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你,你是說,宣爺他?”
宣爺去世了。饒村輩分最高、威信最高的長者,選擇在陳府遭匪劫的同一個夜晚,走了,走得很平靜。他好像早就安排好了似的,誰也沒驚動。當作文帶著團練追趕土匪回到家裏的時候,天已大亮。走進中堂,卻發現父親一個人坐在太師椅上,走得十分安詳。宣爺享年九十七歲。
同一時間發生了兩樁大事,饒村為之躁動,為之驚歎,也為之忙碌。相比之下,饒村人更願意為宣爺的去世做點什麼,這樣既緩解了陳府的壓力,又避開了許多尋根問底的麻煩。關起大門,陳府與外界似乎隔絕了起來。
陳海國來到母親的房中。經受了一場驚嚇,蔡雁秋似乎一下子老了許多,已經起不來床了。抱住熱淚縱橫的母親,陳海國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從母親的每一個眼神,從母親的每一個動作,從母親說的每一句話,陳海國突然間明白,一夜之間,她們母子之間原來那種依附與被依附的關係完全顛倒過來了!這個家,經曆了一場災難的家,在父親回來之前都得由他來支撐了!母親呢喃著:“國兒,你看,這該如何是好呀……”
母親說這句話的無助與無奈,無形地變成了一副重擔,壓在了陳海國的肩上。
“媽,你別難過,你別害怕。你,你是說,土匪劫走了《針路圖》?”陳海國鎮定了下來。他的腦子裏同時出現了一連串問號:土匪要《針路圖》幹什麼?土匪為什麼知道《針路圖》?《針路圖》裏藏著什麼秘密?從小到大,他總喜歡聽父親講《針路圖》的故事,可是,他能夠真正看到《針路圖》的機會並不多。父親對它視若至寶,並不輕易示人。街市人都把陳家的發跡史傳得神乎其神,“藏寶得寶”的故事越編越離奇,可是,父親總是置之一笑。記得有一次,父親回來了,還從汕頭埠買來好多魚肉,還有牛肉丸。一家人酒足飯飽,圍坐在一起喝功夫茶的時候,為了添些樂趣,父親就出了一些謎語給他們猜。從“個物圓圓,食飽溜落池”猜到“春雨綿綿妻獨宿”,都是些老掉牙的童謎。母親突然插了話:“猜來猜去怎就沒個新鮮的?我們家不是有一個誰都沒猜著的謎嗎?何不拿出來猜猜,興許能給猜著。”父親問:“你是說《針路圖》?那個可不好猜。再說,猜中也沒用,給謎賞的人早就入土了。”父親話雖這麼說,可還是趁酒興,從衣櫥裏搬出《針路圖》來,又一字一句地將那首藏寶詩念一遍:“日月對石鍾,翻身一箭地,水漲淹不著,水退淹三尺。”一家人最後還是沒有誰能猜出來。父親說:“其實這隻是一個傳說,全無根據。先輩所以記在這裏,為的是讓行船的人聊以打發漂泊大海中那難挨的時光,是為了給討海的窮漢透露一線希望,一份發財的企盼……”
“大少爺,我們,我們,我們劉家三口,對不住陳家啊!”劉得清一進門,就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清嫂和滿蓮也跟著跪成了一排。
“桂花?桂花呢?”陳海國嗅出了一股煞氣,猛然發現少了兩個人,他驚問起來,“還有海瀾呢?她們都在哪?”
“海瀾,她不願見人……”春嫂一直插不上話。她沒有住在陳府,一大早才從自家過來,見陳海瀾一個人發呆,就帶她到夥房去。
誰都板著臉,誰都不提徐桂花。陳海國料到徐桂花肯定有事,就衝自己的屋子裏跑去!屋子裏空蕩蕩的,怎麼沒有徐桂花啊?陳海國在夥房的角落裏找到了妹妹陳海瀾。
“兄,我怕,我怕……”憋了半天,陳海瀾終於投進陳海國的懷裏,就如一隻受驚的小鳥,手腳在不停地發抖……
回到母親房中,陳海國壓下了滿腔怒火。
“兄,我,我們都找遍了,屋裏,荔園,還有村前村後,都不見嫂子……”陳海安囁嚅著,侍立在一旁。
“啪”的一聲,陳海國重重地扇了海安一記耳光,“你,你連個家都看不住,你還是個男人嗎?”
“海國,別打他,他能成什麼事?”蔡雁秋傷心地說。她心中有數,她知道海國打這一巴掌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我是錯了!可是,那是土匪呀!”陳海安沒有再說下去,低首瞅了滿蓮一眼就要走開,卻被陳海國喝住了。
“家裏的事,你別管了。你給我上汕頭好好待著!把汕頭的鋪頭都給我看好點!你能成什麼屁事?盡給添麻煩,等爸回來,看他怎樣收拾你!”陳海國將海安遣走,他沒來得及與母親商量,但他覺得此時讓海安離開家,離開滿蓮是最好的。
“大少爺,我劉得清對不起陳家!我找少奶奶去!找不到她,我就不回來!”劉得清看著二少爺離去,倒鬆了一口氣,他一直跪著說話,清嫂理解丈夫的意思,也跟著說:“太太,我也去,我跟老劉一起去。”
“老劉可以去,但找不著就回來,別在外麵瞎闖,家裏還有許多事得你來做呢!清嫂就別出去,你去了,我媽怎麼辦?這一家老小怎麼辦?總得有人關照啊!”海國上前扶起他們夫婦,瞅一眼哭成淚人的滿蓮。
“滿蓮,你去一趟樟林,請林先生過來。”陳海國說著,就在母親身邊坐了下來。
“太太,大少爺,我,我去!我這就去……”目送二少爺離去,滿蓮已經肝腸寸斷,她知道,她自己做的事,隻有自己了斷。
十天過去了,劉得清磨破了雙足,走遍了饒村內外的田園、溝渠、莊戶,還是沒有找到要找的人……
四
接下來的五年,饒村在平靜中度過。
自匪患之後,饒村把原來的團練改造為守更隊,從原來的業餘組織改變為專業團隊,負責全村的安全保衛工作。為了提高戰鬥力,陳海國特地從德國、荷蘭購進了一批槍支彈藥,又每年撥給專項經費,保證守更隊的給養。於是,村中太平無事,村民夜不閉戶。
劉滿蓮回到饒村的時候,天剛放亮,開門的是她的父親。
“爸,我是滿蓮呀!”
“你,你是滿蓮?你怎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當乞丐了?”
劉滿蓮真的是當乞丐了!她不僅是一個人當乞丐,跟在她身後的,還有一大一小,也是乞丐!聽到說話聲,清嫂從廚房出來,一見女兒,高叫一聲,奔上前幾步,突然一個趔趄,差點就摔倒了。滿蓮搶上前去,母女就抱成一團,痛哭起來。
是晚,陳海國從汕頭埠回來,就在母親的房裏見到了滿蓮。經過一番洗滌,滿蓮又恢複了一個女人的模樣,隻是又黑又瘦,也老氣了許多。見到大少爺,滿蓮頓時淚水如注。她憋著一肚子的話,此時此刻卻說不出來!
“你就別哭了,滿蓮。”太太發話了,一直沉默著的一家子終於有人說話了,“這樣吧,先讓滿蓮安頓下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滿蓮,你成家了?男人叫什麼呀?”
“太太……”滿蓮又泣不成聲。
“成了家好,都老大不小了。孩子多大了?”太太又問。
“……”滿蓮一噎,沒說出話來,顫抖著伸出五指,又急忙換成四指。
“哦,四歲了,看起來更小點兒。這樣吧,你們一家就住到老屋去吧,當年你們一家剛來,也住在那,還行吧?”太太頓了頓,又說,“都歇著去吧,明天再過來,把孩子也帶來,這孩子真精靈!”
陳海國一直沒插上話,他一直在等待滿蓮的消息。
“太太,大少爺,我……我把土匪,找到了!”終於,滿蓮把一句話完整地說出來了!
屋子裏一下子靜了下來,靜得隻聽到喘氣的聲音。
“在哪?”好一陣子,陳海國才緩過氣來似的,壓抑著憋粗了嗓子問。
“青嵐山!”
屋子裏又一陣沉寂。
“那,是個老土匪窩啊!”又好一陣子,陳海國才把一句話說出來。
誰都沒有露出太大的驚訝或衝動。這局麵,讓滿蓮突然間感到了憋屈!五年啊,為了得到這個答案,她經曆了何等的艱辛和磨難啊!至少你們應該興奮和激動一下子呀!可是,陳家上下的反應都讓滿蓮失望!
滿蓮識趣地退出太太的屋子來。按照太太的安排,當天夜裏,她和水獺、還有孩子,都住到了陳家老屋。她終於結束了五年的漂泊生活,終於安下了家!然而,她並沒有應有的、期待已久的那一種開脫和釋放。
在陳府,對滿蓮最放不下的,除了她的母親,就是太太蔡雁秋了。畢竟,滿蓮是在她跟前長大的。這孩子聰明伶俐,辦事可靠又善解人意。要不是做出了越軌的事,要不是為了彌補過失,也用不著吃這麼多的苦,受這麼多的罪。是啊,這過失,這越軌,也不該全都由她一個人來承擔啊!這個老二,心怎就這麼硬!這德性,跟他父親一個樣,一離開家,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都五年了,一個人在國外幹嗎呀!怎連個影子也沒見回來!蔡雁秋於是就原諒了滿蓮,就讓滿蓮仍當使喚的女傭。這樣,主仆間也就重回到從前有說有笑的份上了。
關於滿蓮五年來的經曆,蔡雁秋既好奇又聽著害怕。每到緊要處就讓滿蓮打住,怕心髒承受不了。以下的記述,是在下來的日子裏,滿蓮斷斷續續講給太太解悶的,許多可怕的場麵也就被滿蓮一語帶過,關於介兒,她更是撒了個謊……
我永遠也忘不了太太的恩情。我一直記著投奔陳府時的那一種喜悅,一直記著吃飽穿暖時對陳家的那一份感激之情。同時,我也記住母親送我出饒村時的情景。臨別時,母親把一隻布褡褳遞給我,裏麵是太太給我的二十個大洋和好幾件衫褲。母親說:“蓮,要是找不到歹人就算了,找個好人家,自己過日子,別再回來!”我,這五年能活著回來,就憑這份情,就憑這句話。其實,我心裏明白,媽遣我走,是怕我給陳家添麻煩,給劉家丟臉!但媽不了解我,我就是死,也不會讓二少爺為難,也不會讓陳府為難!我活著,是為了向歹人討還血債!
五年來,我不知爬過多少山嶺。人煙越走越稀,地勢越走越高。渴了,喝一口溪水、井水;餓了,扒一口餿飯,啃一隻番薯;困了,鑽進破廟,貓在草堆裏。夏天還好些,可到了冬天,真把我凍死了!我經常扳著手指,卻記不清日子。身上的銀子花光了,卻仍然沒有找到歹人的蹤影。這天下,名字叫坡的人可太多了!隨便在哪個地方,隻要我一問起這個名字,幾乎誰都說認識,但到頭來,此坡皆非彼坡!怎就沒一個是我要找的那個歹人坡呢!但隻要是我沒見過的坡,我就找!身無分文,我自然就成了乞丐。當乞丐可真不容易啊!除了到處碰白眼,還要逃避惡狗和惡人!最難對付的還是乞丐,也就是同行!潮州有句俗語“乞食相爭巷”,這個爭呀,讓我承受了許多皮肉之苦……
有一次,我被同類追趕,當時我已經三天沒吃到東西了!我手裏握著一塊熟番薯,被追到韓江堤頂,我絕望地,發出恐怖的哭嚎。我的聲音在夜空傳得很遠很遠。我麵臨兩難:一是眼一閉,跳下去,隨水流一了百了;一是回到太太身邊來,太太你必定會收留我的。可是,我最終還是選擇走下去。我是發過誓的啊,不找到仇家,我如何回得了饒村啊!走下去的路更加艱難。
我改變方式,我到處打聽,哪裏有土匪出沒,我就往哪裏走!
第二年的秋天,我來到了鳳凰山下。這時,我已經瘦弱得不成人形了,碰到人家,連舉手作揖的力氣都沒有。我終於倒下了,我病得不輕啊!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周圍都是綠的,山是綠的,水是綠的,草也是綠的。綠色的蘆葦叢中搖出一條小木船。船上有一個男人,小個子,瘦瘦的,卻滿臉燦爛的笑容。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怎麼比我還瘦!”我直勾勾地瞅著他。船在我的腳下一晃一晃地搖蕩,見我發呆的傻樣,他笑了說:“跟我撐船吧,不用到處討飯。”
他就是水獺。上了水獺的船,我就等於上了賊船,也同時就解決了溫飽。幾天下來,我就知道,水獺屬於鳳凰山上的一幫綽號叫“破布頭”的土匪。他是土匪的線人,以撐船為掩護,以打探消息,獲取殺人越貨的目標為己任。
俗話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就是為了打探到仇家的下落,才繼續在水獺的船上待下去的。鳳凰山下的秋溪魚真是肥美啊,水獺又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是魚宴,那才是真正的美味佳肴!我先是喜歡上他的魚,然後才喜歡上了他。
他看起來個子小,臉蛋也稚氣,其實他已經是成年人了。當我恢複了顏色,當我恢複了體力,我的麻煩也就來了。那一天,水獺的船上來了一個叫“紗頭”的男子,說要帶我進廟去見頭兒。我不想去,但水獺說不見不行,不見就不能活著離開。還說要和我一起去。我們爬上一座很高的山峰。天哪,眼前展現的又是一片黑黝黝的山巒。我正後悔著,就被什麼鈍器砸了一下,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我是在一個山洞裏,周圍有很多人,那些人一看都沒個正形。男人像乞丐,有三兩個女的像《水滸》戲裏的孫二娘,衣服又破又髒。角落裏還躺著兩三個病人,不停地呻吟,那聲音可怕極了。還有一股惡臭,熏得我直想嘔吐。
“布頭”問我從哪裏來?見我遲疑不答,就一把將我推給另外一個男人,那男人力氣大,也不說話,就老鷹抓小雞一樣把我擰起來,準備關進土廟去。這時,水獺急了,說:“頭,我們倆,已經那個了,你就,把她賞給我當老婆吧。”
我一聽,傻了,卻無法辯駁,反而點頭認了。人群中發出了狂叫:“小水獺也是個男人啦,水獺也有女人了!”
下山之後,我才知道,凡是關進廟裏的女人,都要先做“布頭”的女人,然後再做“紗頭”的女人,再後來就賞給有功之人。水獺剛立過一功,又扼守溪口,年紀不大,但在頭兒跟前大小還算個人物。水獺其實是救了我一命。
我就這樣在船上度過了自從離開陳府以後最享福的一段日子。
那年的中秋,月可真圓啊!月光如銀,映在水裏分外澄澈。水獺備了一盤豬頭肉和一瓶酒。月光下,他的臉嚴肅得宛如刀刻一樣的棱利。他與我碰杯,非得讓我幹了不可,我就幹了,我突然間有了灌醉自己的念頭,我不但幹了,還給他倒酒,給自己倒酒。喝得快不行的時候,我突然間又想起我媽說的話:要是找不著,你就別回來,找個好人家,嫁了……
水獺也醉了三分,他喃喃地說:“今晚月圓,月都圓了,你我也做了幾個月假夫妻了。你,就嫁給我,為我葉家傳宗接代吧……”這時候,我才知道水獺姓葉。我抽泣起來:“別說了,我,是在落難中……”水獺厲聲:“這麼說,你不樂意?我要是動了你,就真的是土匪了!”我沒有回答他。我說,我困了,我要洗個澡,睡覺了。我洗了澡,水獺知道我怕生水,總是做完飯就給我燒一鍋熱水。而他,屁股一溜,就滑進江水中去了。
他從江裏爬上船來的時候,夜已經深了。船上的飯桌上,一杯酒灑了,酒香四溢。
第二年,介兒出世了。(太太,我沒有說實話,我不敢說實話。其實,見到水獺時,介兒已經兩歲了)我給兒子起了個介字,本來是叫丐兒,後來水獺說不好,說兒子將來會大富貴,改為介兒。
找不到仇家,卻有了一個家,我本來可以知足地過日子了。可是,我就是忘不了陳府,忘不了對陳家許下的諾言!盡管我下來的日子都在平靜中度過,但我是時時刻刻都在想著如何去兌現諾言啊!
我所處的畢竟是土匪窩!格鬥,殺戮,說來就來。不久前,就因為打劫一宗潮州府的貨船,“破布頭”與青嵐山兩幫土匪大打出手,最後進行了火並。當渾身是血的水獺回到船上的時候,我嚇得差點昏了過去,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一個人可以流這麼多血!昏暈中,水獺突然叫出一個人的名字——土匪坡!
為了驗明正身,我沒有按照水獺的意思馬上離開秋溪,而是撤到另外一個山洞,一邊給水獺療傷,一邊等待土匪坡的到來……果然,就是他!就是這個土匪坡!“破布頭”幫散了,土匪坡帶著幾個人前來接收地盤,吆吆喝喝,從洞外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