喝酒說話,郭半仙呢?怎不見他?”

土匪坡:“他,有病!我把他關起來了。他說讓你先治好三姨太的病,再來治他。”

林雲翥:“就不讓我見他一麵?”

土匪坡:“不行。說好了,先治三姨太。”

林雲翥無話可說,隻能在山寨住了下來。

第二天早晨,林雲翥被滿山的鳥鳴聲吵醒了,就獨自沿著寨門前的小路轉悠起來。

鳥鳴山更幽。這山寨建得奇巧。正麵是一屏石壁,中間開一巨大無比的洞口。洞前山峰一脈一脈地連綿不斷。太陽不知何時升起來了,原先被雲霧罩著被露水掛著的山峰,顏色已從晦暗瞬間轉為明亮幹爽。潔白的岩石,翠綠的樹林,瓦藍的天空,連山下的小村莊都明朗透亮起來了。這時,林雲翥就聽到歌聲了,是夾雜在鳥聲之中那低沉而甜美的歌聲!他不由自主地踏著歌聲尋來。那是一首潮州兒歌,他第一次聽到這首歌的時候大約五歲,是母親一筆一畫地教他認字,邊認字邊唱給他聽:“月近月綾羅啊!繡旗繡匾繡綾羅……”他猛地在一道山澗麵前停下了腳步,他看到一個小女人!清泉,流水,卻潺然有聲。這小女人立於泉上,用一雙手,一搿一搿地捧著泉水,輕輕地梳著長長的秀發。但歌聲並不是從她口中唱出來的,而是一個赤足浸在澗水中的小女孩。林雲翥剛一露麵,那小女孩的歌聲就戛然而止。他馬上理會過來,這梳著秀發的小女人,應該就是土匪坡的三姨太了!他的心不由一震:天啊!這麼一個小人兒,可如何承受得了那五大三粗的土匪頭子的蹂躪!

“你,你是誰?”玩水的小女孩怯怯的聲音,脆脆的就像那水珠滴落在石椅上。

“我,林雲翥,醫生。”

“哦,醫生?”小女孩馬上走近了三姨太。三姨太應該知道林雲翥的來曆,也應該知道他的來意。卻管自梳著長發,頭也不抬。

“你們玩吧!我隨便走走。”林雲翥倒不好意思了起來。

三姨太這時才抬起頭來。林雲翥瞅了一眼,不禁愕然。這是一張多麼俊俏的小臉蛋啊!隻可惜,太冷了,冷得如同冰雕一樣的毫無表情!那一彎眉眼述著的是冰清玉潔,又是心如止水!

林雲翥回到山寨,吃過早飯之後,由二剮頭陪著親自去了一趟山坳人家,回來的時候,給三姨太帶來了一片蠶種子。

“你給她蠶卵幹什麼?她就改不掉小孩子脾氣,你還哄她。”土匪坡顯然不高興了。

“嘿嘿!這個你就別管了。你還是按我的吩咐,配合她治療吧!”在土匪坡狐疑的目光下,林雲翥照直朝三姨太的臥室走去,回過頭對土匪坡說,“要記得每天派人給她送些新鮮的桑葉過來。”

林雲翥饒有興味地教三姨太養桑蠶,再也不提下山的事了。

從卵到幼蠶,這當中有一個微妙的蛻變的過程。初是那卵的色彩由黃向紫、由紫向褐轉變。最後就出現了黑頭,黑頭破殼了,就爬出一條條黑絨絨的幼蠶來。這時候,三姨太就偷了土匪坡寫字的一把毛筆,用毛筆將一條一條的幼蠶蘸起來,放到盒子裏,再蓋上嫩桑葉,做完這一切,三姨太臉上充滿了好奇,也充滿了童真。

土匪坡見了,臉上露出了笑容。他悄悄告訴林雲翥,三姨太上山以來,就這兩天臉上有神氣。

幼蠶真會吃!綠油油的桑葉轉眼間就被咬出一隻隻針眼大小的洞洞,一會兒洞洞就擴大了,小洞連接大洞,不一會兒,就洞不成洞,葉不成葉了……隨著一張張桑葉被蠶食,這些黑毛頭就悄悄地蛻去一層黑色的小皮,而突然間由“醜小鴨”變成了“白天鵝”。“蠶寶寶!蠶寶寶!”三姨太在幾天之後的一個早晨,打開蠶盒子就驚喜地叫了起來!

土匪坡就愣在她的身後。他看著三姨太手舞足蹈的樣子,懷疑自己的女人中了林雲翥的蠱?怎麼終日陰天多雲的臉突然間晴朗起來了?

蠶寶寶一天天長大。原來的蠶盒子已經太小了,蠶寶寶的蠶食更凶狠了,以致那個負責每天送桑葉的小匪被三姨太斥責為吝嗇鬼!隨著蠶寶寶的一次次蛻變,三姨太對蠶寶寶的感情也就在不知不覺中加深了。看著蠶寶寶拖著一條長長的蛻皮爬行,她笑;看著蠶使勁翹著屁股拉出一顆顆黑珍珠一樣的屎,她笑。她覺得自己好笑,怎麼一看到這些白白胖胖的蠶寶寶心裏就特舒服,於是就直想笑啊!她似乎把許多不該忘掉的事都忘掉了。

林雲翥每天閑得發慌,除了打太極拳,除了與土匪坡下棋,白天就做兩件事,一是給三姨太煮一服中藥,二是到山坳人家要來一把新鮮的蠶蛹,瞞著三姨太製成煎餅供三姨太作點心。土匪坡嚐了,連連稱道,說比樟林埠的炸芋角還好吃。三姨太吃了也說香,可就是猜不透林先生用的是什麼材料,這蝦不像蝦,肉不像肉的,怎就這樣噴噴香!

蠶寶寶吐絲了!這簡直成了一個紡織廠。真難以想象,這麼一條小蠶兒,卻仿佛有吐不盡的銀絲線!這麼一條小生命,卻仿佛有使不完的幹勁,沒日沒夜地耕啊織啊,終於用一顆花生般大小的位置,為自己營造出一個與外界隔絕的空間!一顆、兩顆、三顆……三姨太將它們一顆一顆地摘下來,一行一行地排列著,不停地更換著各式各樣的圖案。

終於,這些潔白的絲房子發生奇異的變化了!是誰剪破了它?又是誰汙染了它?三姨太初次發現時,急得哭了起來。但她馬上明白了,因為從那破繭處,居然爬出一隻蛾兒來!一隻、兩隻、三隻……不好了,不好了!它們,它們撲打著翅膀,沒有騰空飛起,而是一個勁地打轉,打轉!天啊!三姨太幾乎嚇呆了,在她的眼皮底下,兩隻蠶蛾兒捉著對兒,緊緊地勾住了尾巴,不停地顫動,不停地舞動,不停地……轟的一聲,三姨太的腦子一下升騰,臉一下子緋紅了起來。她心跳加劇,她慌忙四顧,幸好四下無人,她方得定睛細看。它們,在交配!

三姨太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太多了,怎麼一下子冒出這麼多的蠶蛾呀!太急了,怎麼它們都在迫不及待地捉著對兒呀!怎麼這樣起勁賣力地交配呀!真不知羞恥啊!咦,交配,為什麼會令它們如此迷醉呢?三姨太發現,所有的蠶蛾兒都幾乎一個樣,在經曆了近於瘋狂的煽動舞動顫動之後,那些蠶蛾兒,尤其是那些母蛾,都很享受地緊閉雙眼,如癡如醉!就在這一瞬間,三姨太驚訝地發現,她的身體裏有一股溫熱的液體在流蕩,融會貫通,渾身舒泰……

可是,三姨太還是心裏一個勁犯嘀咕:真持久哦!它們,難道就一直這樣交媾著?誰也舍不得分開?恰恰就在這個時候,林雲翥走了過來。

三姨太滿臉紅霞,三姨太心如撞鹿,三姨太低眉順眼根本不敢將頭抬起來。

林雲翥臉上露出得意的微笑。他旁若無人地踱著步,自言自語般地吟誦起來:“世上萬千生靈的誕生和繁衍都是這樣,要經曆一次次的蛻變,要經曆一場場的洗禮,甚至要經曆抽搐、裂變、脫殼、舒翼、探足的痛苦掙紮,才能完成一次生的翔舞。隻有化蛹為蝶,才能雙雙穿花度叢;隻有破殼羽化,才可獲得擁抱藍天的自由。生命蛻變是生的奇觀,兩性交合是美的禮讚!”

三姨太掉頭就走,那簡直就是落荒而逃!她突然恨起了林雲翥,就像一個撒謊的孩子驟然被人戳穿了似的,又恨又急。

接連幾天,三姨太沒敢再打開蠶盒子,但她又禁不住想要看看那些蠶蛾兒。那瘦長的身子,煽勁十足的是雄蛾,那體態臃腫、行動緩慢的是雌蛾。為什麼蛾兒懂得的比人還多?一破繭就將交配進行得那麼驚心動魄,昏天黑地,不知停歇?它們,都幹完了嗎?它們,有歇息的時候嗎?它們停歇下來之後,又在幹什麼呢?

三姨太終於還是忐忐忑忑地打開了蠶盒子。這下,她笑了!滿紙黃瑩瑩的蠶卵,一行行,一片片排列齊整,如散落的粟粒,珠圓玉潤。她露出了慈祥的笑,充滿母愛的笑。三姨太又將注意力集中在這些忙著生產的雌蛾兒身上……真偉大啊!這些雌蛾兒!

善於察言觀色的土匪坡,連日來發現三姨太的神態舉止都在發生著微妙的變化。白天吃飯的時候,她再也不用別人伺候,而是主動地吃菜喝湯,一副餓急了的樣子,還不時地抬眼瞅一瞅同樣吃得津津有味的男人。夜裏的狀況更明顯的好轉了。雖然她仍獨自睡一張床,但那一床紅花綢被子隻是自然地讓其蓋在身子上,而不是像以往那樣將身子緊緊地包裹著。這睡姿一舒坦,四肢一放鬆,就將一副女兒態表現得起伏有致。心平氣靜,吐納自如,也就很快地進入夢鄉,而不像以前那樣神情恍惚,如臨大敵。

盡管如此,土匪坡仍然沒有急於采取行動,他像一位經驗豐富的獵人,守著三姨太,靜觀其變,伺機行動。

林雲翥說得好,這女人就像一口井,你每天都從井裏打水,不停地打,這水很快就會枯竭。你要省著,讓她悠著。這涓涓之水就會慢慢積聚逐漸盈滿,到了一定程度,就會讓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這個林雲翥不愧為懸壺世家,醫界奇才。什麼藥都不用,偏偏又用這蠶製成藥膳,道是滋陰補血,激活雌激素,推動性機能……什麼療法沒有?恰恰是這麼一條常見的、不起眼的蠶,感化了一個冰美人,使其童心萌發、春心驛動、母性回歸……

土匪坡就這麼苦挨了一個多月,也就是到了蠶寶寶重新變回到一片片蠶種的時候,他才像一隻出洞的餓虎,將三姨太擁入懷中。

整個過程,土匪坡始終是抑製著的。盡管他一擁抱三姨太嬌小玲瓏的玉體就激動、就哆嗦、就顫抖。但他一直念著林雲翥的“緊箍咒”,將遊戲節奏放慢些,放慢些,將身子放鬆些,將手腳放輕些!他簡直就像一頭舔犢的母牛,用舌頭、用雙手、用下巴,甚至用胡須,無休無止地揉搓,不依不饒地纏綿,將這肌膚之親詮釋得淋漓盡致。他終於聽到三姨太的叫聲,一個女人從身體裏迸發出來的快樂的信號!先是嗚嗚嚕嚕不停地說著誰也無法聽清的話,接著就變成了喘息,並且越來越急劇,越來越上氣接不著下氣,再下來,就已經不是叫聲、不是喘息了……隨著他手指的彈壓,身體的推進,這尖叫就變得肆無忌憚、歇斯底裏了,再後來,就是哭泣、哭泣……土匪坡驚住了,他停止了一切動作,他抬眼瞅了瞅三姨太的臉,以為又是自己粗魯了。而此刻,他看到三姨太臉上沒有淚,隻有汗,那細小的雙眼合著,滿臉都是即將啼哭的嬰兒般的表情……

陳海國在怡生堂見到蔡任夷的時候,不覺一愕。一對上眼,心裏頭就被擊成了一麵鼓。幾年不見,蔡任夷高大了,挺拔了,簡直就是一棵槐樹!無論誰站在他的身邊,都有一種被蔭蔽的感覺。對於陳海國來說,這種蔭蔽如同覆蓋,一種推不去的壓力。

長大了的蔡任夷有一張寬臉,一雙大眼睛,腦後拖著的一根辮子又粗又黑。這張臉,這鼻子是從他父親蔡湛秋那照搬過來的,而這眼睛,這烏黑的濃發則來自他的母親吳素嫻。陳海國一直沒有忘記,兒時他們做過的一種遊戲,那就是眼瞪眼。兩個人對視著,眼睛盡可能靠近,對視盡可能持久。誰先眨眼,誰就認輸。蔡任夷眼睛大,定力好,幾乎從沒有輸過。那天,陳海國是連輸了好幾趟,急了,就動了歪腦筋。他悄悄地將一片橘子皮攥在手裏,關鍵時候,對著蔡任夷悄悄地用力一擠,這新鮮的橘子皮就噴出了肉眼看不見的橘油來。這橘油雖然沒有直接射進對方的瞳仁,但那味道特衝,刺激得很。於是那一次蔡任夷輸了。但他馬上嗅到了氣味,就跟陳海國吵起來,任誰都勸不開。

蔡任夷就是認死理。多少年過去了,蔡任夷一直沒有忘記那一片荔園!將荔園賣給陳家,本來是一件兩廂情願的事,但那個場麵,卻一直深深地鑲嵌在蔡任夷的心坎上。離開饒村的那一刻,他就發誓,今生今世,他蔡任夷一定要將這園子要回來!為了實現這個目標,他發憤讀書,一心為著科舉功名!他心裏明白,要討回荔園,用錢是辦不到的。按照陳家現在的財力,蔡家就是去走私鴉片倒賣軍火,追個十年二十年也難以企及!再說,蔡家在做生意方麵,一直難望陳家之項背。那麼就隻能在權力上做文章,要麼從政,要麼從軍。對他來說,從軍實在是太勉為其難,隻有從政這一道獨木橋了。考舉人,中進士,點翰林,入朝當官!隻要手中有權力,就能讓陳家老老實實拱手將荔園完璧歸趙!

光緒十四年,西曆1888年,蔡任夷上京參加順天鄉試。盡管此行他名落孫山,但他並沒有感到遺憾,此行他結識了兩個人物,一位是丘逢甲,另一位是薛一桐。正是這兩個人,徹底改變了蔡任夷的人生道路。

時令已界孟春。嶺南的桃花悄然盛開了,北方的冰霜也已漸漸消融。一路車馬勞頓的蔡任夷終於來到了北京城,為了實現他的目標,他一步一步地走進城東安定門。

國子監就在安定門內的成賢街,與孔廟、雍和宮相鄰,街的兩側槐蔭夾道,春意盎然。琉璃牌坊的彩繪尤為繽紛奪目。抬首便見“圜槁教澤”四個大字,蔡任夷便生出無限敬意。這國子監明清之前是國之學府,也就是官辦的最高學府,非王公大臣、貴族公卿的子弟,是不可能入學的。到了明清時期,卻成了專門科舉考試場所。每逢春鬧,這裏邊學子雲集,也帶旺了鄰近的好幾條街。

蔡任夷出門之前訪問了好幾位曾上京赴試的長者,還專門備了禮品,到澄城縣令府上造訪,聆聽縣太爺的一番教誨。所以雖是初次赴考,卻也曉得些許門道。隻是這一路上,飲食起居不適,一直鬧肚子。進了北京城,就急於尋找安身之所。

成賢街客棧本來就不多,春闈一至便早就已經住滿了。許多居民還騰出自家房屋充做客房,臨時租給舉子。蔡任夷三轉四轉,竟然轉到了皇城根來。前麵有一家羊肉館,熱氣騰騰,飄過來的是一股羊肉香,味道好極了!他也就覺得肚子餓了,要了一碗羊肉泡饃,便找個地方坐下,他已經許多日子沒有吃到這樣的熱湯了!可是,還吃不到一半,他的肚子就鬧騰起來,問店小二找茅廁,誰知對方卻一問三不知。潮州人出門最麻煩的就是語言難以溝通。潮州方言屬於閩南語係,與京城的官話幾乎是雞同鴨講。為了赴考,蔡任夷專門學了幾句常用語,可碰到實際情況就失語。比劃了半天,人家還是猜不透他的意思。眼看就要拉在褲子裏了,這時,坐在近旁的一位年輕人笑著站起來,一拍他的肩膀,說:“這位學兄,想必也是來赴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