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麵對著這個空間,麵對著這份空寂,他倒覺得虛幻起來,倒覺得是走在夢境裏!人生的價值、創業的意義,難道就僅僅是為了圓這麼一個夢嗎?不!哪怕是把整個荔園都建起來了,又能說明什麼?代表什麼?難道自己的人生價值就靠這空寂的豪宅來體現?不!這念頭太荒唐了!此時此刻,他宛如一艘逆流而上的小舟,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時,在拚盡了最後的一股勁時,卻猛然發現重新回到出發點一樣,感到從未有過的空寂。也許是此刻,新豪宅空蕩蕩的環境與他的心境完全吻合。他沉溺其間,就完全忘了時間和空間。他點燃一支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又一口,將一隻隻煙圈吐出來,又目送著它一隻隻消失……

海國有海國的想法。他一個人仔仔細細地察看起豪宅來。從整體到局部,從牆壁到屋頂,從石刻到木雕,從嵌瓷到彩繪……最後,他在中堂那一屏黃花梨木雕屏風麵前停住了腳步,他並非對木雕用料的考究與雕刻技法的精細感興趣,而是對其內容動了心思。這木雕屏風,雖然出自潮汕木雕大師佃介儂之手,耗時一年而成,可謂精美絕倫。但其內容命題,卻出自郭良修。這八屏圖案,皆取材於傳統的古典愛情故事,《梁山伯與祝英台》、《西廂記》、《春香傳》、《牡丹亭》、《荔鏡記》……畫為心聲,講的都是一個主題,那就是木雕上方刻的一行楷書落款——鴻雁雙飛圖。

郭氏良修,字鴻鐸。字中赫然有個“鴻”字!陳海國的心就像被蛇咬了一般的難受。心中憤憤,他就上前把一直在抽煙想心事的父親拉到屏風跟前來。

陳仰穆在這屏風前沉思片刻,輕鬆地哼出了一句潮劇《春香傳》的唱詞來:“鴻雁雙飛情更切,我哪有一去不回頭……”海國沉著臉說:“那不是鴻雁,是鸞鳳。”仰穆又哼了哼,說:“有些事,可以追根尋底,細較錙銖,但有些事,反而難得糊塗,不必自降身價。對待郭良修這樣的人,所取的應該是後者!走,我們會會這位郭先生去!”

父子倆走出大門,正好碰見陳坤明。陳坤明這些日子受陳仰穆所托,代陳家管理著基建工地上的財物,見到陳仰穆就上前道:“穆兄,你看看,你看看,這個郭先生,這個郭良修,一大早,走了,卻對誰都沒吱一聲。”

“哦?走了?連個招呼都不打?”陳仰穆也覺得奇怪。

“是啊,你看看這個。”陳坤明將一張紙條遞過來,海國接過來看了一眼,然後遞給父親。

“這個怪人,連這個月的酬金都沒要,咋走得這麼急?該不會出什麼事吧?”陳仰穆說著,就讓坤明引路,來到郭良修原來住的工棚,隻見內中一派狼藉,確是走得匆忙。

郭良修的不辭而別令陳仰穆好一陣不自在。畢竟,姓郭的為陳家蓋大屋出了不少力;畢竟,姓郭的也沒做成什麼太出格的事;畢竟,姓郭的還是林雲翥的朋友,是大先生介紹來的……多年之後,他才弄明白郭良修匆匆離去的真正原因,但那時候,事出緣由為何,已經對誰都無所謂了。

郭良修何故走得這麼匆忙,連酬金都沒顧得上拿?蔡雁秋心裏也總是納悶。她好幾次想問問海國,都開不了口,想問問海安,又覺得不妥。再說,這幾天,她正因為海安把她的風箏給弄丟了而在生海安的氣。那隻風箏,一直掛在牆上,十多年來,除了她自己經常摘下來撣掃、欣賞、回味,誰都不讓動一動。無論海國和海安有多淘氣,可誰都沒敢動這隻風箏。這個海安,怎麼就突然想到要拿母親的這隻寶貝出去玩?又怎麼就偏偏把它給弄丟了,連隻殘骸都沒帶回來呢?要不是仰穆攔著,她還真的控製不住操起掃把將海安打個屁股開花……她哭了,哭得很傷心。海安向來話少,碰到什麼理虧的事就更是好歹不開口了。無論別人怎麼問,無論別人怎麼急,他就是一個字——丟。

陳海國向來都是弟弟的保護神。他是看見弟弟在放風箏,看見風箏放得很高很美。當時,他就想去追弟弟,讓他把風箏收回,別惹母親生氣。但他聽到郭良修的聲音,就不樂意上前湊熱鬧。他打住了腳步,也就沒有為母親保住那隻她摯愛的寶貝。

許多年之後,陳海國才從弟弟陳海安口中得知,為了這隻風箏,郭良修竟遭遇了那樣的際遇!

陳家的工程是完成了,郭良修的差事也就結束了。可是,他心存不甘,對看得見卻吃不著的蔡雁秋仍存著幻想。為了體味傳聞中蔡雁秋放風箏的那一份感受,他居然在臨走之前動了歪念,唆使陳海安偷出了那一隻懸掛在壁上十多年的風箏。是他,親手為其裝上了早就準備好了的小麻線,是他,親手放飛了這隻風箏!風箏雖然已經很陳舊了,但因其良好的質地和精細的手工,看上去風采依然。尤其是放飛天上,就更顯出濰坊風箏的不同凡響了。在柔和的秋風裏,在明媚的陽光下,風箏如一隻振翮奮飛的鷂子,徐徐地滑翔,悄悄地嵌入雲天……在地上兩個人的目光裏,在地上兩個人的叫聲中,這遙遙一線牽引著的目標,這悠然翼然的遊戲竟然就在愜意到極致處戛然而止!得意忘形,雲裏霧裏的郭良修萬萬沒有想到,那一根麻線會脫手而出,事情真發生了,便是追悔莫及。

陳海安看著風箏斷線陡然栽落,當即愣住了。他心裏明白,家中什麼東西都可以丟,唯獨這隻風箏丟不得。這是母親的寶貝,這是母親時時都要拿下來撣掃、修理、把玩一番的掌中寶!他急得一跳三丈高,急得向郭良修撒野:“你,還我風箏,你還我風箏!”陳海安叫著,跳著,對郭良修拳打腳踢。郭良修也是手足無措,望著風箏飄落的方向發著呆。太遠了,太遠了,那地方,已經是秀夫溪的對岸,應該是新蔡村了!

“追!快追啊,你!”海安猛醒過來似的,又上前推了郭良修一把。這一把讓郭良修清醒過來了,他二話不說,抬腿追了起來。

風箏果然是落到了新蔡村。郭良修急忙趟過齊腰的溪水來到村頭,濕漉漉地站在村西頭那一處屋簷下,對著掛在圍牆上的風箏露出了微笑。還好,還好!郭良修雖然渾身發冷,但他此刻想到的卻是那一個傳聞,關於陳仰穆為蔡雁秋摘風箏的傳聞,覺得十多年後的今天也許真是冥冥中的巧合,隻不過換了一個男主角而已。這樣想著,他就不覺得冷了,他居然脫下半幹不濕的外衣和濕了大半的褲子,隻穿著內褲和薄薄的汗衣,爬上了風箏棲落著的那一株龍眼樹。攀過那一丫斜枝,他就一步跨到了圍牆上。坐在圍牆上,風箏是伸手可及。他看到已經繞道趕了過來的陳海安,為了讓海安放心,他扯開嗓門高聲地叫喊:“找到了!看到了!我這就抓住啦——”正喊得起勁,突然,這牆頭之下,就有一支女人尖銳而恐怖的哭叫聲響了起來。這聲音,真是太淒厲太寒磣了!郭良修循聲看去,這一看,他差點從牆頭上掉下來!慘了!他看到的,是白晃晃的一個肉身子,一個女人的肉身子!來不及思想,更來不及看清楚,第一反應就是一把抓住風箏從牆頭上跳下來!惶惶之中,他朝來路奔去,可沒走幾步就癱下了,他的腳崴了!重新站起來的時候,他就被幾個新蔡人圍住了。“光天化日,爬上圍牆幹什麼?”“準是小偷,是來偷東西的!”“你是偷東西還是偷人?”“偷看人家寡婦洗澡?”“是奸夫淫婦吧?看你往哪跑?”“打!先打斷他的腿!”“打!將他的孽根剪下!”

……

隨著叫罵聲的升級,隨著新蔡村民愈益花樣百出的猜測,落在郭良修身上的就不僅是拳打腳踢,而是木棍跟鐵棒了!郭良修就是渾身是嘴也沒得一辯!他確實是隨著那一聲女人的叫喊從人家的牆頭上落下來的,他身上所穿的內衣褲在這秋天裏更是說不清道不明。他眼看著手裏的風箏被奪走被撕毀被踩進泥裏,他隻發出一聲哀鳴,就不省人事了……當他醒來的時候,已經被捆綁起來蜷縮在人群中。從圍觀者的口中得知,被他“偷”了的女人因為沒臉見人,隻能用死來證明她的清白。幸好,人是被救活過來,可是惱怒了的新蔡人正在商量如何處置他這個“惡人”。

沸沸揚揚之中,剛好回老家祭祖,準備啟程赴春闈的蔡任夷也跟著過來看熱鬧。這不就是幫陳家在蔡家的荔園上“起大厝,砌玻璃”的郭半仙郭良修嗎?一股莫名的妒火陡然升起,那一個鐫刻在心頭的奪回荔園的念頭此刻如同一隻從囚籠中放逐的惡獸,恨不得將“助紂為虐”的郭良修吞噬。於是,在蔡任夷的慫恿下,由幾個半大孩子領頭,將郭良修牽到了蔡氏大宗祠,剝光了衣服,捆綁在旗杆夾上示眾。領頭的叫嚷著要取下姓郭的孽根,又惡作劇地用那一根放風箏的小麻線紮住了郭良修龜頭,牽著破風箏不停地抖著玩。郭良修呼天搶地,莫奈天地皆不應。直鬧到日頭落山,才見一位長者走到跟前來。這時的郭良修已經是尊嚴掃地,狼狽憔悴,精神萎靡,連挖個坑把自己埋了的念頭都有了。

“郭先生,後悔了吧?”蔡叔公上前問。

“悔,悔不該踏進新蔡村。”郭良修不敢將那後麵一句到了嘴邊的粗話罵出來。

“蔡二媳婦是守寡多年,但蔡家一直在謀劃著要為她立節婦坊,這下被你把牌坊砸了。”蔡叔公慢吞吞地說,卻一字千金。

“我,我確實跟她無染,我們是素不相識……”郭良修就是死也不能壞她的名節,這一點信念他是堅守著的。

“有染無染不是你說了算。她連井都跳了,你還說無染?族人要割你陽物以泄憤。”蔡叔公陰笑。

“你們,這是無中生有,這是草菅人命!我隻是為了那隻風箏,那是孩子玩丟了的……”郭良修終於能夠把話說到風箏上了,但馬上被堵回來。

“風箏?你都年過半百,還玩風箏?你這是借風箏之名,行偷雞摸狗之實吧?嘿嘿,你這個郭半仙,怎麼就不給自己算一算,掐一掐?今天連人命都差點出了,你說,我憑什麼要放你?”蔡叔公又是一臉陰笑。

“郭先生,怎麼會是郭先生啊!”這時候,蔡任夷來了,裝出來滿臉驚訝。

“……蔡,蔡公子,救我!”郭良修如同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浮槎。

“唉!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蔡任夷走上前來,給郭良修披上一件扔在地上的衣服,幸災樂禍,陰陽怪氣地說,“郭先生何以至此?”

“……”郭良修不說了,再陳述也是枉然,他隻求盡快脫身……

從旗杆夾上放下來,郭良修給蔡任夷叩了個響頭,從此視他為恩人。

遭此一辱,郭良修是再也無顏在饒村新蔡一帶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