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
剛剛搬進荔園豪宅,一場風潮巨災轟然而至。急雨如流矢,狂風似刀劍,鋪天蓋地傾瀉下來,仿佛是著意要對這座嶄新的建築物進行一次質量評估似的。潮汕沿海到了夏季就多台風。風夾裹著海潮,時時漫漶到瀕海的鄉村。對於饒村來說,最大的克星則往往是風潮背後的暴雨,一遇暴雨,村裏村外盡成澤國。
蔡雁秋自台風到來時,就一直心神不定。仰穆不在家,要是這座豪宅經不住這狂風暴雨,出個什麼差錯,那可怎麼辦?好歹熬過了午後,刮過了“回南風”,風勢終於逐漸減弱,但暴雨卻傾盆而來。她一下午都倚在閣樓陽台的欄杆上,望著雨幕出神。
大水湯湯。灰蒙蒙的天底下,到處是白茫茫的水,無邊無際的水。村裏村外,該漫的漫了,該淹的淹了。各家各戶都龜縮在家裏,溫吞吞的世界裏隻有水聲和雨聲。到了傍晚,應該是下遊的關閘開啟了,秀夫溪水得到釋放,歡然向往,湍急聲動。雨也漸漸停下來了。這時,幾乎所有的樓閣窗戶,都不約而同地升起了乳白色的炊煙。這炊煙,嫋嫋飄動,飄進秀夫溪,飄進荔園,也飄到了村頭的樹梢上。猶如一群群放飛的鴿子,飛翔著,鳴唱著,拍打著濕漉漉的翅膀,去為饒村人尋找那一枝綠色的橄欖枝了……雨時下時歇。偶爾劃過幾道閃電,那電光像一柄長劍,在灰暗的天空中淩厲地揮舞著,蛇一樣遊去。雁秋一陣戰栗,如同一絲迎風的弱柳。她隻好扶住欄杆,似乎隻有借助扶欄的支撐才有了站立的力量。她感到虛弱,更感到了孤獨。
自從搬進了荔園新居,她就時常失眠。起初,她還以為是換了新環境不習慣,過兩天就會好起來。可是不行,一直都不行。一瞌睡,她就做夢,做同一個夢!這夢,與郭良修有關!那日眼看著郭良修將她的一碗乳汁飲下,後又讀了郭良修的那一首詩,她心頭就埋下了陰影。一種被侮辱被褻瀆的傷痛居然日複一日地在心靈深處越陷越深。尤其夜靜更深,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眼前就會浮現那一張男人的臉,雁秋就會感到惡心。她盡管一再告誡自己,那非禮之舉是許多男人喜歡犯的錯誤,那首詩又是捕風捉影瞎猜想!廁位離閣樓那麼遠,根本什麼都看不清,哪來的影跡,但她仍然難以釋懷。她居然聯想到了在蔡家當姑娘時讀過的一本叫《烈女傳》的書,書中講到有一位烈女,不慎被一個男人撞上了,那男人並沒有做什麼,就是握了一下她的手。這女子回到家裏,當著她丈夫的麵,一刀將那隻被別的男人握過的手掌砍下來……她又想到了饒村那一座節孝坊,上麵“冰清玉潔”四個字格外驚心觸目。她不當烈女,也不當節婦,但她恪守婦道,一心做個純粹的潮汕婦女,做陳仰穆的好女人!仰穆不在家的時候,她就更無睡意了,一迷糊,她又要做夢。好幾次,都是夢到自己內緊,快步奔向屋後的廁所,蹲下來時,心卻慌得快跳出來,總覺得陰暗處有一雙鬼火一樣的眼睛閃閃爍爍!她恐慌,她呐喊,她連尿都不敢撒,挽起褲子跑了起來……跑著,跑著,她就尿了!
她居然尿床了!孩子都生三個了還尿床!
陳仰穆回來的時候,見荔園新居經過了一場風雨的洗劫,卻不損一絲一毫,水也退得利索,就滿心高興。對於蔡雁秋的絮絮叨叨,則並沒有在意。
夜裏上床的時候,陳仰穆就覺出異樣來,首先是氣味不對,以往,上床的時候,陳仰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為雁秋脫衣服。脫一件,嗅一陣。雁秋就咯咯地笑,說陳仰穆像一隻狗,鼻子靈。仰穆就學狗叫,伸長舌頭,在雁秋裸露的肌膚上舔著,有時說香,有時說甜,有時說甘……說甘的時候,那一定是脫到了底線,準確地說,是連底線都沒有了。仰穆說,雁秋身子上有一股特殊的味道,好聞,並且不同的部位有不同的味道。古語雲:聞香識女人。能把一個女人的味道仔仔細細地品味出來,到底是人生的一件快事,也是人間的一件美事!可是,雁秋今夜的味道不對,不,是床上的味道不對!怎麼會有一股尿臊味呢?仰穆心裏疑惑,嘴上卻不說。他果然狗一樣在床上爬,從床頭嗅到床尾。雁秋笑了,但不是以往那種舒心的笑,她的笑眼中有淚。
“別嗅了!你這隻靈精狗!是尿味,對不?”蔡雁秋沒有等仰穆動手,就管自脫了衣服,並且一脫到底。
“怎呢?不是特地在眠床後修了一個小廁間嗎?準是海瀾把尿撒在床上吧?”陳仰穆見到雁秋的身子,馬上激動起來,摟著吻了起來。
“就是我尿的,讓你聞個夠!誰叫你一走就是一個多月!”蔡雁秋說著,沉沉地歎了口氣,心中的悲情猶如決堤的洪水,洶湧而至,一陣比一陣激烈,她弓起嬌嫩的身子,雙手掩麵發出一種嗚咽。仰穆慌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探過身子把雁秋的一隻手握在自己的手裏,撫摸著,卻不說話。雁秋從手掌上領受到愛的熱切,也就將一肚子話咽了回去,配合著男人的動作,舉起兩條光潔的胳膊緊緊地纏住了男人的脖子。兩個人熱切地吻著,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在一片混亂以後,兩個赤裸的身體絞在一起。
“雁……”陳仰穆一聲呻喚。
“哎……”蔡雁秋應聲。
“你,好像瘦了。這裏,好像有點鬆。”陳仰穆撫弄著雁秋的一對乳房,就像一位農夫在掂量兩隻成熟的木瓜。
“是嗎?”蔡雁秋心裏一驚,卻不願提到失眠和做夢。
“你別舍不得花錢。想吃什麼,就讓春嫂給你做什麼。哎,春嫂怎麼樣?還行吧?”陳仰穆提到的春嫂是剛請來的傭人。
“還行,還行!可是,菜做得不好,我又沒胃口,吃什麼都想吐。”蔡雁秋累了,性趣急劇減退。眼皮抬不起來,話都懶得多說。這種情況也是以前沒有過的。以往,他們夫妻都是齊驅並駕,激浪而起,同登極致。做完了還喋喋絮叨,猶如兩艘停泊港灣的小船,享海浪舔舐,盡相偎相依……
“明天,差人到樟林請雲翥兄來看一看,你可不能病啊!”陳仰穆見雁秋已經在連連打著哈欠,就草草地收拾了,倒頭便睡覺。
“穆……”蔡雁秋躺下了,卻又睡不著。一直熬到下半夜,就咽咽地捂在被子裏啜泣了起來。
“雁,雁……”陳仰穆醒來,耳畔有異響,忙起床點亮了油燈,“你怎麼了?哪裏不舒服?”
“哇……”蔡雁秋放聲大哭了起來。
“不行,你這樣下去可不行!”仰穆聽完了雁秋的訴說,憐惜地摟緊了嬌妻因抽泣顫動著的身子,溫和地說,“有句俗話,叫心病無醫。雁,你這是心病啊!”
“我知道,我知道不能胡思亂想,可是,到黑夜就沒辦法……我,會不會中了姓郭的什麼邪術?我們,可沒有虧待他哦!”蔡雁秋說。
“看你,看你,又胡思亂想了!他那首詩是癡人說夢話,根本就是連影都摸不著,是杜撰的!他就是這個德性,說不定現在已經將這裏忘了!你怎就把他當一回事?再說,我們已經把該給的工錢都給了,誰都不欠誰,你怎還記得這些舊穀子爛芝麻!”陳仰穆答。
“我白天也這麼想,可是,夜裏就好像有個鬼走進腦子來,沒辦法。”蔡雁秋又這麼說。
“我看,是這宅第太空曠太寬敞,居住的人又太少太冷清了。我請春嫂來幫忙,其實就是為了添點人氣。你別擔心,到了明年秋天,這左鄰右舍的宅子都建起來了,作文叔、粲華兄他們也搬到新鄉來住,就不清冷了。”陳仰穆寬慰起妻子來。他起床撒泡尿,回到床上,又對雁秋說:“嗯,我想這麼著,今天我從汕頭埠回來,經過奉政第時,見裏麵人聲嘈雜就走進去,你道是誰來了?劉得清。劉得清你知道是誰嗎?就是去年到饒村來交租的那個佃戶,他還給你送過一大捆紫菜。”
“哦,記得,記得,他的女兒叫滿蓮,紫菜是她打的,人可長得挺清爽的。他,他來了?現在交租還早吧?”蔡雁秋索性坐了起來。
“嗨!這不是剛刮過台風嗎?那海風潮,將南澳那一百多畝稻田都給淹沒了!劉家的房子也全部倒塌了!他們一家,是卷著鋪蓋到饒村來投親的啊!宣爺見了我,就想起我們閑置了的那間老屋。那一家子,今夜就宿在我們的老屋子裏哩!我想,幹脆明天就讓他們搬到這新鄉來,住到家裏來。反正,這南澳的田被淹了,房子毀了,一時半刻他們是回不去了……”
蔡雁秋聽了,興奮得更睡不著。天一亮,就親自到老屋去,把劉得清一家子接到了荔園來。
說起饒村在南澳島上的一百畝田,倒有一段讓饒村人一直引以為榮的古:清初,台灣陷於夷人之手,鄭成功時駐軍南澳,在沿海招兵買船,決意驅除夷患,收複台灣。先祖篤序公讚賞其義舉,主動出資,為其購買了多艘戰船。鄭成功感激不已,卻無以為報,在出兵攻台灣之時,特派人將雄鎮關下的一百多畝官田的田契送到饒村當回禮。篤序公卻之不得,隻好收下,並立下字據,每年所收租銀,一半捐作南澳兵防的糧餉,一半充作饒村陳氏之書田,供族內學子求學赴考之用。從清初以來,劉家就是饒村的佃戶,到了劉得清這一代,已經是好幾代了,每年,他都得過海到饒村好幾趟,繳租也好,拜年也罷,跟饒村人都是有說有笑,融洽和諧。
劉得清既有種田人的誠實和忠厚,又有打漁人的豪爽和熱情。家毀田淹之後來到饒村,得到饒村人的款待,讓其一家安頓下來,劉得清一家已經是感激涕零了,沒想到陳仰穆竟盛情相邀,讓其舉家入住陳府,更聘為傭人,更是受寵若驚地說不出一個字來。陳仰穆也不含糊,當即請宣爺做公親,立下契約。每年除了付給劉得清夫婦及女兒傭金,還將祖遺三畝薄田歸劉家耕種,其所獲皆歸劉家支配。這擬約立約事宜,竟然不費一個時辰便歡歡喜喜地達成了。
劉妻與女兒劉滿蓮見了蔡雁秋格外親切,一聽說是請他們全家搬進新宅第居住,更是歡喜萬分。這邊,劉得清與陳仰穆的契約還未簽字畫押,那邊,清嫂與滿蓮母女已經打點好行李,跟著蔡雁秋高高興興進荔園了。
二
劉家的到來,給陳府添了人氣,但仍然沒有驅除蔡雁秋心頭的寂寞和孤獨。
滿蓮雖然隻有十來歲,卻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孩,一來就深得雁秋的喜愛。這個八歲就能下海討海仔的窮孩子,對於從天而降的新生活,不僅充滿了好奇,更充滿了幸福和感恩。她將蔡雁秋當做恩人,無論蔡雁秋給她什麼活,她都高興,都樂意,都盡力盡心。對海瀾,她更像對待自己的小妹妹一樣,悉心地照料和嗬護。
“太太,你是不是尿床了?”每天清早,隻要聽到蔡雁秋房裏有響動,滿蓮就會及時出現在門口,幫蔡雁秋做一些起床之後該做的事情。當然,也就很快發現了這個小秘密。
“小孩子,別說出去!”蔡雁秋一陣不愉快,但對孩子的直率隻能搖了搖頭,回以一笑。
“太太,這個我能治,我小時候也尿床,我爸就抓一些海蟑螂回來,用火烤熟了給我吃,那味道可香,治這個也挺靈驗!可惜,這海蟑螂隻有南澳島才有!哦,對了,下次我讓我哥過海時帶一些過來!”滿蓮嘴上說著話,一雙小手卻不停地在忙活,利利索索地將尿濕了的床單撤下來,又換上幹淨的。
“你懂什麼呀!我這是病,跟你們小孩子的不一樣。你呀,千萬別亂說,知道嗎?”蔡雁秋又一次封她的口。
“太太,你別急,我就說是我尿床,是我要吃的。不,就說我想吃,那個可真香呀!”滿蓮將海瀾抱過來。蔡雁秋這時已經洗過臉,又用溫開水擦淨了雙乳,坐在床沿上給海瀾喂起奶來。
“好啦,好啦,你這個精靈鬼。”蔡雁秋置之一笑。
“太太,你的雙乳真白,真好看。我看過我媽的,又癟又黑,醜死了!”滿蓮一直瞅著蔡雁秋的乳房,一臉的驚訝豔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