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你這孩子,女不嫌母醜,懂嗎?你媽多不容易啊!農忙要下地幹活,汛潮要下海捕魚,風吹日曬,當然是把皮膚都曬黑了。女人的肌膚是嬌貴的,經風曆雨,再滑潤的肌膚也會變成老柚皮。這下可好了,到了我們陳府,她呀,就不用受那份苦囉!”蔡雁秋給海瀾換過一隻乳房,就轉了話題,“阿蓮,你家裏還有個哥哥?多大了?”
“十七。我媽生了好幾個,就我和我哥活了下來。我哥可壯了!房子倒塌的時候,就是他一個人頂著草篷,讓我跟我媽爬了出來!可是,他不願意過海到大陸來。一家人都到了碼頭,他還強,挨了我爸一巴掌,他就跑回家了,哦,家沒了,他也不知道跑哪了……太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可千萬別告訴我媽。我哥他,被鄰居的珊姐勾了魂啦!”滿蓮湊到雁秋耳朵邊,悄聲說,“他們倆,有一次躲在岩洞裏,連衣服都不穿,羞死人!”
“咯咯,咯咯咯,你這小靈精!真是人小鬼大!笑死我了!你怎麼就,就看見了?”蔡雁秋大笑起來,連乳頭都拔離海瀾的嘴巴了,乳汁灑了海瀾一臉,海瀾當即就哭起來。
“阿蓮,阿蓮,你不給太太準備早飯,你跑哪去了?”清嫂在外麵大聲嚷嚷著,她就是改不了大嗓門。
近午的時候,陳仰穆回來了。跟他一同來到的,是林雲翥和林蔭墨父子。喬遷的時候,林雲翥作為貴賓,在新宅第中住了一宿,對這座豪宅讚歎不已。但對於郭良修的缺席卻一直避而不談。大吉之日,主人沒有提及,他是不便多嘴的。此行既是專門為蔡雁秋診病,陳仰穆這一路,就不得不將其中的緣由悄悄地對這位摯友和盤托出了。雲翥聽罷,哈哈大笑起來。說這個郭良修就是個情種,都年過四十了還萌發什麼情心?竟然有如此荒唐之舉!這時,陳仰穆才知道,郭良修原來是奔喪去了,老母病故時,林雲翥也在其跟前。
“林先生,你看我,本來就沒什麼病,仰穆就是不聽,將大先生驚動了。”蔡雁秋對林雲翥向來親熱,尤其是蔡湛秋在生的時候,林雲翥更是蔡家的常客,很小的時候,她就認識這位愛開玩笑,又會開方子的“大先生”。
“不看病我也是要來的。蔭墨要到日本去學西洋醫術,我特意讓他來跟你們道個別。”
“喲,好事,好事啊!一轉眼,孩子都長大成人了!”蔡雁秋喜得上前端詳起林蔭墨,高興地拍了拍林蔭墨的肩膀,誇說“一表人才”,把林蔭墨的臉都羞紅了。
“咦,海國呢?海安呢?怎不過來找墨兄玩?”林雲翥見兒子坐得無聊,就對蔡雁秋說道。
“海國這孩子,鄉試不考了,這書也不念了,家裏更待不住了。近日常往汕頭埠跑,說要學做生意哩!”蔡雁秋說著,就讓滿蓮去把海安找來,說都來客人了,也不曉得過來請安,一點規矩都不懂。滿蓮急忙幫他開脫,說二少爺正在書齋用功呢!說著忙小跑去了。林雲翥見了,滿臉堆笑,說這女孩機靈,說主賢仆自敏。
喝過幾杯茶,陳仰穆就讓蔡雁秋過來,請林雲翥搭搭脈。林雲翥看過了,卻不發一言。林蔭墨小心翼翼地將雁秋的手接過來,也是搭脈,看舌苔,像模像樣地端詳了一會,不等父親開口就開起方子。林雲翥接過方子,起筆在上麵又添上兩味,才點點頭表示妥了。林蔭墨禮貌地向蔡雁秋淺笑著說:“嬸子這是陰虛,氣血兩虧。無大礙,調理一段時間就好了。睡前喝點蜂蜜,可以睡得更安靜。”蔡雁秋聽了,露出笑容來,對林蔭墨說:“真不錯!才幾年不見?墨兒都當上小先生了!”
陳仰穆告訴林雲翥,暹羅那邊的生意有些不好做了,比如木材場,原先相當一部分木材是用來造船,造大帆船,除了賣給東南亞諸國,也賣給廣東、福建和浙江等地。如今,西方的汽船正大行其道,已經逐漸取代木帆船了。再不轉產,木材場下來怕沒出路。林雲翥聽說陳仰穆要買下那半條被燒廢了的仁和街,當下就讚歎不已。又說,這西方人厲害,跟我們走的不是同一條路,千萬要提防。但西方人走的是近道,是捷徑,比我們更好的大可以借鑒!比如這西醫,人家就是有一套。他就是服了這個,才想到將蔭墨送到日本去學西醫,日本這方麵已經很發達了,還有個叫田本三的故交可照應……陳仰穆聽了直叫好,說做什麼事都得如下棋,先得想好下麵幾招,才能動腳下這一步!
這時,門口探著小滿蓮一張稚嫩的臉,眉眼間一副急切和局促的表情。
“你這小靈精,看什麼看啊?”陳仰穆隻好停住話頭。
“我,我找大先生,我能問個病嗎?”滿蓮說完話,就吐了吐舌頭,臉紅得像隻西紅柿。
“哦?你有什麼病?過來,過來。”林雲翥見了,就笑著瞅著滿蓮。
“我……”滿蓮咬了咬嘴唇,怯怯地上前,拉住雲翥的一隻手臂,將小嘴唇附在雲翥的耳朵上,神秘兮兮地道出“尿床”兩個字。雲翥聽罷,倒收起笑臉:“嗬,這個可不算什麼病,這樣吧,你不是南澳人嘛,抓一些海蟑螂烤了吃,過一段就好了。”
“那個我是吃過,可在饒村買不到,也沒得抓。”滿蓮羞澀地站著,搓著衣角。
“啊……那就另開一方:豬小肚一隻,就是豬尿囊,懂不?清水燉服。每日一例。記住了嗎?”林雲翥見滿蓮口中念念有詞,怕她記不住,就幹脆開了方子交給她。
“多謝大先生!”滿蓮接過,掉頭就走,雲翥、仰穆都笑了起來。
“這小女孩,真有膽量!才幾歲呀,就敢闖進來問病。”陳仰穆讚賞地點頭,又自言自語般地說,“這治尿床,倒也簡單。”
“本來嘛!”林雲翥接過話來,“這小女孩真是靈精。咦,雁秋這次給你生了個女孩,你就有男有女,福氣啊!”
“哦?對,對。是有男有女。這個,雲翥,你說,雁秋的頭發烏過墨,我的頭發也是烏黑黑,咋就生了個紅頭發的女兒?”
“嗬,紅頭發?你是說……”林雲翥瞅著陳仰穆,半天都不把話說下去。
“我,不是那意思……”陳仰穆見他不接話,倒先慌了神。
“不是那意思是什麼意思?你啊,怎會這麼想?你這話要是讓雁秋聽到了,非罰你跪床頭不可!”林雲翥臉上露出詭笑,反問仰穆,“你,此前有多久沒回家了?”
“此前?少說也有大半年吧?暹羅那邊確實走不開。”陳仰穆如實回答。
“大半年?你自己想想,這大半年,再好的東西不也都生鏽了?”林雲翥說著,板起了嚴肅的表情。
“生鏽?你是說……”陳仰穆聽了一愣,沒聽明白。
“嘿嘿,那東西都生出鏽來了,紅頭發有什麼奇的?”林雲翥這麼一說,仰穆才知道他是在拿他開涮,揚起手打下去,卻被雲翥擋住了。
“你這個髒先生,你這張嘴呀,才生鏽哩!”陳仰穆罵了一句,卻禁不住竊笑。
“嘿嘿嘿……”林雲翥也笑了起來,抬頭看見蔡雁秋抱著小女兒來了,便忙打住,不再說笑了。
“雁秋,你這是失眠引起的,調一調就好了。還有,你讓仰穆多陪陪你,這屋子這麼大,老是空落落的,誰能受得了?”林雲翥又給雁秋另開一個方子,說閑時煮了當水喝,必有裨益。
三
剛進汕頭埠,陳仰穆就在開誠錢莊的一側租下了一間鋪麵,開了一家恒穆批信局,店麵並不起眼,業務主要是與他開在暹羅的批信局對接,誰都不在意。盡管他不止一次給開誠錢莊補倉,盡管他那租用的貨倉曾引起官方、商界的好奇,但畢竟沒有掀起波瀾。誰都不知他的水有多深。直到他這次,突然間在仁和街買下了一聯三過間的鋪麵,掛起了“恒穆商行”新招牌,人們才知道,這個饒村人不僅僅曉得在溪心洲起大厝,砌玻璃,不僅僅會收番批分批銀,看這勢頭,肯定還要做成大把戲!
生意人自有生意人的道道。陳仰穆看準的是汕頭房地產的發展前景。這汕頭埠,自從潮海關從媽嶼遷入市區之後,各國商人和領事館都紛紛跟著移入南岸新市區,這一來,市區的房產價格一年間就翻了三成。原來一間二三十平方丈的鋪麵三幾千大洋就可以買到,現在熱鬧街區就是四五千大洋都買不到。這次為商行物色鋪麵,就更加增強了他投資房產的信心!
其實,陳仰穆早就看中了這仁和街那半截被大火燒過的廢街。這廢墟已經擱置了三年,除個別確實無處藏身的老住戶,在自家的廢墟上搭個簡陋的住所聊以度日外,其他的就隻有藏汙納垢,滋生老鼠了。誰都不顧災民的死活,誰都不把這廢街當回事。陳仰穆先是因為同情災民而想到要來開發這條街的,跟蔡滌秋一提起,兩人一拍即合。蔡滌秋說,這就是商機啊!他都想了三年了,就是沒有這個肚量,吞不下這頭大象,如今有仰穆做後壁山,還有什麼做不成的?這樣,由陳蔡兩家聯手開發仁和廢街的構想就開始實施了。
依照律例,陳仰穆先到澄海縣衙辦理了開發這條廢街的立契投稅事宜。葛縣令一看是汕頭埠的開發建設,就不樂意,因為這個地方太複雜了。從地域來說屬於潮州府澄海縣管,但很多方麵又聽從於惠潮嘉巡道;從主權來說是中國的領土,但外國勢力卻隨時都可以幹預,往往把本來很簡單的一件事搞得極為複雜。再加上官商勾結,龍蛇混雜,到處有陷阱、有騙局,一不小心連烏紗帽都難保。最好的辦法就是能拖即拖,不能拖就推,免得日後生出什麼事端。
麵對葛縣令的“冷處理”,陳仰穆就如同掉進一個泥坑,左右用不上力,氣卻衝上了嗓子眼。也是巧合,這日,仰穆剛從縣府出來,垂頭喪氣,卻撞上了林雲翥。這個葛太爺,有個經常要請林雲翥給看病的夫人。這下好辦了,知道緣由,林雲翥便從中斡旋,最終還是將一紙縣衙文告拿到手。
為了給老住戶多留條生路,在土地征購上,恒穆公司給出了幾種方式可供選擇。一種是按麵積現銀收購,即憑房契,以麵積大小結算,一次付款;另一種就是以一換一,即按房契所標明的麵積和樓層兌換新樓。自簽訂合約之日起,恒穆還給付一定的安家費。這文告一貼出,立即在汕頭埠引起轟動,尤其是那些無家可歸的災民,簡直是喜從天降,他們紛紛到恒穆來兌款、來簽約。可是,問題還是來了,一些老住戶,因為當年逃跑匆忙,連地契都沒有帶出來,看到別人高高興興地拿到錢銀簽到合約,就急了,把恒穆襄理陳坤明圍在中央,不知如何解答。最後,還是陳仰穆拿主意,同意老住戶互助取保。即對於那些拿不出契約來的,隻要能在老圖紙上指認出原來住宅的位置,又有兩家以上鄰居作證人擔保,恒穆照樣承認。
誰知,正當恒穆大張旗鼓征地的時候,一紙封條不由分說地將商行給封了!
一清早,陳坤明就來到饒村,向陳仰穆通報恒穆被官府查封的原因。不出陳仰穆所料,這鬼出在風神洋行身上!
這家日本洋行,早就看中了仁和街的這半條廢街,卻苦於一下子籌不到那麼多的建築資金,就一直在尋找合作夥伴。這日本風神看中的是德國魯麟,兩家洋行在汕頭埠真可謂沆瀣一氣,狼狽為奸。這魯麟洋行因為幾年前那一宗爭地案至今懸而未決,生意又連年虧損,所以對風神的動議隻是口頭承諾,資金卻遲遲未能到位。如今見華資企業已經啟動,就坐不住了,乘夜調動了百餘人的商務團練,把風神洋行以東的半條廢街用木樁鐵絲圍了起來。一大早,鄰近鋪戶、商行見了都著急,那些老房東更是鬧鬧嚷嚷,這人越聚越多,很快就將一條街擠得水泄不通。當天,這事件就上報到了鮀浦司,隔天就驚動了澄海縣和惠潮嘉巡道。因為事涉日本、德國,官方就急忙派出專員負責調停。恒穆這邊,因為有澄海縣的執照,又有立契投稅憑據,對征地收購房產所開列出的條款也都合情合理,再加上漳潮會館、六邑會館都為恒穆出頭擔保,確實無可厚非。而日方簡直就是無理取鬧,手裏僅有三兩間鋪麵的轉讓協議,這風神洋行就妄言占有這東側廢街的所有產權!可是,為了不把事態鬧大,官方一時無法結論,就先“各打五十板”,將風神洋行和恒穆商行都給封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