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雁秋就讓清嫂準備了洗澡水,讓被汗水浸得濕漉漉的身子涼爽涼爽。這時,就聽到滿蓮跑進屋來,貼在浴室門口說:“太太,家裏剛才來了一個批腳,被春嫂帶進了廚房,這春嫂,偷偷地摘下吊籃,將晚餐全家人要吃的東西都搬出來了,哪樣珍貴就給哪樣,盡由著批腳吃!”
蔡雁秋聽了,也覺得蹊蹺。批腳是僑鄉僑戶的“財神”,到處受人歡迎,春嫂主動給點飯菜是常有的事。但像滿蓮這般說來,卻有些反常,“你看清了,是批腳?”
“就是批腳,還背著個市籃哩!”滿蓮回答著,就進浴室幫雁秋收拾殘局。
蔡雁秋穿上外衣,正準備去看個究竟,就見春嫂高興地迎上前來。
“太太,大少爺回來了!哎喲,把他餓得呀,可真把我嚇了一跳。”
“是海國回來了?背著市籃?”
“對,對對!背著市籃,當批腳哩!太太,大少爺什麼事不能做,怎麼專挑這賣腳力的行當?你過去看看,又黑又瘦,簡直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蔡雁秋心裏格外難受,她知道仰穆與海國父子有約在先,但沒有料到海國會幹批腳這一行!那是下人幹的活啊!
“媽!我回來了!”這時,陳海國進來了。
“哎喲!天啊!你,你果真變成,變成個人殼回來?這半年多來,你是不是連飯都沒得吃?黑了無所謂,怎麼瘦得沒個人形了啊!”蔡雁秋上前拉過兒子,上下端詳著,淚水都溢出眼眶來了。
“媽,我挺好。人是瘦了,黑了,但身子骨強壯著哩!你不用傷心,真的,我挺好!”陳海國滿臉樂觀,渾身朝氣。
“你呀,什麼事不能幹,非得幹這磨腳皮、流臭汗的活?不行,我要問你爸,真的連兒子都不管了?”蔡雁秋左看右看,隻覺得心疼。
“媽,我真的覺得挺好。我呀,原來幹的是人力車夫的活,那個比批腳還要苦,還要累呢!沒什麼,都沒什麼對付不了的!”陳海國看過了母親,就背起市籃,“媽,饒村還有幾封僑批,我趁這時去分送,天黑之前就回來。”
這一夜,蔡雁秋無論如何睡不著。她與陳仰穆賭氣。首先是仰穆不同意給海國換工種,還強調說要學做生意,到批局是最合適不過了!對於批局來說,每一個員工必須具備“精、誠、信、勤”的品格方能勝任。海國能憑自己的本事賺萬興昌批局的這碗飯,是好樣的!任雁秋如何死纏硬磨,仰穆就是不讓兒子改行。其次是海國不願意提親,娶媳婦。一聽說要為其物色門當戶對的女子,陳海國就斷然回絕,說就是仙女,就是皇帝女,他也不想要。沒立業,就不成家。
第二天一早,蔡雁秋還沒起床,陳海國已經背起市籃,到店仔頭一帶分僑批去了。
日已近午,陳海國市籃裏的僑批就隻剩下一封了。按照上麵的地址,陳海國來到店仔頭北門外,從溫香樓妓院門口經過時,陳海國不免心裏一陣惆悵,眼前浮現出那一堆白肉,腳下就自然邁出快步。再走過了幾間鋪戶,又瞥見那一片在腦子裏不知出現過多少次的樹木掩映著的籬笆。海國心頭又飄過一抹雲彩,大有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幻覺。可是,一直到了北門的盡頭,幾乎每家每戶陳海國都打聽過了,就是沒有誰曉得這批封上麵寫的名字。這名字好奇怪,怎叫“山內牛間”?陳海國再三辨認,應該沒有錯,上麵的的確確寫著“潮州府澄海縣店仔頭北門尾山內牛間荊妻展”。這地址沒錯,這荊妻前麵也必然就是寄批者本人。這人名一般隻有二至三個字,哪來的四個字?於是,陳海國就打聽周圍有沒有姓牛的人家,但所見者幾乎異口同聲,說店仔頭姓馬的有,姓牛的自古都沒有。這樣來來往往,陳海國不知在這北門外街頭走了多少個來回,鬧得渾身大汗淋漓,喉嚨更是火燒一樣幹渴難耐。情急之下,他隻好硬著頭皮,又一次叩開了繡花女孩的門扉。
“阿嫂,阿嫂,我想討碗水喝。”陳海國見開門的是個滿臉麻子的中年婦女,卻不見從前那一張清麗的笑臉。
“哦,是批腳呀,我還以為那死鬼寄番批來呢!討水喝?那就進來吧。”麻臉女人把竹籬笆門打開,有一條小黃狗跑了過來,卻不叫咬,直朝陳海國搖尾巴。
“批腳弟,你是新腳數吧?哎,這狗今天怎呢?原來批腳黃一來,這狗就發瘋了似的亂吠,見了你卻會搖尾巴!”麻臉女人說著,遞過來一碗水。
陳海國喝過了水,就問麻臉女人是否知道“山內牛間”。問了半天,麻臉女人隻管搖頭。陳海國正要告辭,就聽見室內有響動。
“哎,是分批的嗎?你認字不認字?”這時從屋裏傳出一支清脆的女子聲音來,“什麼山內牛間,你拿出來看看。準是我爸芮半閑!”
陳海國聽了,立馬愣住了。從市籃裏掏出批封來,看一眼,滿臉愧色地說:“對對對,應該就是芮半閑!”
“媽,是爸寄批銀來了?真的是爸寄批銀來了!”這時,屋裏飛出一個嬌小的姑娘來,那一份驚喜把一張清純的臉蛋洋溢得更加生動。
“是芮半閑荊妻,是芮……這‘芮’字哪能寫成山字頭呀!‘半’字也差了一點,這‘閑’字裏麵是個月(‘閑’字繁體字‘閒’),怎會有日……我怎麼就沒看出來呢!”陳海國自言自語,眼睛卻瞅著繡花女不放,手裏拿著批封發愣。
“嘿嘿,這不怪你,我那老鬼,名字好叫卻不好寫。哎,批腳弟,你識文識墨,就勞你把番批讀來聽聽,我那老鬼不知道又做了什麼四句?”麻臉女人接過番批,又遞給陳海國。
女孩見了,臉紅了起來,卻很乖巧地在凳子上坐下來,瞅著陳海國不發一言,那眼珠子卻有一份行雲流水的光景。
“斑妻,斑妻……”陳海國展開番批,上麵赫然寫著的詩句讓他有點難為情,但他仍然讀了下去,“斑妻斑妻,寄去貳拾錢,買柴米,買魚鮮,存個勿借厝腳邊……”
“嘿嘿,這老鬼!二十個錢,都不夠養活我們母女呢,還擔心把錢借給厝腳邊……哎,批腳弟,你,勞駕你,替我們寫一份回批吧!來,你再喝一碗水,看你熱的……”麻臉女人收了番批,又找來紙筆,就不由分說地將陳海國按坐在飯桌前。
女孩這時也顯露出分外的親熱,鋪紙研墨,瞅著陳海國動筆……
這芮家宅子雖然舊了點,但十分幽靜優雅。這是一座潮式四點金小院,院內布置井然有序,幾棵花木正吐放出幽幽暗香,尤其是蓮花綻放,滿堂清香,令人神清氣爽。這時,他透過門洞,看到了一株苦楝樹!他想來了起來,這院子不就是兩年前他從溫玉樓逃出來時闖入的地方嗎?眼前這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就是當年給他水喝的繡花女孩嗎?這清純的小臉蛋上,一雙小眼睛流露出楚楚動人的神情,陳海國眼前一亮,心旌莫名其妙地搖了起來。
陳海國看得傻了。他好像從沒見過這麼迷人的眼睛!左顧右盼,那眼珠子又大又黑,一看就讓人心動。他馬上垂下眼簾,卻看到那落在地上的身影,在燦爛的陽光映照下,那倩影依依不舍地搖曳。還有那轉動的手腕和翹著的指尖,哦,她是被一隻蜻蜓惹起的,正躡手躡腳地上前去撲,這生動的女兒態,叫陳海國的心又有一動。
麻臉婆“咳”了一聲,陳海國轉過了身。
“快了,快完了……”陳海國一句話沒說完,又被少女打斷了,不,是被少女迷住了。因為捉到蜻蜓而興奮,少女滿麵神采飛揚,眼珠子又亮又黑又活,簡直是流光溢彩。見陳海國在瞅她,就害羞了,烏黑的睫毛一挑一挑,流露出一股脈脈悠悠的波光,把陳海國磁在跟前,變得笨手笨腳,舌頭都打結了。
不曉得過了多久,也不曉得回批寫得如何,陳海國稀裏糊塗地走出了芮家小院。他失去了自我,走著走著,居然又轉了回來……
“芮旗純?”陳海國這時腦子裏咯噔一聲響,才明白過來,這少女,正是芮半閑的獨生女芮旗純!
三
接下來的日子,陳海國腦子裏盡是芮旗純捉蜻蜓的影子,尤其是夜裏躺在床上的時候,黑暗中總有一閃一閃的光波在眼前閃爍。禁不住地,陳海國總是將繡花的芮旗純同捉蜻蜓的芮旗純作比較。初次見麵,芮旗純是用一種女孩的純真和善良打動了他,芮旗純是一隻小白鴿,被圈在籠子裏偏頭張望,用她輕如叩瓷的聲音撩撥著陳海國的心弦,錚錚淙淙;而今天,芮旗純則是用她的率真和大膽打動了他,芮旗純又是一隻小白兔,在他毫無戒備的時候,從掩映的藤蔓綠蔭間直撲進他的心懷,那一雙撲閃靈動的眼睛如箭如簇,洞穿心肺。眼睛是心靈的窗口,他從此將對女人是否漂亮、是否可愛的評判標準,先決地確立在眼睛上。
為了再看到那一雙明眸,陳海國又一次來到芮家。這個時候,他已經不是批腳,而是一個年輕的頭家了。可他仍然是一身批腳的裝扮,辮子盤在額頭,盡量讓國字臉顯得長些。穿一件白長衫,拎一隻竹製的市籃,穿一雙布鞋,再夾一把油紙傘。這傳統古板的一身批腳裝束給海國的感覺就是呆氣十足。可他沒有辦法,他一直找不出第二次登芮家門的借口。想想也真奇怪,自己長這麼大,什麼樣的門第沒跨進去過?哪一次會想到要找個借口?偏偏這芮家,沒個借口就是不敢登門!哦,不就是芮家有女初長成嗎?旗純?旗純這名起得貼切!那一種叫聲尖銳,小巧玲瓏的蟬,就叫旗純,這不就合著芮家小姐袖珍式的可人嗎?陳海國暗笑,滿懷美妙。
“是你?又來番批啦?”開門的正是芮旗純!一雙黑溜溜的眼睛上下瞟動,陳海國從頭到腳都有了遭水洗的感覺。
“不,我,渴,口渴,口特渴,又剛好路過你家門口,就……能進去喝口水嗎?”陳海國渾身不舒服,一種被剝光了無處藏身的感覺。他不敢再看芮旗純的眼睛,怕一看,心裏的秘密就會被洞穿。
“那就進來吧。我正品茶呢。”對這位年輕的批腳,芮旗純顯然是不厭煩。潮人視批腳為貴客,批腳處處受歡迎,別說是口渴喝杯水,餓了留飯,就是困了留宿也是很正常的。
與芮旗純麵對麵坐在園中茶幾前的時候,陳海國聞到一股異香,他使勁地搓了搓鼻子,禁不住說:“香,這茶真好聞!”
“嘻嘻,是茶香。新收的鳳凰春茶。”芮旗純熟練地治器,衝出三盅嫩綠的熱茶來,一個請的手勢,優雅得體地向陳海國鋪展開來。
“你,就一個人喝?”陳海國覺得奇怪,這小姑娘怎麼一個人衝功夫茶呢?怎有這獨啜獨飲的嗜好?
“我可不是口渴才喝茶,不渴也得喝。”芮旗純挑挑眼皮,露出一個淺笑,“是品,品茶你懂嗎!就是慢慢地品出茶的質量,辨出香型,定好價位,簡單地說,就是既要能賺錢,又不能虧待了顧客,還要投其所好……嘿,你喝呀,不是口渴嗎?”
“我喝,渴死人了!”海國一連喝了三杯。“好茶,真的是好茶!我回去一定要買一套紫砂茶具,也衝功夫茶。哎,你開茶行?”
“是呀,不過,現在還沒,我得先學會品茶。今後你多來光顧啊,今天呀,就不收你茶水錢囉!”芮旗純笑出了一口白牙,眼簾間溢出波光,蕩蕩漾漾。
“一定,一定,別的茶莊哪有你這麼好的茶喲!”陳海國一語雙關,臉馬上就紅了起來。
“茶好,水也得好,你曉得我們這裏衝茶的水是哪裏來的嗎?是南峙山探驪的驪泉。”芮旗純說著,又添滿了小砂鍋的水。
“驪泉?礐石有龍泉,桑浦山有獅泉,我怎麼就沒聽說南峙山有驪泉?”陳海國這時雙眼緊瞅著芮旗純的一雙手,心有所動。這雙手,繡花的時候沒見得手指長,這衝茶就不同了,這長長的手指,紅粉的指甲,治器時浸了茶水,更顯得嬌嫩如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