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
陳海國成長的階梯,在他妹妹陳海瀾出生的時候,猛然邁上了一大級。
那一天,他從成德書院讀書回來,離得很遠就聽到屋子裏響著海瀾的哭聲。這個剛剛來到陳家沒幾天的小人兒,弄出來的聲響卻比兩個兄長還要大。母親總是這麼嘮叨,說這妹子將來必然膽子大,勁兒足,雖然是女兒身,卻能幹大事情。吃奶的時候,母親又換了一種說法,總埋怨小人兒吃得慢,吃得少。吃上幾口,就得將乳穗從她的嘴裏拔出來,讓她喘喘氣,要不她就會嗆得咳嗽起來。那一張紅粉粉的小臉蛋,一嗆了奶就憋得紅彤彤的,像一隻熟透了的西紅柿。海國以前並沒有發現母親懷裏的兩坨肉與其他的有什麼不同。今兒,踏進家門,他的目光卻不小心落在母親那對光潔明豔、無遮無攔的乳房上!他雙眼瓷實地瞅著那溫暖的處所,一時半刻都挪不開。愣著,他的心頭猛然升起了一股暖意,前所未有,又煩躁不安。這時,弟弟海安又添亂,一個勁搗著哭個不停的妹妹:“臭妹不哭,不哭!再哭,媽就不給你奶吃!”想幫上手又幫不上,結果弄得妹妹哭得更凶。母親不耐煩了,就讓海國過來幫忙。
“看你們兄弟,都笨手笨腳的,還真不如生個女兒好!你看闊嘴嬸的小孫女,才五歲就把弟弟帶得好好的。”母親讓海國接過妹妹,自己下床來,要到眠床後的尿桶撒泡尿。那衣裳敞開著,那對巨大飽滿的乳房肆無忌憚地左右搖晃。那閃閃的白,那軟軟的柔,那紅豔豔的穗尖尖,讓海國一下子聯想到店仔頭盛記薄餅鋪夥計手中那一團跳動的白麵。他平生第一次發現,母親最好看的並非那一盤光彩的笑臉,而是這敞亮明豔的胸懷!不知不覺中,他的臉漲得通紅,就匆忙將手裏的妹妹塞給了海安,拔腿逃出了家門。
陳海國越來越不願意在自家屋子裏待了。在母親麵前,他總有些奇怪的念頭,心頭總有一團棉絮堵著似的煩躁。他除了上書院讀書,去得最多的地方,也最樂意去的地方,就是郭良修那間臨時搭建的竹棚。為了照管工地,郭良修一直住在荔園的工棚中,但他的住處與工匠們不同,不但有單獨的臥室,外麵還有一個供他處理事務、衝功夫茶、聊天的地方。這地方,海國、海安都是座上客。尤其是海國,這段日子煩悶了,總是不由自主地到這裏來。自從郭良修第一次見到蔡雁秋,這個一向自命不凡、從不把女人當回事的浪蕩子突然改變了人生態度,對陳家的所有人和事都格外上心,不但工地上的一切事情都料理得有條不紊,對偶爾來查看、詢問工程情況的頭家陳仰穆更多了幾分敬畏,對海國、海安也表現出十分的熱情和殷勤。談話的內容也往往是下意識地要扯到他們的母親身上。隻是,這個郭良修並非聖人,而是一個大俗人。時長日久,對蔡雁秋這種水中撈月,霧裏看花的精神折磨讓他生出了一種嬗變。這種嬗變使他忘記了來饒村的真正目的和意義,什麼施展才華、獲取高額報酬、報答頭家的知遇之恩,都一變成為心甘情願當愛情的俘虜!他想方設法接近雁秋,得到的卻是冷漠的一瞥或是斷然的回絕。尤其是喝過蔡雁秋那一碗乳汁之後,他就再也沒有機會夢中人兒見麵了。這種單相思的滋味,他年輕的時候經曆過,似乎並不難受,現在人到中年了,卻難以忍受這種折磨!
作為一種宣泄,郭良修閑下來的時候就掉書袋,講鹹古。起初是在工匠們歇息時為了解解煩悶,後來就是在海國、海安麵前講,肆無忌憚地講。郭良修肚裏有的是古,什麼味道的古都有!有些古對於情竇初開的少年,卻無異於一劑上癮毒藥。
初時講的其實也不是那麼鹹。海國喜歡吟誦唐詩宋詞,郭良修就說:“唐詩宋詞固然高雅,但還是缺點人間煙火。”於是,就講了一個有點“人間煙火”的故事:
某年中秋,月亮分外清澈,有一秀才,與一位姑娘、一個屠夫三人同船過渡。船到江心,秀才放下手裏的書,望月生情,詩意大發,就對同船的兩位說:“你我有幸修得同船渡,又逢明月當空,良辰美景,何不各自對月吟誦一曲?”二位都讚同,隻是要秀才先作示範。秀才自不推辭:“八月是中秋,三人同一舟,月光免點燈,儉油!”屠夫聽了,明白是三句半,就拿賊眼瞅了瞅姑娘,清風徐來,正好撩起了姑娘的裙子,便油腔滑調地吟道:“八月是中旬,三人同一船,風吹娘子裙,裂痕。”姑娘一聽,又羞又怒,當即還擊:“秀才吟詩有道理,殺豬大哥真無恥,裂痕好比屠夫嘴,無齒(恥)。”
陳海國聽了,似懂非懂,郭良修也不解讀,留著滋味讓海國自個品去。隻是,這種古講多了,內容和題材就不斷拓展。這郭良修也並不胡編亂造,他處處都講得有據有理。不少內容都來自古典文學名著,有一次講到《水滸傳》,郭良修居然能夠整段整段一字不漏地背出來:
詩曰:黑真真鬢兒,細彎彎眉兒,光溜溜眼兒,香噴噴口兒,直隆隆鼻兒,紅撲撲腮兒,粉盈盈臉兒,輕嫋嫋身兒,玉纖纖手兒,一撚撚腰兒,軟膿膿肚兒,翹尖尖腳兒,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更有一件窄湫湫、緊皺皺、紅鮮鮮、黑稠稠,正不知是什麼東西……
念到這裏,陳海國禁不住連聲問:“什麼東西,什麼東西?”郭先生不答,笑而不答。海國細自一想,臉騰得就紅起來,對那東西,更加雲裏霧裏地猜想起來……
沒有任何一種力量比得上誘惑的力量。對蔡雁秋的單相思,郭良修在預先知道了結果的境況下竟然走上了逆旅,陷入了絕地。尤其是這種鹹古講多了,他從內心深處慢慢地也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一不小心連自己也陷進去了。誠然,對於一個精力充沛又是曾經滄海的漢子來說,相思苦,但終日講這些男歡女愛的古,也未嚐不是苦。他幾乎每個晚上睡下來,都在腦海裏搜刮著那些做過的、見過的、讀過的關於女人的記憶!他不行了,他無法一個人總是待在荔園過著鰥夫的日子!他越來越無法控製自己身體裏那一股奔突的熱流!一次次,他坐在岸邊,隔著秀夫溪望著饒村,望著村頭那棵大榕樹,望著榕樹下的人來人往,他總幻想著那男男女女間,會有一位穿著烏香雲衫的、他的頭家奶——蔡雁秋!可是,不可能,至少在這坐月子的前後幾個月他是見不著的。就是見著了,又能怎樣?不也是望梅止渴嗎?
郭良修終於又重拾舊好,頻繁出入妓院。
二
店仔頭是一座有著數百年曆史的經濟重鎮。最繁華的地方要數北門直街。好些錢莊、批局、當鋪、賭館、煙館都集中在那裏。溫玉樓就開在這北門直街的盡頭,與誠豐批信局、利昌米行、金盛錢莊等富人經常上落的行鋪同在一條街上。頭牌小姐紅鶯兒年不過十六,卻因為職業的催發早已透露出女人的韻致,幾乎所有的嫖客都被她施了迷魂術似的,一見麵就目瞪口呆,魂飛魄散。
郭良修是花大價錢才得以跟紅鶯兒遊龍戲鳳。可是不行,一開始他就不行。在大堂等著的時候他還幹柴烈火,那物件挺來勁的,可是,一進門,還來不及倚香偎玉,被紅鶯兒軟軟柔柔,纏纏綿綿地這麼一糊弄,一下子就全都軟了!郭良修從來都沒有這麼窩囊過!他恨得差點把自己那物件扯斷了喂狗!可他畢竟是闖江湖走四方的人,懂得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的道理。最終還是讓紅鶯兒小姐記住了他,並且慢慢地如魚得水,成了溫香樓的常客。
橫跨秀夫溪的石橋落成的時候,陳仰穆特地從香港趕回來驗收。修橋的一班師傅來自蘇州,本領過硬,功夫到家,將一道跨度二丈有餘的石板橋建得堅實而不失空靈,穩固而不失協調,與兩岸的護堤、石籬、橋引石階銜接得天衣無縫。
陳仰穆高興,領著兩個兒子與郭良修一同在石橋上往往返返走了好幾趟。見海國不發一言,就問道:“國兒,你讀了那麼多的書,是不是給這座橋起個好名字?”
陳海國看了一眼郭先生,答:“郭先生倒是起過一個。”
郭良修接上道:“不妥,不妥,在下是隨口而出,還是由大少爺來取名合適。”
海安就搶著說:“先生說,叫平步橋。兄說,好是好,太平白了。”
陳仰穆聽了,點頭稱是,說:“確實太平白了。再說,誰走過都平步青雲,那麼世上不就沒有艱苦創業,一步一個腳印的人了?”
跟著的人聽了,都笑起來。海國就試探著說:“我倒是想了一個名字,爸你聽聽,叫步墀橋如何?”
“步墀?好!好!比平步有意思,有意思啊!”郭良修先叫起好來,叫過了好,才意識到有頭家在上,自己是不宜亂說亂動的。這毛病應該是這幾個月一直討好頭家大少爺落下的。
陳仰穆沉吟片刻,就撫一把海國的頭,道:“不錯,看來讀書還是有用!好!”因為對工程滿意,仰穆就馬上給蘇州師傅結了賬,好讓他們早點回家。賬單簽過了,又給監工郭良修加了十元賞錢,給起名的海國五元的賞錢。
趁著興奮勁,郭良修就挽了海國,一同到店仔頭利昌錢莊取錢。來到錢莊門口,郭良修猶豫了一下,就不進去了。說今天得了賞錢,要請大少爺的客,兩個人就到大成酒樓去喝酒。
陳海國不會喝酒,起初隻是與郭良修碰碰杯,應付著抿了一小口。可是吃著吃著,就經不住郭良修的勸,多喝了一點。頓時臉就熱起來了。郭良修不失時機地講了一個與喝酒有關的鹹古。又道:“《金瓶梅》寫得最多的就是飲酒與性!最精彩的部分就是西門慶與潘金蓮一起飲酒作樂,邊飲酒邊作樂!酒雖亂性,但酒是男人的性命!”海國聽著喝著,不知不覺中,就將杯子裏的酒喝光了。喝到第三杯,海國猛然意識到,再喝下去不行了,就站起來,催郭良修走,說不能再喝了,蘇州師傅還在家裏等著呢!離開了酒樓,來到利昌錢莊門口,郭良修又不進去了。他神秘兮兮地附在海國的耳朵上說,今天高興,要帶少爺去一個好地方,天底下最好的地方!海國遲疑了,問:“銀不取了?”郭良修答:“取了銀做事不方便,幹完事回來再取無妨。”
趁著酒膽,郭良修決意拉海國趟一趟髒水了!
踏進溫香樓。陳海國弄不明白,這座別致小木樓裏到底住的是什麼人家?還有,這家人家怎麼養了這麼多女兒?並且個個都漂亮,漂亮得讓他很不自在。正進退兩難間,就見一位中年女人笑得滿臉皺紋,上前拉起他的手一同登樓。他左顧右盼,卻已經不見郭良修的身影了,便隻好隨著那婦人,一級級登高,糊裏糊塗進了雅間。
這時,陳海國的神誌清醒了些。雅間狹小,裏麵一張大床占了過半的空間,兩把紅木高椅和一隻茶幾都很陳舊。空氣中夾雜著一種奇怪的氣味,說香有點說臭也有點說酸也不少。古書上說的打破五味子醬的味道大致若此吧!正這麼嗅著想著,就聽到隔壁有一個男人在說話,聲音很熟:“寶貝,寶貝啊……”是郭良修的腔調!這種地方哪來的什麼寶貝!聽那一份驚喜勁兒,莫非是撿到一大包金元寶了?應和著的是一聲嬌啼,軟綿綿地就像梅雨滴在楊梅上,酸到梅園裏去了!海國一動不動,他聽到一種“咕唧咕唧”的聲音,就像一個人赤足趟在海灘泥裏,開始很慢,但趟著走著,就加快了腳步,就小跑起來了,“吭哧吭哧”地喘著氣。這時,又有另外一個人跟上來似的,吭哧聲有粗有細,有輕有重,但都朝著一個方向,亦步亦趨。隨著前麵步伐的加快,後麵的節奏也逐漸變快,而伴隨著節奏變化而來的,是另外一個聲音,那是一個女人“哎喲呀啊”怕被丟下時發出的嬌喚!這聲音也由慢轉急,由低升高,但節拍卻與前麵跑著的一個人同步,倒像是兩個人在賽跑!賽跑還沒有結束,但漸漸地就剩下那把女聲了,是女聲壓過了別的聲音,接近終點的氣喘籲籲與奮力衝頂的歡叫,在這一瞬間把海國的意識喚醒了!明白了就裏,心頭的怒火就被點燃了!他奪門而出,卻與推門進來的一個人撞了個滿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