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國的酒醒了大半,見撞進雅間來的是一個半裸的胖女人,就嚇了一跳,猛然想起:這不就是書裏寫的,郭先生講的秦樓楚館,煙花巷陌嗎?這眼前的女人,不就是李師師、杜十娘、李瓶兒……她們幹的,不就是皮肉營生嗎?怎麼,怎麼自己會來到這肮髒的地方?是不是走錯門了?所有這些問題,陳海國都來不及想明白。他愣了片刻,就已經錯過了逃走的機會,胖女人上來,咧著一張大嘴笑著,眯著一雙細眼笑著,不由分說地就要剝他身上的衣服。他逃避不及,但他決不讓女人得逞。這女人野了,管自扒拉下內褲,把一身肥肉置於他的眼前!他退一步,她就進一步,嘴裏還嚷著:“小犢子,甭驚,甭驚,先啃草,再喝奶,保準你舒服滿意!”經她這一提醒,海國才看清楚了,蹭到他鼻梁上的“黑湫湫”是什麼“草”!“緊皺皺”的又是什麼“東西”!這種“東西”,原來想著的時候,是何等的神秘美好,一下子來到跟前了,伸手可觸唾手可得了,卻是如此的齷齪和恐怖!在這俗物麵前,他站不起來了,他連滾帶爬,從胖女人的胯下逃了出來……
他晃悠悠地跑著、跑著,就像後麵有什麼惡魔在追他、攆他似的,他跑得雙腿麻木,渾身發軟,卻一刻也不能停下!他急於找到一塊可以自由呼吸的地方,一塊不受任何壓擠和威脅的地方!終於,看到麵前有一塊被一圈小灌木圍起來的空厝地,小柵門打開著。他如同一位海難者見到了一座孤島,猛然闖了進來,蹲在一株苦楝樹下嘔吐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當他終於能夠站起來的時候,眼前突然一亮,前麵有一個小門洞,透亮的門洞上,有一個女孩剪影,鑲嵌了金色光環似的奪目耀眼!他急忙用手擦了擦雙眼,重新將目光落在那女孩身上時,他看清了,女孩一手拿著一根銀針,一手端著一個圓圓的布圈,正一針一線地縫著什麼。他一下子忘記了剛才的難受和混沌,移動腳步,悄悄地挪到近前想看個究竟。
腳步聲把女孩子驚動了!
“你,怎呢?你是不是生病了?”女孩子發現了他,並且注意到他臉色的蒼白和眼神的疲倦。
“沒事的,我沒事。你,你在做什麼……”海國不好意思了。因為看起來很小的女孩子,站起來了便發現其實小的隻是個頭,笑容中卻已經有了女孩子的嬌媚。
“繡花。你沒見過繡花是嗎?”女孩子笑了,滿臉的清純。
“哦,哦,這叫繡花……”陳海國確實是第一次見到,也是第一次聽到,有這麼一種手藝叫做繡花!
“你,喝口水嗎?”女孩子還是看出他的氣色不對,給他端上一碗水來。
陳海國壯著膽子接過來。他確實是太渴了!喝酒渴,被那胖女人嚇出一身汗來也渴,拚命逃跑更渴,嘔吐之後更覺口幹舌燥,渴得著實難受。
他喝了水,這可是他這輩子喝到的最甜的一碗水啊!他同時飲下的,還有女孩子那白璧無瑕的眼神和純真無邪的笑靨!
三
陳海國回到家裏就病倒了。昏昏沉沉中,他意識到自己被番仔樂背上了閣樓。但睜開眼的時候,卻又發現,此閣樓不是彼閣樓,這不就是番仔樂的閣樓嗎?想想也好。自己家確實太擠了,太吵了。躺在番仔樂的床上,海國心頭猛然升起一縷情愫,對從小就愛著他、護著他,卻又任憑他戲弄、挖苦、使性子的樂叔,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同情和親切感。他很自然地將樂叔與郭先生作比較。人,都是人,但人與人卻各不相同!與樂叔相處相交,就像一隻小鹿與羊群結伴,一起吃草,一起喝奶,一起走過山澗草地樹林,沒有驚喜,也不會有驚嚇。與郭先生在一起,就好比一隻小鹿與狼同行!到處隱伏著危險,到處暗藏著殺機,一不小心就會大禍臨頭,血腥味都聞到了,還會在乎什麼親情友情!樂叔是懵人,但是個實實在在的好人,是個善良的、富有愛心的人!郭先生是個賢人,是個滿腹經綸的賢人,但骨子裏卻是一個跋扈鑽營的人,甚至可以說是一個陰毒的人!雖然還不能說他是壞人,但這個人字,是被他越寫越歪了!古人雲:君子擇鄰而居,擇人而友。這樣的人,怎麼可以相交呢?
其實,陳海國並沒有什麼病,他隻是覺得疲憊。這些天裏,他開始遺精了,有時是在夢中,有時是在臨睡前的胡思亂想中,但他辨不清,想不明,那個讓他遺精的女人是誰?好像是那個發出“吭哧吭哧”聲音的女人,又有點像那個胖妓女,再仔細看時,又是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繡花女孩……這個時候,他就又害怕又無助……
郭良修曾一度斷了對蔡雁秋的念想。但陳海國的臥病,並且是寄宿在番仔樂的家中,又讓他有了接近的機會。他要利用番仔樂,那簡直就是輕而易舉的事。
這日近午,郭良修忙完了工地上的事,就提了一盒德成莊的喃呢花生,在番仔樂的引領下來到海國的床前。
“幾日不見,大公子哥可是清瘦許多!”郭良修仍然像以往一樣,對海國親切而友愛。
“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睡兩天就好了,有勞先生了!”海國也盡量保持應有的禮貌。但應酬了幾句就顯得疲倦了,懶得說話了,郭先生也不久坐,當下告辭了。
這樣來過兩三次,坐在海國床前的郭先生就不老實了。那注意力無疑全部放在隔壁的蔡雁秋身上。隻要有來自隔壁的聲音,他就有動作,一雙鷹眼滴溜溜轉,一雙大耳朵直楞楞聽。海國早看在眼裏,卻視若無睹。郭先生最感興趣的,是屋後那片窄長的空地,也叫後園。每次來看望海國,寒暄幾句後,他幾乎就一直在後牆那扇小窗前,對這後園出神。海國覺得奇怪,那後園有什麼風景?除了一座豬圈,就是一個廁池,再就幾株龍眼、木仔、臭花之類的花木,難道……海國在郭先生走後,也到後牆窗前站了許久,除了偶爾聞到風送來的豬圈味,糞便味,確實看不出有什麼特別之處。
奇怪的是,郭先生樂此不疲。與其說他是來看望海國,毋寧說他是專為聞那豬圈味糞便味而來!
陳海國的身體狀況已逐漸好轉。他就恢複了每日讀書寫字的習慣,把一本《懷仁集王羲之書聖教序》字帖臨得惟妙惟肖,又別有風骨。郭先生來了就讚不絕口,他也即興揮毫,郭先生的一手米芾草書也寫得神形兼備。但沒容得將一張四尺鬥方寫滿,郭先生便又到後牆窗前出神了。這次似乎與以往不同,竟然興奮得哼起小調來。海國懶得理他,躺在床上看書,漸漸有了睡意。醒來的時候,見郭先生已經走了,身邊隻有樂叔,在用他的紙筆塗鴉。海國怕他塗壞了自己的東西,就起身來準備把桌上的紙張整理整理。這一整理,竟發現一個紙團掉在桌子下麵,海國就好奇地打開來,見是一首七律詩,而那字跡,正是郭先生的:
十指尖尖挽袖裙,陣風吹破海棠春,
綠蔭樹下鶯藏舌,青草池邊蚌露唇。
銀線絲絲非細雨,明珠點點濕輕塵,
隔窗才子偷看見,惹起相思入夢魂。
陳海國讀罷,沉吟片刻,走到後牆窗下,直愣愣瞅著窗外的後園,最刺眼的是那一座廁池,因年久失修,那四周的竹篷不知什麼時候走失殆盡,看過去,就如一個四壁透光的涼亭。郭良修到底看到什麼,已經由這首詩描述得一清二楚了!海國心頭的怒火一下子被點燃了,他狠狠地將一隻拳頭砸在牆上!
阿樂不明就裏,傻傻地站著,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什麼。
陳海國平靜下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長大了,大到這座小閣樓容不下他,這饒村也容不下他!他自己都弄不明白,病這麼一場,這胸懷為何會有這麼一種感覺——被一種強有力的東西充實了的感覺。如果說,是母親教會他愛,教會他對生命的愛,對親情的理解和珍惜,對人生的寬容和包容;如果說,是父親教會他堅強,教會他自尊和包容,教會他從《針路圖》中去尋找人生永久的支持和圭臬,去探索漫漫長路的極致;如果說,是饒村,這片鳥語花香的樂園對他的童年和少年造成了一種缺陷,那麼,應是上天的安排,讓他走近了郭良修!郭良修在他成長的關頭,狠狠地給他下了一劑猛藥,不動聲色地為他撩開那一片人性醜陋的荒原!在父親麵前,郭良修是那樣精明練達,博學雄才!在母親麵前,他又是那樣的癡迷和瘋狂,大失男人的風度!可是,在海國麵前,在一個少不更事的公子哥麵前,卻肆無忌憚地放縱,恬不知恥地暴露著靈魂陰暗的一麵!在這個過程中,海國透過表象,看到了人性中醜陋的一麵,軟弱的一麵,肮髒的一麵。當他平靜地站立起來的時候,一切的一切便都已經改變了!
他終於將那一張差點被他撕成碎片的詩箋遞給了阿樂。
“樂叔,你把這個交給我媽,就說是你撿的。”第一次對母親撒謊,海國有點不自在,他一時也確實想不出更妥當的辦法來。若幹年後,當他回首往事,想起這看似平靜實則給母親以致命一擊的行為,海國痛悔不已。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卻出乎意料的平靜。對於母親的沉默,海國可以理解。對於身邊發生的事情,母親向來抱著一種寬容忍讓的態度,這是母親的美德。但對於父親的沉默,海國大惑不解。按照他對父親的了解,發生這麼一件有辱斯文的事,父親應該不會讓其不了了之!於是,選擇一個傍晚,父親從汕頭埠回來,心情愉快的時候,海國正色地對父親說:“爸,郭良修不是好人!”
陳仰穆聽了,沒有做出驚奇的反應,而是微笑地瞅著陳海國:“我知道了。那首歪詩,寫得倒有點意思。你,看過了?”
陳海國臉漲得通紅:“看過了,是我讓樂叔……哦,其實,閣樓離那糞坑,遠著呢!”
陳仰穆笑了:“寫詩嘛,就是明人說瞎話。再說,人一動了癡情就有病,往往會把一件平常的東西想象得天花亂墜!”
陳海國又來氣了:“爸,郭良修這種人,不能留在園裏!”
陳仰穆笑而不答,沉默了一會,對海國道:“好些天沒去過園子吧?我們一起去看看!”
陳海國有些不樂意,但見父親笑得別有一番意味,就聽之從之。
新宅子確實大啊!空曠曠的廳堂接著廳堂,前巷連著後包,真是寬可跑馬!而偌大的一座大院卻靜悄悄的,隻有幾位工匠在做著清理保潔的收尾工作,其他的都已經領到工錢,打道回府了。那一道向南開著的大門,嶄新的門頁散發著檀木特有的清香,閃亮的銅門環在陽光下放出耀眼的金光。石砌的門第果然也是三級,並且相當的寬敞。
父子倆一前一後地在這座院子裏走著,走著,就像兩個毫不相幹的人,各自看著各自的,各自想著各自的。
陳仰穆麵對這座曾經在他夢裏出現過無數次的豪宅,心頭湧動的是五味子醬般的酸甜苦辣!這麼些年來,他馬不停蹄地奔波在南洋群島之間,篳路藍縷,沒有驛站,沒有安歇地!心中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拚命賺錢,有朝一日能衣錦還鄉,能圓兒時的一個夢!為的是爭一口氣,讓妻子兒女過上好日子!他什麼樣的活沒幹過?什麼樣的苦沒受過?終於,他成功了!他可以沒有遺憾了!是的,他是一個喜歡做夢的人。喜歡做夢的人就注定是一個自大傲慢的人,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他同時也是一個重信義、守承諾的人。一個人要做到一言九鼎,就注定是一個沉重、辛勞、永不停息的人!就像一隻蝸牛,背負重擔,卻憑著頑強的毅力和不變的恒心,去穿越生活的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