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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跨過秀夫溪,對岸是灼灼的荔園,紅果如丹,豔豔的一大片。一條小徑蜿蜒在荔園深處。走到盡頭那光線明媚處,一股微濕的涼氣和一股凝重的香氣透進肺腑,使人微醉。定神一看,眼前突現一座巍峨挺拔的豪宅,粉牆青瓦,雕梁畫棟。淺紅色的石階泛著淡淡的幽光,一級、二級、三級!仿佛又一座中憲第!透過來的香氣原來並不是花香,而是木門的檀香。這種香氣,每個行紅頭船的人都十分熟悉,也十分喜歡。那是新帆船的體香!銅門環、石獅子、琉璃瓦。這不是一座“駟馬拖車”大院嗎?還外加“雙佩劍”花巷!皇皇一座豪宅,坐西朝東,又西高東低,次第深入,四進層疊。這份闊綽從容,寬門高第,別說進得了花轎,出得了棺材,就是跑上一支馬隊,也不見得擠!大門開在南北兩側,前埕空曠,清風穿堂。庭前又一荷塘,尖角初露,荷葉田田。不對啊!怎麼這樣低?哪來的洪水?倏忽間,豪宅就如一艘大船,駛入茫茫的波濤之中……“掌舵,快掌舵!”陳仰穆被自己的呼叫聲驚醒過來,方知這海市蜃樓般的景象,原來卻是南柯一夢……

“雁,雁,你猜,我又夢見什麼……”他翻了個身,從背後摟住了妻子,貪婪地在她的耳鬢上嗅了嗅,像是在尋找夢中的那股香氣。

“不用猜!又夢見起大厝,砌玻璃了!”蔡雁秋轉過身子,睡眼蒙朧,卻一語中的。

“喲!怎麼老是被你猜中了?嗨,我告訴你,我真的又夢見起大厝了,這個夢,還真是有鼻子有眼,這夢中的大院啊!可真大!寬可跑馬,高可摩天!你起來,拿紙筆來,我畫給你看!”陳仰穆興奮地爬起來,又推了推妻子。

“真的能畫出夢來呀?看你是想起大厝都想瘋了,半夜三更的!”蔡雁秋從來都不違拗丈夫的意願。伸了個懶腰,就起來準備了筆墨紙硯。

“不,這紙太小,太小了。嗨,昨天你不是買了一塊白布頭嗎?這汗衣別做了,拿來,我要畫出夢裏的一座豪宅!對,我要起一座豪宅,讓夢境變成現實!”陳仰穆打開窗戶,讓破曉的微曦透進亮光來,雁秋又點亮了一盞豆油燈,屋子亮堂起來。

“你當真要起大厝,砌玻璃?那可得花好多好多的錢銀哩!看你這次回來,真的像個富人呢!”蔡雁秋從衣櫥裏拿出布料來,有點舍不得,但還是一笑,遞給丈夫。

“起大厝,砌玻璃,這下可是鐵板上釘釘子,敲定囉!陳家再也不住這竹竿巷厝了。”陳仰穆將白布鋪滿了一張八仙桌,搦管伸墨,比劃起來,又說:“先得找個先生來看一看,荔園是塊風水寶地,但也得按著周章來。”

“喲,你真的要在我們家的園子裏起大厝?”蔡雁秋驚得嘴巴都張圓了。

陳仰穆哈哈笑了起來。他停下了筆,正色道:“看你說的,什麼你家我家,不都是自己家嘛!我可是付過錢了,建不建還不由著我?再說,這園子,從前不也是我們陳家的?”說著,又繼續畫圖,先在白布上標了坐標,注明東西南北,再劃上線條,覺得拗手,就讓雁秋將衣尺找來。

“買荔園,起大厝,你就是膽子大!”蔡雁秋偎過來,看丈夫用尺用筆。

“這樣就膽子大?你呀,井底之蛙。先別說我在暹羅做的大生意,就說眼下吧,我還要做一件驚動四鄰,不,是驚動汕頭的大事。昨晚你睡了,沒聽我說,我要買下汕頭那被大火燒去了大半截的仁和街,我要在那裏建大行鋪,做房地產生意!”陳仰穆停下來,胸有成竹。

“哇,你別嚇唬我!咦,你還沒告訴我,我們陳家到底有多少錢?真的有一張藏寶圖,有一座金山銀山?”

“有金山銀山就好,要圖幹什麼?我們的金山銀山還是活的呢!”陳仰穆滿臉得意,劃出的線條很直很平穩。

“你,這些年真賺了那麼多呀?該不會是殺人越貨,做梟作惡吧?”蔡雁秋突然起了一陣擔心。

“放心吧!我們潮人做生意都走正道。尤其是下南洋,都是靠自己的能力賺錢。很多人都是先從當苦力開始,有了基礎再做大生意,當大頭家。我也是這樣走過來的,所不同的是,我的腦子好,運氣好,還有就是人緣好,得貴人相助,財運亨通。這可是先祖積德給福蔭的呀!”陳仰穆說著,就停下了手裏的筆,給妻子講了一段初到暹羅時的故事:

“當年,我和雲翥初到暹羅,找到頭一份工,是什麼工呀?進山巴內去扛木頭!那可是苦力活啊!還好,那個山大王也姓陳,叫陳咪,眼睛真的眯成一條縫。這個人又精又狠,可他就喜歡喝茶,喝我衝的功夫茶。再加上都姓陳,是本家,對我還好一點,總讓我給他打扇,給他衝茶。你不知道,那山裏悶啊!這暹羅本來就熱,山裏一悶,就更受不了。所以就打扇,打出一點風來,人才不覺得氣悶。這扇可大了,就像一片風帆,這麼大的扇可怎麼扇得動?沒幾下,再有勁的人也被累得夠嗆。這個老咪就把扇子掛在了樹上,由兩個人來拉,一邊一個,這一拉就有風了。老咪就在下麵斜躺著,或衝茶喝,或打盹。我跟雲翥後來就爭到這打扇的好差事,為啥?我想了個辦法,用竹子做了個弓的樣子,一頭綁在樹上,一頭用手拉,借助竹子的彈性,把扇子扇得更快,又省力氣。老咪高興了,說我有種,是個站著撒尿的男人!再後來,我又給他出主意,不用那麼多人來扛木頭,多費人力啊!他白著眼說那木頭不扛出山外能賣出錢來啊?我就說,用牲口唄!他一聽,大腿一拍連叫對呀!還說自己怎麼扛了一輩子木頭就沒想到這個呢!問我用啥?我說用馬。我為他算了一筆賬:買一匹馬比雇一個人的費用是高,但馬比人效率高,又比人好管啊!還有,用大象!讓馬將木頭拉出山溝,就裝上大木車,套給大象來拉,這麼一來,效率提高了許多,木場也擴大了許多。我也因此得到老咪的信任當了領班。再後來,我就在那裏,開了陳家的第一家伐木場!暹羅盛產楠木、柚木,在暹羅造一艘帆船,造價比在潮州福建都要低一半,這生意就很好做了,這銀子就大把大把地賺到了。”

“雁秋,我得帶你到暹羅去看一看,去看我們在暹羅的恒穆商行,看陳家的行鋪和米行,看陳家的燕窩島和伐木場……我還要帶你去看我初時當苦力受罪的地方,雲翥都差點埋在那裏回不來啊!”陳仰穆說著,給蔡雁秋一個鬼臉,又埋頭畫起圖來。

“哦,都說過番當苦力的人隻有半條命。你扛木頭,開木場,辦火礱,賣暹米,這十年怎就能賺那十多擔銀子?”蔡雁秋直愣愣瞅著丈夫,眼裏湧動著欣喜敬佩的深情。

“哦?那十幾擔銀子?葫蘆大節在後,你想,三艘紅頭船能裝多少銀子?”陳仰穆笑了起來,又給蔡雁秋一個啞謎。

“穆,說了半天,我還是弄不明白,我們家現在到底有多少錢?”蔡雁秋不解,“難道番畔錢果然這麼容易賺?金銀遍街布市?賺錢用簸箕去盛用籮筐去挑?”

陳仰穆又覺得好笑。他停住了筆,打了個比方:“雁,你看這窗台上,這雨珠,一滴一滴地往下滴吧?你看這銅臉盆大不大?這樣子,這雨珠滴下一顆,我們家的銀子就會增加滿滿的一盆,你說這賺錢快不快?”

“你是說,我們家的金山銀山,是如同活水天上來,日日夜夜不停息?”蔡雁秋滿臉驚訝。

“對!我們的金山銀山是活的金山銀山,是……”陳仰穆話未說完,雁秋就搶著問:“是梭朵枝?”

“對,對,是梭朵枝!小時候我奶奶也給我講過,說是有一個仙女下凡,給一個種田的阿兄一枝梭朵枝。放在水缸裏,不用挑水,水就滿了,放在米缸裏,不用收割米也總是滿的,放在錢框裏,不用做生意賺錢,銀子也總是花不完!”

“這麼說,你在暹羅真有個仙女?在為你生錢產銀?”蔡雁秋終於把一直悶在心頭的話問了出來。

“嗬……你是說……這個,我不靠仙女,我靠神仙,靠四大金剛!”陳仰穆支吾了一下,就用玩笑來掩飾掉內心的不安,他笑過了又正色道:“雁秋,我們家的金山銀山,哪有傳說中那麼容易得來,都是這些年我拚著命賺來的!今後還得靠我們,靠我們的子孫繼續去經營,去拚搏,去一個錢一個錢地掙,一個錢一個錢地賺,才會越堆越高!”

“賺那麼多有什麼用?夠這輩子花就行了。你還想去暹羅啊?”蔡雁秋偎依過來。

“哦,哦……怎麼?離不開了?錢銀多會累死人呀?嘿,自古以來,有哪個頭家說他賺夠了錢就關門不開鋪了?就是富甲天下,也還是要賺到須鬢俱白,四腳伸直!”陳仰穆說著話,就將圖畫好了。摟著雁秋,一同欣賞起來,還不時在上麵添點什麼,不知天之既白。

做早飯的時候,蔡雁秋坐到灶前,對著爐火發怔,仍然沉浸在夢境一般。她的臉被映得通紅,一雙鳳眼更閃著光彩。那穿著薄衣的身子飽滿而靈動,斜側著坐在灶前生火的姿態婀娜而嬌媚。坐在床上抽煙的陳仰穆就直愣愣地瞅著妻子,煙都忘記抽一口。他又說:“雁秋!你看這大厝大不大?寬不寬?好不好?你呀,別以為蔡家的中憲第就天下第一,我們的豪宅,一定要比中憲第更闊氣!”

蔡雁秋笑著說:“按這圖,少說也有一百個廳房吧?你又不開客棧,到哪裏去請那麼多人來住呀?”

陳仰穆笑得很脆,上前抱起雁秋道:“我是不開客棧,但我有千子萬孫!我就要你給我生,一個接一個地生,讓子子孫孫把這豪宅都住滿。到那個時候,我還建,一座一座地建!”

蔡雁秋佯作生氣:“我可不!我又不是母豬,哪能老是生生生,你真要把我拖累死呀!哎,穆,最多,我再生一個!你呀,就會播種!這次回來,一夜都不落,準又有了……”

陳仰穆聽了喜上眉梢:“好哇,我看你這身腰,乳大臀也大,就是個生仔婆!生,再生十個二十個。”

蔡雁秋急了:“你糊塗呀!我才不呢!你要真想那麼多,你幹脆多娶幾個女人回來,給你生個夠!”

陳仰穆樂得開懷大笑:“好哇!你能容得下,我下次就帶幾個回來,看你的胸懷是不是真比這駟馬拖車大屋還寬敞!你要真容得下,我就娶他個三妻四妾,生他個幾十個一百個。再把整個荔園都建成一個新鄉,饒村新鄉!到那個時候,我就老了,成天就看著我的兒子生孫子,孫子生重孫子,子子孫孫無窮盡,這才叫福如東海呢!”

蔡雁秋笑了:“你呀,就是心大,就不怕那麼多女人把你吸成一堆甘蔗渣?”

陳仰穆連連搖頭:“不不,我是孫悟空,吹一把猴毛就有一群猴子猴孫,哪費什麼力啊!哦,你真說對了,我就是心大,心大的人才能辦大事。你看我心大吧?又不僅僅大在生兒育女上。你看我的行鋪開了一間又一間,從曼穀開到星洲,從安南開到香港,近日又在汕頭買了幾間鋪麵。再說這賺錢吧,更不能小腳女人,要獅子大開口,有多少吃多少!你看,這白花花的銀子,不是一船一船地運回來嘛!但是,堆成山了也不行,還得讓金生金,銀生銀!再說這起大厝,先祖起的竹竿巷厝住膩了,就起這駟馬拖車。大廳大堂,花巷天井,前園後院,再打一口八角大泉井,那才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呢!”

蔡雁秋被逗樂了,笑得岔了氣,突然就嘔吐起來,直嘔得喘不過氣。仰穆見了忙扶住她,又是拍背又是撫胸。好一會兒,雁秋才緩過氣來:“你別忙了,這個很正常,沒病。我告訴你,你又要當爹了,正合你意了吧?”

“哦?真的說有就有了?我說嘛!你是個會生仔的主!都十年沒開懷了,這次肯定不會讓我空勞作,果然又開花結果囉!”陳仰穆高興極了,又說,“你還是給我再生個兒子吧,兒子好,能做大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