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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陳海國初到汕頭埠,既沒有到自家的行鋪去供職,也沒有向任何人透露自己陳家大少爺的身份。按照父親的意思,他得從底層的工種做起,得靠自己的能力立足。

俗話說:在家千日好,出外日日難。過慣了溫飽安逸日子的陳家大少爺,初涉汕頭埠還真一下子適應不過來。原以為憑一肚子文墨,一手漂亮的蠅頭小楷,一手炒豆般劈裏啪啦響的算盤,隨便找一家鋪頭都能謀得一個職位。誰知,接連三天,海國就是磨破了嘴皮,磨破了腳皮,也仍然被拒之門外!

到了第三天的傍晚,海國獨自在樟潮會館的門外徘徊。實在是餓了,就在一個賣涼粉的攤頭蹲下來,吃了一碗涼粉。誰料,付錢的時候,卻難倒了攤主,吃一碗涼粉才三文錢,他掏出的卻是一塊銀洋!攤主傾其所有,還差他三文錢。這時,有一輛人力車從攤前經過,攤主就“鐵錘鐵錘”地大叫。車夫叫鐵錘,原來是鐵錘昨晚在這吃了一碗涼粉,三文錢未還,攤主就想要回來圓這個數。“你這死佬,怕我不還你錢?老子今晚還沒開張呢,一個板也甭想!”車夫生氣了,陳海國便上前和解,說:“算了算了,就當我請客,甭找,甭找了。”鐵錘聽了,心裏不舒服,回說:“兄弟,你別把我當乞丐。你請客,行!可你得上我的車,我送你回家。”陳海國說:“我從不坐車,走路好。”鐵錘就說:“我不收你錢,上來吧!今夜無生意,算交個朋友?”陳海國點了點頭,上了人力車。這一上車,就交上了汕頭埠的第一個朋友。

鐵錘是汕頭夏桂鋪人,在力夫車行當車夫已經七八年了,對這汕頭的大街小巷都了如指掌。一聽陳海國是從鄉下到埠頭來找工做的,就告訴他,這力夫車行前一天剛好死了一個車夫,現在007號人力車正閑著,要是樂意當車夫,明天就可以帶他去見肚爺。

肚爺大腹便便,一張大肥臉。開著這力夫車行,算是個人物,幾乎大半個汕頭埠的人都認識他。肚爺姓陳,一聽海國也姓陳,就認了本家叔侄。隻收海國兩個銀洋作抵押,就讓其將007號車拉走。

陳海國對於當上人力車夫甚為滿意。記得父親曾經這樣說過:一個人要是走進一座陌生的城市,最好的向導就是人力車夫;一個人要想了解一座陌生的城市,最真實的也是人力車夫。人力車夫是城市的庖丁,許多問題,他們都可以迎刃而解。他急需了解並盡快融入汕頭埠!無論幹什麼行當,隻要能讓他立住腳跟,又能讓他看清這個街市的行情就行!

力夫車行是一個大染缸。在這個染缸裏,什麼顏色沒有?隻要身在其中,哪怕是一天半日,都難免惹來一身臊。比如,吃、喝、嫖、賭,哪一個人力車夫能不染指?隻要手裏有錢,他們就是神仙!所以,在力夫車行,能夠像海國這樣,隻顧埋頭拉車的簡直就是鳳毛麟角。

陳海國一進車行就深得肚爺的賞識。前些日子裕豐錢莊的頭家李才合要個包月的人力車,陳海國就被肚爺派過來。對於車夫來說,這種包月活是難得的美差。主人家不僅管住管吃,每月的工錢也固定。拉得好,主人家還會給幾個賞錢。遇到這好差事,陳海國就特別用心。

李才合是個辦事效率高,對其他人的要求也極高,甚至有點苛刻的人。接連換了幾個車夫,就沒有一個稱心的。自從換了陳海國,李頭家雖然沒有誇一句,但也從來不向肚爺告狀,肚爺就覺得阿彌陀佛了。

錢莊每天人來人往特別熱鬧。除了李才合出門要人力車,有時來了貴客,李頭家也會讓海國出車送客。其中,往來頻繁、且多次坐陳海國的車的,是萬興昌批局的襄理,也姓陳。陳襄理對陳海國的服務很滿意,除了拉得又快又穩,還有,就是無論要到汕頭埠的任何一個行鋪,甚至偏僻地方,海國都熟門熟路,快速送達。陳襄理有個毛病,上了人力車就要打瞌睡,一打瞌睡就丟三落四,經常會把雨傘、外衣、手杖、手帕之類的東西忘在車上。這樣,海國就有了與陳襄理交談的機會。尤其是有一次,他在媽宮前的祥和飯莊接了陳襄理,輕車熟路地往萬興昌批局送,陳襄理好像是喝多了酒,一路除了打酒嗝,就是打呼嚕,到了批局的門口卻不下車,又讓海國拐往懷安路。這時的懷安路因為恰逢船期,貨運客運,上岸落水,擁擠不堪,陳襄理就下車獨自朝麗香茶樓走去。海國把車頭掉轉時,發現車上落下一隻袋子,但這時已不見陳襄理的身影了。海國守著這隻袋子,就再也不敢離開,一直在麗香茶樓門口待著。時逢深秋,夜氣寒冷,衣衫單薄的海國就這樣一直熬到了下半夜。才見神色慌張的陳襄理從茶樓出來,急匆匆地找人力車回批局。陳海國迎了上去,陳襄理見到袋子,樂得跳了起來。

“小師傅,你是誠實人,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車夫!嗬,你不該幹這行!”

陳襄理將失而複得的袋子抱在懷裏,非得讓陳海國跟他到前街吃頓夜宵不可。海國推卻不得,便也就不客氣了。他確實餓得不行,也凍得難受!

“我剛從鄉下來,到處碰壁,最後才選擇了拉人力車。都拉了半年了,感覺還行。”陳海國凍得嘴唇發紫,見魚粥上來了,就埋頭吃起來。

“小師傅,識字吧?我覺得你與其他的車夫不一樣,這幾次出門,穿街過巷都沒有難倒你,不識字是記不得這麼清楚的!”陳襄理又試探著問。

“少許,少許。在饒村成德書院讀了些書……”陳海國差點被魚刺哽了,他知道自己失言了。

“饒村?你是饒村人?哎,你既是陳頭家陳仰穆的老鄉,又讀過書,怎不去找他謀個安穩的職位?他呀,在汕頭埠可不得了,行鋪有好幾間,隨便哪一家,隨便給個缺份,都比拉車當苦力好!”陳襄理邊吃邊說。

“可我還是覺得當車夫好,自在,不求人。”陳海國臉紅了起來。

“好!不求人好!有誌氣。這樣吧,你要是這車拉累了,想幹點別的,就到批局來找我,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後生人!”陳襄理在下車的時候,除了給海國幾個賞錢,走了幾步,還特意轉過身來說。

“好吧!”陳海國也就隨口而出。

不出數日,陳襄理居然到力夫車行來找陳海國,說萬興昌批局一位批腳病了,想請海國到批局當批腳,待遇從優。陳海國聽了,便一口應下來,第二天,就背起市籃,挨家挨戶分僑批去了。

幹完了一天的活,陳海國喜歡獨自坐在碼頭邊的礁石上,對著海麵享受著鹽風。他喜歡一個人靜靜地看海,看落日時金光流瀉的海,看停泊在海麵上鱗次櫛比的船。那送進耳鼓的拍岸濤聲,猶如兒時的歌謠,舒緩地溫暖進心懷裏去了!

“陳兄,陳兄!”一輛人力車停在了他的跟前。鐵錘高興地叫著,咧著大嘴巴憨憨地笑。

“喲,鐵錘,有客?”陳海國發現,鐵錘的人力車裏坐著一個人,一個洋人。

“有個番鬼佬。他不僅會說潮州話,還知道汕頭的不少事。今天專門雇我帶他遊汕頭埠,已經跑了好幾個地方了。”鐵錘說著,就朝車裏的客人說:“這裏是碼頭,帆船、洋輪可真多,你下來走走吧。”

“好的,好的,謝謝你!”車上走下一個紅頭發、藍眼睛的高大男人。潮州話果然說得很好。“你好,你是他的……夥伴?朋友?”

“是的,我們曾經在一起拉人力車。”陳海國禮貌地上前與其搭話。

“我叫麥漢斯,意大利人,隨我叔父芬戴呂牧師到汕頭傳播福音。是基督教。”洋人自報家門,又期待地瞅著陳海國。

“我姓陳,名海國,在汕頭埠萬興昌批局當批腳。請麥漢斯先生有空到敝號喝茶。”陳海國覺得眼前這個洋人很有趣。

“喝茶?為什麼喝茶?”麥漢斯好奇地問。

“哦,潮州人喜歡喝茶,朋友之間往來,都以茶相待,所以,交朋友、聊天,都用喝茶作指代。同時也表示真誠熱情的邀請。”陳海國說。

“潮州話內容真豐富!我喜歡。中國很美,潮州很美,汕頭很美,我喜歡!”麥漢斯說話時可謂眉飛色舞,又比手畫腳,很像調皮的孩子。但看上去他至少也該有二十多歲了。麥漢斯說話的樣子很特別,有點像公雞打鳴,總是將脖子伸得長長的,又有點像猴子,老眨著一雙又深又大的眼睛。陳海國覺得有趣,就搭了腔。麥漢斯又說,他到過潮州府城,那裏的石牌坊街很壯觀、很威嚴。又說,那一道用小木船搭起來的活動浮橋是中國人智慧的結晶。麥漢斯又說,你們中國人真不怕死,敢坐這樣的木帆船出大洋,了不起。最後的一句話差點激怒了陳海國,那意思是說自木帆船之後,中國便再無智慧之物,麵前之輩不像中國人,沒有繼承一絲一毫祖輩那樣的聰明勇敢!陳海國聽了差點動怒,可還是抑製住了。他知道麥漢斯並無惡意。

說話間,有兩個年輕女子從他們身邊走過去。她們提著簡單的行李,看樣子是要搭船到礐石那邊。麥漢斯見了,雙眼發直,不由自主地跟著向前走了幾步,看著她們走下碼頭了,才又折回來,對陳海國笑了笑,滑稽地聳聳肩,攤攤手,“中國女孩好!我喜歡中國女孩!”

陳海國聽了,並沒有搭話。鐵錘一聽馬上興奮了起來,湊上前說:“洋妞才好哩,聽說呀,她們這個大,”說著,他捏了捏自己的胸脯,“這個也大。”隨後,他又捏了捏自己的屁股。

麥漢斯聽了“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前仰後合。

“我喜歡這個大……”麥漢斯學著鐵錘的樣子捏了捏自己的胸脯,然後拍了拍自己的屁股說,“但不喜歡這個太大!”說完了,又色迷迷地咂了一下嘴。

“麥先生想娶個中國女孩?”陳海國突然對這個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與之交談的外國人產生了好感,於是就主動插話,圍繞著中國女孩這個話題。

“我是想娶個中國女孩!就不知有沒有中國女孩願意嫁給我。我長得這麼醜,像個山猴,手長腳也長……”麥漢斯自謔,又扯起袖子和褲腿,露出毛茸茸的四肢來。

“情人眼裏出西施,要是有喜歡上你的就不會嫌棄這些。倒是有個問題,你們意大利人,在我們潮州人的眼裏都是歹人。誰願意將女兒嫁給入室行劫的盜賊呢?”陳海國覺得麥漢斯有趣,就借題發揮,發泄一下心頭的憤恨。

“這話怎解?西施?”麥漢斯聽不懂,陳海國就將這句俗話的出處和用意告訴了他。他又對“盜賊”提出疑問。陳海國便將中國近代以來,中國受到外國列強欺侮的事例列舉一二,尤其是提到八國聯軍侵占北京事件,讓麥漢斯低著頭不敢抬起來,一張臉更是憋得通紅。

“對不起!對不起!陳,我真的不知道,也不明白,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我是傳教士,我相信上帝是公正仁慈的。猶大是要進地獄的!”麥漢斯很真誠地向海國道歉,倒讓海國感到不好意思了。

“上帝保佑仁慈的人。你們多建幾家福音醫院,多建幾家聿懷學校,也許會改變中國人對你們的看法。到那個時候,或許會有個中國女孩看上你!你,千萬別喪失信心哦!”陳海國拍了拍麥漢斯的肩膀,幽默地回了他一句。

“陳,昨天,我們在教堂舉辦了一場婚禮,那個新娘子可真美極了!尤其是那雙明亮如月色的眼睛,簡直是把我的魂魄都給勾走了!我受不了,我一直都有衝上前去,向她求愛的念頭。可是,上麵有莊嚴的上帝默視著我,我隻能在心底裏祈禱,為他們新婚夫婦祈禱!那一刻,我就下了決心,這輩子不離開汕頭,今生一定要娶個中國新娘!”麥漢斯又將話題引到中國女孩上麵來……

蟬噪林愈靜。午後,荔園內外安靜而寂寥。蔡雁秋讓劉得清將那把竹搖椅搬到南門樓亭來,斜躺在這裏借南風。以往,這裏隻要大門開著,就有清風徐來悶熱暑氣便無跡無蹤了。可是今天不行,荔園林中的千萬隻蟬都使勁兒聒噪,似乎不將那噪音攪進蒸騰的暑氣裏決不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