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開發房地產暫時受阻,陳仰穆倒不急,每天要不呆在批局喝茶、會客、聊天,要不就到開誠錢莊與蔡滌秋下象棋。風神那邊卻待不住了,他們多次派趙買辦來商量,想跟恒穆言和,聯手開發。陳仰穆除了搖頭,就是請趙買辦喝茶,別的都表示免談。趙買辦就抬出德國人來,說隻要德國人想要的,在汕頭就沒有辦不了的事,然後就拿魯麟爭地案出來說事。陳仰穆聽了,篤定地說:“在官府那裏,日本人想要的,都可以辦得到,用不著拿德國人來嚇山豬,隻是在我這裏日本人、德國人都是洋人,都是一回事,都是行不通!”

僵局相持不下,誰都不讓步,工程無法進展。許多原來簽了以舊換新協約的老房東就急了,紛紛改兌現銀。恒穆公司有求必應,隻是一再勸告那些無房戶要慎重考慮,別因小失大。

風神洋行的大班澀穀伊崎在汕頭埠最豪華的酒樓香麗園約見陳仰穆的時候,這個說著一口流利潮州話的日本人滿臉是誌在必得的表情。

“陳君,聽說你在大日本帝國生活過?我是長崎人,長崎,你去過嗎?”澀穀伊崎禮貌地給陳仰穆鞠躬,敬茶。

“路過,隻是曾經路過而已。”陳仰穆從不跟人提起在日本的經曆,澀穀這套近乎的話讓他心煩,“我從來都不跟日本人做生意。”

“不跟日本人做生意?這,沒關係。我們可以開始,朋友的,喲西喲西。”澀穀換了種口氣,“陳君,我想和你商量,這仁和街全部歸你,我的風神行,撤出。”

“噢,洋行不辦了?”陳仰穆感到突然。

“辦還是要辦的,遷址。仁和街的,賣給你。”澀穀很詭秘地一笑。

“不知澀穀伊崎先生開的什麼價?”陳仰穆有點動心,畢竟,這關係到整條街的建設,整個規劃的實施。

“陳君是個爽快人,也是個精明人。你不是已經給街坊開了價嗎?我的行鋪,一列三間,就按那個價……一分一厘都不多要。”澀穀打了個手勢,他是早就算計好了,說著,就從懷裏掏出一張事先草擬好的契約來,推到陳仰穆跟前。

“哦?有這等好事?隻怕風神是閑來無事拿我恒穆尋開心吧?真的說一不二,立刻成交?”陳仰穆盡管心存疑慮,但這到手的美事誰人不要?

“嘿嘿,陳君,在簽約之前,你還得答應我一個條件。”澀穀露出狐狸一樣的目光。

“什麼條件?”

“請陳君幫我買塊地,仁和街東頭臨海那塊海灘地。”澀穀雙眼緊緊地瞅著仰穆,好像要從對方的表情捕捉到答案。

“買海灘地?你行鋪都賣了還買海灘地?那地方,六邑會館……”陳仰穆馬上明白過來了,那地方是用來做碼頭的,正如那場魯麟爭地案,風神也想在那裏建碼頭!

“不瞞陳君,太古、怡和都有碼頭,為何我風神不能有自己的碼頭?”澀穀站了起來,拍了拍陳仰穆的肩膀,“你是走過大地方,見過大世麵的大商家,我希望我們合作愉快!要是你有誠意,我們還可以考慮聯手,一起建碼頭、起貨棧。”

“嘿嘿,要是我不跟你合作呢?”陳仰穆馬上意識到這種交易做不得。這小日本對我中華資源的掠奪,絲毫不亞於英、德、法等西方列強。要是讓其在這裏把碼頭建成了,自己就成了通洋賣國的罪人!“澀穀先生,我說過,我不跟日本人做生意。你還是盡早打消這個念頭吧。”

“哦?有利可圖你也不要?”

“我不要,不義之財,你就是送給我,我也不要。”

“哈哈哈……陳君是個正人君子!好,買賣不成仁義在!”澀穀突然轉了話題,“陳君,我一直有個問題,奇怪的問題,你能回答我嗎?”

“什麼問題?很奇怪嗎?”

“嘿嘿,潮商中都在風傳,說你有一張藏寶圖,有一個取之不盡的阿裏巴巴?”

“阿裏巴巴?”

“哦,就是西方人傳說中的寶庫。”

“噢,嘿嘿,都是傳說。我說有,你信嗎?我說無,怕是你也不信。反正,我有錢買你的行鋪,你什麼時候真想賣,我給你加一翻的價錢,還給你現大洋。”陳仰穆說完,菜也不吃,酒也不喝,便起身走人。

望著陳仰穆離去的背影,澀穀說了一句囂張至極的話,隻是陳仰穆沒有聽到,“在中國,還沒有我們大日本得不到的東西……”

澀穀伊崎看中的這塊地,跟六邑會館挨在一起。六邑會館是時任潮州副將領總兵銜的方耀倡建所成,由潮州的海陽、澄海、饒平、潮陽、普寧、揭陽六邑公所(商會)響應出錢合建。其選址則在一片積聚的海灘地上,是無主之地。大家商量要多寬,便用竹子插了個範圍。會館規模很大,自同治六年動工,花了十年才建成。這新會館伸至海邊,還有兩條街巷直達老會館漳潮會館。

風神洋行想要這塊地,必定要方耀點頭,澄海知縣才敢出手。這個澀穀伊崎一直對他的日本總部撒謊,騙取了大筆銀子,卻被合夥人德國魯麟洋行拖進了爛泥潭,想要翻盤,唯一的一條路就是為洋行謀取到這一塊可供建碼頭的土地!

澀穀一開始想利用恒穆在汕頭的地位,由陳仰穆出麵來達到圈地建碼頭的目的,被拒絕後,就將目標轉移到澄海知縣趙師爺身上。趙師爺跟趙買辦是本家族親,趙買辦不費多少力氣,就將趙師爺請到汕頭的醉白園。這個傍晚,金鳳花開得特別燦爛,園中很靜,幾乎沒有什麼生意做。後來,趙師爺被方耀開刀問斬時,突然回憶起那個時刻,那片紅花,那陣香氣。那是一種血光之災的預兆,可惜他當時未能看透那一席讖語!

“那片海灘地,沒有方大人點頭誰也動不得,葛縣令也一樣。”趙師爺終於透了底。

“我就不信,方大人真的是刀槍不入?”澀穀伊崎很自負地問。

“方大人就是刀槍不入。”趙師爺答。他跟了葛縣令多年,深知官場黑幕。

“不好色?”

“不好色。”

“不斂財?”

“不貪財。”

“不買官?”

“官拜總兵銜,不用再買了。”

“那就沒別的嗜好?”

“不抽不賭……哦,方大人喜歡古玩!”

澀穀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看了趙師爺一眼,舉起了手裏的酒杯,痛快地幹了滿滿一杯,好像已經成功了一半。

“這就對了!方大人喜歡什麼古玩?”

“黃璧,潮州千幾百年來,就出了黃璧這麼一位畫家,澄城黃氏,家藏一幅《千裏韓江圖》,不輕易示人,那日方大人在葛太爺陪同下,專門上黃家,看了整整一個下午。”

“一幅畫,看了一個下午?”

“那是長卷,很長,方大人愛不釋手。”

澀穀果然有澀穀的辦法。不出兩月,澄城的開誠當鋪就收到了一幅畫。畫的主人不願透露姓名,隻說是家遭不幸,一時手頭吃緊,須大洋一萬元以解燃眉之急……蔡滌秋打開一看,當即傻了眼。這不就是澄城人視為無價之寶的黃璧《千裏韓江圖》嗎?於是果斷地付過了一萬大洋,簽了三個月典當期,過後蔡滌秋仍心跳不已,一個人關在裏屋,捧著畫盒子發呆。

親眼看著《千裏韓江圖》被送進開誠當鋪,趙買辦比蔡滌秋的心跳得更猛,比蔡滌秋更是坐臥不安。他急忙將這個好消息通報給澀穀大班,並商量著下一步的行動。黃家碰上的難事不是小事,日本人一手製造的“人禍”,必然是一時半刻解決不了的。再說,三個月內要籌到一萬大洋來把畫贖回,也並非易事。

澀穀最要緊的,也是籌措這筆錢。最直接的辦法就是將三間鋪麵賣給恒穆,這一動作馬上引起了陳仰穆的關注。由於有蔡滌秋的消息,陳仰穆也同樣把《千裏韓江圖》放在心上。誰知,這幅畫還沒有在當鋪放上一個月,就被黃家贖了回去。給黃家付錢的,也就是趙買辦。

一宗以名畫行賄的交易在稍稍地進行。可是,幾個月過去了,澀穀呈上去的文書一直沒有個回音,趙買辦也就坐不住了,三番五次去找趙師爺,卻終無結果。

直到有一日,風神洋行接到縣衙傳票,澀穀以為得手了,便帶著趙買辦來到澄城。澀穀備了禮物,先來見趙師爺,卻發現趙府大門緊鎖,連個看門的都不留,這心就虛了。再見縣太爺時,心中就沒了底。果然,縣太爺一開口,就把風神給回絕了!

趙買辦比澀穀還急,因為是他親手將名畫送到趙師爺府上,如今事沒辦成,又不見了師爺,他不急不行。

葛知縣是個頗有城府的人,麵對汗流浹背、緊張得話都說不成句的趙買辦,慢條斯理地答:“趙師爺已辭職回河南老家去了,誰能證明你把畫送到縣衙?若再胡說八道,小心本縣治你栽贓陷害罪!”

趙買辦一聽,目瞪口呆,許久才歎氣道:“人說當官的心最黑,這回趙某我算是領教了!”

澀穀也歎口氣說:“沒想到我略一大意,就出了此等大事!事到如今,你說如何是好?”

葛縣令說:“本縣還接到生員黃氏訴狀,告風神洋行盜賣假關票,致該商號船隻被海關緝拿,誤了貨期,又被罰處巨款,損失極為嚴重。同時,六邑會館以陳仰穆等十二位會董聯名舉證,風神洋行一直存在盜賣假關票、與不法商家交結走私行為。此案已驚動了方大人,特批從快從嚴查處。今日,本縣傳你等到來,你等務必如實招來!”

這驚堂木一拍,澀穀伊崎就軟了一雙腿。趙買辦作為當事人被收了監。

澀穀隻好求葛縣令網開一麵了。

葛縣令說:“此案人證物證俱在,若想平息此事,怕不容易!”

澀穀當堂不好道破,隻能給葛縣令使了個眼色,用手指比比劃劃。

葛縣令精於此道,滿臉的威嚴頓時化成一聲冷笑,他抓起案前那一把令箭,握在手裏的有五支,將令箭啪啪地在掌上擊了四下,說:“此案因涉及東洋人,本縣還得照會各方,他日再判,退堂。”

澀穀也是絕頂聰明的人,一看就明白葛縣令開的價是五千大洋!心中大叫冤枉,卻隻能老老實實認了賬……

忽一日,蔡滌秋從外麵辦事回來,就把陳仰穆招到裏屋,告訴了他一件驚天大事——一直懸而未決的德國魯麟爭地案終結了,中方勝訴,魯麟宣告破產!

又幾日,蔡滌秋又告訴陳仰穆,說那風神洋行因為跟魯麟洋行合作,被牽連進去,不僅地沒買成,碼頭更沒影子,澀穀還被總部撤了職。

從那一天起,澀穀伊崎流落街頭。之後,人們經常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頭子在街上遊蕩,瘋瘋癲癲,又哭又笑。一天,正在街上行走的陳仰穆看見,愣了半天,認出這個安靜地坐在恒穆商行照壁前曬太陽,渾身肮髒不堪的人就是澀穀時,動了惻隱之心,上前往他的懷裏放了兩塊銀元。澀穀微睜開眼,凝視著他,忽然露出了一絲詭笑:“你,是我在汕頭最可怕的對手;你,是我在中國最凶惡的仇敵!我要留一口氣,等待報仇的時機……”陳仰穆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他想起了“農夫和蛇”的故事。他從澀穀的瞳孔裏看見了銘心刻骨的仇恨和濃濃的殺機。

再過幾日,又傳來澀穀伊崎跳海自殺的消息。陳坤明親眼所見,澀穀的屍體漂至六邑會館前的那片海灘上,被岸邊漁民打撈起來。

至此,恒穆商行的仁和街重建工程方得按計劃進行,仁和街重又響起了哼喲哼喲的夯土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