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蓮每一出戲都看得真切。不僅台前的人物、劇情、唱腔、台詞都曉得八九不離十,就連台後的工夫也滴水不漏。回到院裏,就一五一十地跟少奶奶說,跟母親說,甚至跟春嫂說,唯獨在太太蔡雁秋跟前不敢吱聲。
滿蓮初是被戲裏的故事吸引,被人物吸引,既而是對師傅門的演藝技術著迷!她覺得不可思議:不就三幾個人嘛,卻能將一台戲演得如此得心應手,熱鬧非凡!師傅們不僅都會操演、會伴奏,還會唱念。這唱念也大有文章,往往是同一個人,卻要扮成兩個人甚至幾個人不同的聲調,不同的唱腔。演出一開始,每一個人都身兼數職。有一句俗語“手打鼓,腳打鑼,口唱曲,頭殼撞深波(大銅鑼)”,所言正是這生動的場麵。
這一來二往,滿蓮就悄悄地跟紙影班裏那一位會吹笛子又能用頭撞大銅鑼的師傅混熟了。師傅叫餘羲護,年紀小,人也長得清秀,在台下總是不停地吹口哨,潮州話中,口哨叫“唏籲”,與“羲護”同音。滿蓮就喜歡上他了,居然一再將他帶進院子裏來,不是給碗水喝,就是悄悄塞給一隻雞蛋,有時什麼事都沒有,就隻為了兩個人在一起說說話。
情竇初開的滿蓮在這兩天時間裏熱情瘋長了起來,非但與餘羲護眉來眼去,而且鬼使神差地由著餘羲護帶進了荔園深處……事發後滿蓮痛心疾首,一再對她母親發誓,他們在荔枝園中並沒有做成什麼,隻是一路聽他吹口哨,隨便走走,在漏水口那地方坐了一會,連手都沒碰一下就折回來了。這漏水口就是荔園的排水設施,通著下水道,一遇大雨,大水由這幾處水口排進秀夫溪。
紙影班子是在媽祖生後第三天一早撤去的。走時,餘羲護並沒有如滿蓮所期待的那樣做出任何舉動或任何表示,而是悄悄地將寄放在陳府的戲囊雜物收拾妥當,屁股一拍就走了人。望著院前空蕩蕩的地方,滿蓮的內心發出了無聲的哭泣,一股酸楚沒來由地擾亂了她的五髒六腑,讓她一整天都不知人在何處,心在何方。
到了傍晚,清嫂突然發現,晾掛在後院的那床被褥不見了!棉被臃腫龐大,怎麼會說丟就丟呢?陳府所有人都覺得不可思議。院子四周都有高牆,牆頭上都插了鋒利的瓷片或鐵蒺藜,一般人是爬不進來的。再說,就算真的進了盜賊,這院裏什麼東西不能偷,為何偏偏偷走了一床棉被呢?
劉得清馬上懷疑到紙影班上,三天來,這紙影班的箱頭戲囊就寄放在院子裏的一角,這棉被會不會被他們順手牽羊,裝進行囊裏去了?
滿蓮對於父親的這種猜測很不滿。但她又提不出有力的反駁,便隻有悶在心裏。
“這是什麼紙影班?簡直就是賊頭班!糟踐了陳府三天的好飯菜,早知如此,還不如喂狗!連一床棉被都偷,真是豬狗不如的東西!”劉得清高聲叫罵。他重又去院裏院外做了一次尋找,還是空手而歸。
清嫂也是氣急敗壞。這氣惱多半來自自己的女兒滿蓮。滿蓮將餘羲護帶進內院,又在荔園裏眉來眼去,作為母親,她是看在眼裏的,所以這罵人的話又多了些別的意味:“白眼狼!禽獸不如的東西!怎麼就讓我們撞上了!阿蓮你怎麼就不長眼呢!”
蔡雁秋聽到吵嚷聲,就問滿蓮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聽是丟了床棉被,也覺得奇怪。
“太太,我看十有八九是被紙影班偷走了。我這就去追,他們就是走到婆羅洲我也要把棉被追回來!”劉得清擔心被太太責怪。
“算了吧。又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不就一床半舊的被子嘛!”蔡雁秋見劉家老少都急成這樣,就寬厚地笑著說,“他們終年在鄉下奔波也不容易,這天氣真冷,有床棉被擋擋風也是件好事。清嫂,別再想丟被子的事了。滿蓮呢?這孩子!”
丟失一床棉被對於陳府來說可謂是九牛一毛,不關痛癢。但對於滿蓮來說,就是天塌下來的大事!盡管隻是猜疑,但在滿蓮心裏,已經認定紙影班子是個賊班子,餘羲護就是一個賊。這個賊不僅盜走了物,還盜走了她的一顆心!一連幾天,她都魂不守舍。一隻手握著筷子卻半天都撈不起鍋子裏的幾隻熟茄子,少奶奶晾幹了的衣服卻被她送到太太屋裏……這副模樣一直待到二少爺陳海安回來的時候,一聽海安的聲音,她的心猛地一陣痙攣,雙眼嚇得都直了,半天才緩過神來,卻又忍不住大放悲聲,哭得沒頭沒腦。
陳海安在家時跟滿蓮投緣,雖是主仆,卻似兄妹,乍一聽到二少爺的聲音,還未見到人就哭成這樣,這讓蔡雁秋感到莫名其妙。清嫂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一把將她拖到廚房裏,揚手就是一巴掌,“哭,哭哭,你哭哪門喪星?”這一巴掌,倒把滿蓮打清醒過來了,反而平靜下來,非但不哭,竟然還梗著脖子回了一句:“我是哭我自己!”就一頭埋進灶前的柴草堆裏,睡了過去。她已經好幾天沒好好睡過覺了。
二
土匪幫子包圍了饒村荔園新村的時候,負責守更的幾個團練,因為多喝了點酒,都窩在更樓裏睡大覺,俗話說:守更一夜,做賊一更,防不勝防。再說,這日子過得太平靜了,從來都沒聽說過,誰敢到饒村這樣大姓的鄉裏來打劫!
土匪幫來自哪一個山頭,這要等到若幹年後才能弄明白。但當晚明白的是,果然如劉得清所罵的,這土匪幫即紙影班,土匪頭就是班主張伏坡,黑道上都叫他土匪坡。假借做紙影來打前站,確實是一個很聰明也很體麵的幌子。大凡請得起戲班、紙影班的都是富庶人家。大凡有錢人都對賣藝人客氣。再有一兩個餘羲護這樣的俊男,故作多情,往往也就會碰上一個兩個像滿蓮這樣的癡情女孩,所有的事情就更好辦了,別說登堂入室,了解個左巷右舍、前門後窗,就是順便占一下人家的便宜,留下夢鄉裏的淫想,也是輕而易舉的。
雨,淅淅瀝瀝下著。這是一幅難得的帷幕,再醜惡、再拙劣的行徑,在這若有若無,繽紛似霰的帷幕掩蔽下,也會悄然安然。
土匪坡帶著隊伍輕車熟路來到陳府的後包牆外,從下水道裏掏出了原來藏著的那一床棉被來。棉被是他慣用的做賊工具,雖然笨重,但用起來比鐵鏈、搭鉤什麼的都方便。浸在水裏的棉被很沉,得幾個人一齊上才能拖出水道。每人揪住一角,使勁擰。這擰出的嘩嘩水聲,和著淅瀝的雨聲,果然連青蛙都沒有驚動。擰出了大量水分的棉被仍然沉甸甸的,但已經可以搬動、甩動了。四個人就像抬一具屍體一樣,各執一方,借著甩動的慣性,將棉被往一丈多高的圍牆上拋去!掛在戳滿鐵蔟藜、玻璃片的圍牆頂上的棉被,就如一匹掛在馬背上的馬鞍,善於攀牆逾壁的土匪有這一道“軟梯”,既可以抓又可以登,潛入門戶輕而易舉,如履平地,土匪們就無聲無息,輕便快捷地進入了陳府。
對陳府已是了如指掌,土匪們一進入就如魚一般遊開來,不緊不慢。分工的明確,配合的默契,又如同在抽紙影一般得心應手。餘羲護從廚房的門環上取下了一隻銅鎖,用灶台上的油瓶點上點油,滑潤滑潤了,再將劉得清夫妻臥室的兩隻銅門環牽在一起,哢的一聲給鎖上了。這樣,他就已經成功了一半!在離開廂房的瞬間,他竟然想起那個癡情的女孩——蓮!於是,他的心頭滑過了一道情愫,覺得這時候至少要到她的床前去看上一眼!意想不到的是,他撲了個空,!那個他曾經坐過好幾次的床上,被窩裏居然是空的!這小花娘跑哪去了!他在心裏罵了一句,也沒有時間多想,就快步朝二少爺陳海安的房間走去。
二少爺的房間在“鳳翥”花巷的第一個庭院,夜幕下的庭院一片朦朧,似有微小的聲音在院子裏蕩漾。餘羲護一腳踹開房門,床上的情景又讓他吃了一驚!陳海安的床上居然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赤裸裸的兩個人!
“誰?誰?你們……”床上的女人膽大。在一陣慌亂之後,似乎明白眼前出了什麼事。她一隻手抓過一件衣服,擋住了兩隻鼓鼓的乳房,一骨碌從床上溜下來,伸手去抓桌子上的剪刀,那一把她睡前為二少爺剪過指甲的剪刀!
“別動!動就把你做了!”餘羲護惡狠狠地喝住了她。
“是你?果然是你!”女人一愣,狠狠地瞅住跟前這一張俊俏的臉,“哇……”地哭了起來,“賊,賊!你怎麼會是賊呢……”
餘羲護看清楚了。女人正是滿蓮!正是曾經對他眉來眼去的癡情女孩。
“嘿嘿!你,也是賊。我這賊是小賊,隻偷雞摸狗,發點小財;你,是大賊,偷人才是大盜!看你一身騷肉,還哭呢!”餘羲護放肆地摸了滿蓮一把,發現她的臉並沒有一滴淚,猛一驚,腹部已經被狠狠地戳了一下。
“我,我讓你偷,讓你賊,我讓你不得好死,讓你斷子絕孫……”滿蓮如一頭母老虎,把手裏的剪刀不停地紮出去,直朝餘羲護的褲襠裏戳去!可是,畢竟是女流之輩,對於餘羲護確實構不成什麼威脅。
“你瘋了。你這騷×!”餘羲護沒有還手,但他身邊的一個小匪搶上了一步,一拳就讓滿蓮昏厥過去了。
“你們,不要傷害她!你們不就是打劫嗎?這屋子裏也沒有多少銀子,都在大櫥的抽屜裏,你們想要的都可以拿走,但不能打她!”陳海安目睹滿蓮的勇猛,一下子激起了男人的血氣,他摸索著穿上了褲衩,立在床前。
“好,好說,二少爺,嘿嘿,想不到你人模狗樣的,卻是隻敢食腥的貓,連自家的傭女也弄上了!你放心,我們隻為劫財,並不劫色。你們好好地待在房裏做你們的好事,可要是給我耍陰的,就別怪我手更陰!”餘羲護果然隻把銀兩和幾件首飾打了包,反鎖上門就走了。
土匪坡徑直走進了中堂右屋,陳家太太蔡雁秋的臥室。蔡雁秋睡著的姿態並沒有白天的動態優美,她張著嘴巴,那黑洞洞的大口裏有兩道齊整整的牙!土匪坡完全沒有料到,白天那個渾身透著女性莊重魅力的女人,夜裏睡著的時候會是這麼一副醜態!
“別睡了,陳太太!”
“哦?你,你們……”
“陳太太,兄弟我得罪了。有人出了高價,讓兄弟我上貴府找一樣東西,你,還是盡早給了我,免得家人受罪。”
“什麼東西?你要什麼東西我都給你,可千萬別傷了人!”
“好說,行有行規,盜也有道。你說,藏寶圖在哪?”
“什麼圖?天啊,哪有什麼藏寶圖啊!那都是街市人食飽無事瞎胡鬧的呀!”
“那,好吧,你聽,這聲音,是不是你的兒媳婦在叫床呀?”
“別,別,你們,哦,有,有,我這就去拿……”
蔡雁秋從大衣櫃裏找出來的,卻是《針路圖》!土匪坡左看右看沒看出門道,可是,再追查下去,怕也沒什麼結果,就把檀香木盒抱在懷裏走了。
外麵,雨停了,月光透進了窗欞。
匪首張伏坡又闖進徐桂花房中。因為丈夫不在家,徐桂花總是讓小姑陳海瀾到房裏做伴。怕海瀾起夜不便,屋子裏的煤油燈就一直亮著。土匪坡一腳踏進門來,就被屋子裏的溫暖和芳香的氣息打懵了!這富人家的房子原來是這麼溫暖?這富家阿奶原來是這麼香!他幾乎是踉蹌著上前,在徐桂花的床前俯下了一張髒臉……他,平生第一次這樣貼近地去端詳一個女人,一個睡得如此安穩的女人!這聖潔、溫婉的麵容,讓這個已經曆過數不清的女人的土匪坡看傻了,他睜著一雙鼓鼓的眼睛,直愣愣地站著,一動不動!但是這短暫的沉靜,很快就被驚醒過來的陳海瀾一聲尖叫給打破了。
徐桂花驚覺過來,第一反應就是將小姑陳海瀾摟緊。
“你,你是誰?你怎進來的?要幹嗎?”徐桂花的聲音裏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恐懼,她猛然坐了起來,將海瀾摟得更緊。她說話的聲音盡管不大,但已經用盡了一個女人的力氣了,說完,她胸口起伏,不住微喘著。
“賊,土匪。”土匪坡突然找不到恰當的話語,隻一個勁地表白身份。
“出去!這裏有孩子,有女人,你要錢銀要物件,找我媽去!”徐桂花清醒了許多。說著話,就慌忙抓過棉衣,扣子老是沒扣上,身上發抖,渾身冰冷。
“嫂,我,我怕!”陳海瀾緊偎在嫂子的懷裏,抖得更厲害。
“土匪是幹什麼的,你不會不知道吧?我當然要錢,要物。”土匪坡定了定神,就來勁了,“我,還要人呢!”
“你敢?你,你出去,我喊人啦!”徐桂花心頭一抖,將海瀾拉到身後。
“喊也沒用,今夜,這陳府是我們的了。兄弟我這些年沒少碰女人,什麼味道沒嚐過?可是剛才一進門,我就想,你這味道,怎麼這樣香啊!這是我此前從沒聞過的,我今夜就是要嚐你個新鮮的!”土匪坡奸笑著,上前用一隻手擰開了海瀾,一隻手就摟住桂花的腰。
“嫂!大嫂!”
……
陳海瀾在這一個夜裏,看到了她這個年紀所不應該看到的場麵!盡管隻是瞬間的一瞥,但對於一個隻有七八歲的女孩子來說,這是一個多麼恐怖而又漫長的曆程啊!這個原本就有點內向的女孩,從此再也走不出這人生的陰影!這是留給陳海瀾一輩子的不幸,也是留給陳家永遠的傷痛!
行有行規,盜亦有道。土匪坡完全沒有料到,自己為盜這麼多年,今夜竟然會違規逾矩,在陳府捅下這麼大的簍子!這時,劉得清已經被驚醒了,外麵響起了鑼聲。土匪坡慌忙吹響口哨,將《針路圖》掖緊,卷了財物逾牆而走!
一幹人等順利地撤出饒村,直奔蓮花山方向,不多時,就被守候在梅普渡口的土匪接上渡船。這時,背後就傳來了驚天動地的追殺聲!饒村的團練,在陳作文的帶領下,一直追到了岸邊,朝著離岸已經十幾丈遠的渡船,“啪啪啪”亂放了幾槍。
躺在船艙裏,土匪坡心滿意足,正為順利得到“藏寶圖”暗自高興。“羲護,你看看,這是不是人家所要的‘藏寶圖’?”土匪坡敲了餘羲護一下腦殼。
“嘿,坡頭,你管它是還是不是,隻要是從陳家拿出來的圖,就能把大把的銀子換過來。嘿,要是真的有寶藏,我們何不按圖去挖出來,哪還用得著做賊做寇?”餘羲護說著,直起腰,抬起頭,“嗖”的一顆子彈飛過,差點沒要他的命。
“還不老實趴著!”土匪坡大喝。
“遠著呢!船走遠了,都過了江心了!”餘羲護身子趴下了。
“嘿,要是一槍把你結了,看你還怎麼挖寶!”土匪坡閉上雙眼。
船,果然順利抵岸了。曙色中,土匪們肩挑手提,熙熙攘攘地紛紛登上碼頭。
“砰”,又是一聲槍響。
“誰?誰走火了?”餘羲護掉過頭來,卻發現土匪坡一個搖晃。
“坡,坡頭呀……”
對方是個老槍手,一槍中的!可誰都搞不明白這一槍從何而來!
“坡爺。坡爺怎啦?”土匪們當即亂了套,有的上前扶住了土匪坡,有的散開來,直朝水裏亂打槍。
“砰,砰,砰……”一陣槍聲過後,碼頭重歸平靜。
拂曉時分,象牙白色的晨曦籠罩下,江水悠悠,一碧萬頃,天地之間卻空無一人……
三
陳海國接到噩耗,急匆匆地從汕頭埠趕回來的時候,在村頭碰上了陳作文。陳作文滿臉灰暗,並沒有跟他提土匪打劫的事,而是語帶哽咽,聲色沉重地說:“昨夜,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