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 3)

“你肯定幹這批腳沒多久。當批腳的整天在外麵轉悠,還有不知道的事?”芮旗純品著茶,就講了個關於驪泉的故事。道是從前,澄城有一個財主,嗜茶如命。他非但對茶挑剔,對水更是苛求,非得喝這驪泉水不可。於是專門雇了個茶童,每日陪他衝茶、喝茶。有一次,茶童上南峙山挑水,偷了懶,沒到指定的“四字頂”就打水挑了回來。誰知,水燒開了,茶童就挨了一頓打。原來,這個財主有個特殊的銅水壺,隻要是“四字頂”上遊的水,煮開了就會唱歌,下遊的水,就是煮幹了也不會唱!

“四字頂?哪四字?”陳海國聽了,將信將疑,又問。

“就是傳說為陸秀夫所寫,刻在澗中石頭上的‘水麵文章’四個字。”芮答。

“你知道的挺多!”陳海國佩服了。

“你看我,整天守在家裏,除了繡花就是喝茶,連字都不識幾個,哪如你知文識墨,落筆成章!”芮埋怨起來,眉毛一顰一蹙,誇獎起海國時,一雙眼就眯長了,顯得秀麗迷人。

“怎麼?這茶還濃香,就不要啦?”陳海國被芮旗純的一個動作驚住了。好端端一壺茶,被她翻手一扣,就扣進茶船裏了。

“嘿,你要是舍不得,就陪我多喝幾泡。品茶可不同於喝茶。能品出甲乙丙丁就夠了,要是每一泡都一遍遍地衝,一杯杯地喝,還不把我注壞了?你喝吧,這又是另一個品種,味道完全不一樣,你喝兩杯,我喝一杯。”芮旗純眼裏又笑出波光來,說話時兩粒瞳子明亮又帶著柔情。

“哦,是不一樣。這茶,喝多了也會難受。”陳海國點了點頭,伸手將茶壺端過來,“我來衝?”

“不,不行。我得自己衝,才能把握得準。”芮旗純又衝上三杯,自己喝一杯,喝得很慢,喝完了又將杯子靠近鼻尖聞聞。

“聞香?這樣就是聞香吧?”陳海國瞅住芮旗純的鼻子不放。他發覺芮旗純的鼻子很精巧,鼻尖似乎有點太圓了,但恰如一顆玉墜子,玲瓏而晶瑩。

“你?是聞香……口還渴嗎?”芮旗純是被他瞅得難為情了,嘟囔了一句,垂下眼簾,又專心地治器、衝茶,輕靈地抖出金色的液汁……

“哦,不渴了。我這就走。”陳海國猛然想起已經坐了好一會兒了,不能再坐下去了。孤男寡女的,應該曉得進退禮數!

“喂,你,你等等。”正要走出門,海國又被芮旗純留住了,“你幫我個忙再走嘛!”

陳海國正求之不得,就高高興興地回頭來,重在茶座上坐下。

“你認識那個禿婆嗎?”

“禿婆?不認識。”

“你連禿婆都不認識?她是媒婆!”

“啊?在哪?”

“就在後頭樹下,跟我媽嘮叨著呢!我特討厭她,你想個辦法,幫我將她趕走吧。”

“趕走?怎麼趕?人家是客,哦,莫非是來跟你提親的……”

“你還說!去,去!不求你了。”

“哦,生氣了?我想想,這,怎麼趕……”

“嘻嘻。我告訴你吧……”

陳海國受計,果然就走到店前來。麻臉婆見是批腳弟來了,也沒在意,繼續跟禿婆聊下去。這個禿婆果然如芮旗純所說,戴著一頂黑色呢子帽,一張臉塗了一層白粉,天又熱,油膩膩地難看。海國走過去,挨著禿婆時突然叫了一聲:“別動!”

“唉喲!”禿婆也隨著一聲驚呼。這頭一歪,帽子就掉了,光禿禿的一個腦袋暴露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陳海國手裏抓著一隻蜻蜓,一迭聲地道歉,帽子是他碰掉的,他就彎腰替禿婆撿起來。可惜剛下過雨,掉地上的帽子全濕透了。

掉了帽子,露著光頭的禿婆又羞又急,忙起身走人。手裏抓著蜻蜓的陳海國對著芮旗純笑著。臨走,又將蜻蜓留給了她。

陳海國終於還是從父親手裏接過了恒穆批信局的賬本和鑰匙。搖身一變,從一個批腳變成一個年輕的頭家了。這突如其來的角色轉換,不僅讓商界中人感到吃驚,就連陳海國自己都始料不及。

這時的汕頭埠正處於剛剛起步的階段,無論是市政設施建設還是商貿市場管理,都尚屬初級階段。從地域來說仍由澄海縣鮀浦司管轄,但實質上,別說是鮀浦司,就是澄海縣都管不了,也不想管。當官的誰都把汕頭埠當塊肥肉,但誰都怕惹麻煩。

為平衡各種商貿往來之矛盾,保證地方經濟秩序,由商人自發組織的漳潮會館、六邑會館應運而生。漳潮會館是由東山、廈門的商家船戶倡議,得到潮屬商家船戶讚同,擇地建館,用作貿易場所。會館內設五個行檔,船仔行、米行、藥材行、火柴行、彙兌莊。由於此時的汕頭尚未設立行政管理機構,商民偶有買賣糾紛便到會館來尋公決。館內還設一萬世保鬥,作為公眾量器,規範重量,童叟無欺。而六邑會館則由方耀倡建,得到汕頭火船行的擁護,由潮屬六縣商家響應建成。

六邑會館逢初一、十五就舉行例會。作為副執事,陳仰穆對會館的事很上心,隻要不出遠門,他是每次例會都要到場的。

這日議完正事,會董們就聚在一起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

萬興昌批局的陳襄理因兒子近來染上毒癮,又賭輸了錢,鬧得雞犬不寧,所以很感慨地就潮州一句俗語“富不過三代”發表了一通言詞。蔡滌秋聽了,就拿陳仰穆說事,誇陳仰穆教子有方,其子陳海國來汕頭埠打工,“苦其心誌,勞其筋骨”,身為百萬富翁的公子爺,卻甘願做車夫、當批腳,紮紮實實從底層做起,他日必成商界巨擘……這一番誇獎當即贏得會董們一片讚許聲。陳襄理聽了,滿臉愧色。明白了陳海國的身份,當即上前向陳仰穆連連作揖,說他確實不曉得陳海國就是陳頭家的公子,要不,就是吃了豹子膽他也不敢差遣起陳海國來!

陳仰穆見這情態,隻好站起來向陳襄理拱手還禮,感謝他對陳海國的管教栽培。同時差人去把陳海國找來,並當眾宣布,這陳家的恒穆批信局即日起交由陳海國打理,並誠請各位會董、商家多多給予扶掖幫襯。

接過了恒穆批信局,陳海國第一個想要見的人就是芮旗純。說不清是因為有了自信,還是因為成為頭家標誌著自己已長大成人,陳海國覺得今日來到芮家,與以往不同。隻可惜,芮旗純不在家,他便反客為主,動手添炭加水,向麻臉婆索茶納罐。

“咦,你這是……”陳海國這時看到茶幾上有兩堆剛剝下的荔枝殼,就奇怪了。剛才吃荔枝的應該是兩個人啊!他心裏納悶,嘴上卻說:“都秋涼了,您哪來這麼多新鮮荔枝哦?”

“這個?嘿嘿,你嚐嚐,真的是新鮮呢。”麻臉婆臉上露著喜色,說著就從一隻陶缸裏掏出一把新鮮的荔枝來。果然是新鮮紅豔,從皮色上看就知道好吃。海國不解,就走上前來,端詳起那隻陶罐。

“果然跟剛摘下來一樣。泡了鹽水?”陳海國接過荔枝,吃了一顆,用舌舔一下濕漉漉的殼,馬上明白過來了。

“是瞞不過你。這辦法是旗純想出來的。我就是乞丐命皇帝嘴,百果中就偏愛吃這荔枝!一到了荔枝成熟的季節,非得吃出病來才肯罷休。所以,每逢荔枝上市,她就買上一批,用陶罐裝,用鹽水醃,讓我慢慢吃。這辦法真行,又保鮮,又不容易上火,待上一兩個月都不變味!”麻臉婆說起女兒話就多了,心情一愉快,就忘了對陳海國的戒備,將荔枝拿出來與陳海國一同分享。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走出芮家,陳海國心情格外興奮。盡管此次沒有見到芮旗純,但荔枝保鮮的辦法,讓他馬上聯想到老家那一片荔園。每逢荔枝熟透的時候,他都有這麼一個想法,這荔枝要是能裝上紅頭船,運到東南亞或京津滬一帶去,不是一條生財之道嗎?再有哪一位想吃荔枝的楊貴妃,不就用不著跑死馬了嗎?這個芮旗純!怎就能想出這麼一個絕妙的辦法呢!

陳海國決意要娶芮旗純!一路上他甚至想,要是能將芮旗純娶回家,那麼,明年荔園丹荔紅遍的時候,就由她操持陳家的“鹽水荔枝”,用大陶罐裝了,運出大洋……要娶芮旗純,還得請一位紅娘來牽線!陳海國馬上想到了林雲翥,出了芮家的門,他就直奔樟林怡生堂。

林雲翥見陳海國手裏拎著幾包茶葉,急匆匆進來,就高興地說:“喲,我這個侄兒,當頭家了就懂情理,給我送好茶來了?”

陳海國沒顧得搭腔,隻回一個笑臉,就一把將林雲翥拉到屋裏,“叔,我得托您辦件事,大事。”

林雲翥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忙將笑容斂了,示意陳海國坐下慢慢說。

陳海國要了杯冷開水。好一會才平靜了下來,終於將他如何見到芮旗純,如何愛上了芮旗純,如何一再登門,一五一十跟林雲翥說了。末了,他強調說:“叔,你幫幫我,撮合撮合。我是真喜歡她了!我非娶她不可!”

林雲翥一直靜靜地聽著,慢慢地就將一雙眉頭聚在一起。陳海國說得越急切,他的眉頭就皺得越緊。待到陳海國都說完了,他才長長歎了口氣: “唉!海國,要論我們陳林蔡三家,都跟芮家有交情,這倒是一樁好姻緣。可是,據我所知,這芮家女兒已經是名花有主了啊!你,怕是桃核擲屁股——落後麵了!”

“啊?果然?”陳海國一聽,傻了。想起今天早上芮家那兩撮荔枝殼,想起麻臉婆說的那幾句沒頭沒腦的話,陳海國的心頭就猛然被揪起來了,喘不來氣了。

“若非如此,這芮家要是能跟陳家聯姻,那可是高攀了,芮半閑保準又要做個四句了!唉,海國,有道是天涯何處無芳草,叔再給你物色物色,保準能中你意!”林雲翥安慰了幾句,就有病人來找。

回到恒穆商行,陳海國倒頭便睡。

命運,怎麼就這樣捉弄人呢!這第一個走進他心懷的女孩,怎麼就沒容得他提個親就要嫁人了?他不相信,他的眼前,一直閃爍著一對明亮的大眼睛,小兔子一樣靈活乖巧,說話輕緩,滿臉溫柔,又小巧玲瓏!難道,就這樣放棄?就這樣負了芮旗純?在他心裏,他已經明確地感知到——芮旗純喜歡他!雖然他們除了在一起品茶,除了幫她抓了一隻小蜻蜓,還談不上有什麼非常的接觸或深入的了解,但僅那一兩次匆忙慌亂的對視,就已經足夠了!這就像疊放在一起的兩張宣紙,潔白而透亮,隻需在其上麵輕輕地一伸筆,一點染,便都留下同樣的痕跡,永遠都抹不掉!

無論如何,這事總得有一個了斷!陳海國又一次來到店仔頭,又一次走進了芮家。

芮家格外的靜。隻見芮旗純的房間門虛掩著,聽到來客人了,也沒有絲毫動靜。

陳海國坐在桌前,急出了一身汗,卻說不出想說的話來。

麻臉婆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也似乎知道他的來意,就拿出一封番批來,說:“批腳弟,你怎就不當批腳了?來,你幫我再回一批,那老鬼,又寄錢,又寫四句了!”

從麻臉婆口述的回批中,陳海國得知,再過兩月,芮旗純就要出嫁了!那夫家在潮州鳳凰圩,那男人是個茶農……怎麼會是這樣?這麼個小巧美妙的人兒,怎就要嫁人了呢!這個當父親的“山內牛間”,這個當媽的麻臉婆,怎就急著將女兒嫁出去,怎就不找個好一點的人家呢……稀裏糊塗地,陳海國寫完了回批,麻臉婆連連道謝,居然從裏屋拿出一隻小盒子塞到他的懷裏。

走出芮家,他的胸間似有一份物件被掏了出來,隻覺得空蕩蕩,卻又不明白到底少了什麼……他小心翼翼地將盒子打開來,裏麵竟然是一隻一動不動的小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