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就隻想要兒子?我可不,我偏要女兒,女兒好!你們男人都沒把心放在家裏,都出門掙錢去了,就得有個女兒在家陪我親我!哎,這次有些不一樣,懷著海國、海安的時候沒有這次嘔吐得厲害,還想吃甜的東西,這次……”蔡雁秋喝了一口稀粥,已經平靜下來了。
這時,睡在閣樓上的海國、海安都起床了,小兄弟是聽到母親的話了。海安就問:“媽,你真的要給我們生個妹妹?那可真好!我就要個妹妹!”
陳海國一直紅著臉,一句話都不說。吃了早飯,帶上弟弟一同上書齋讀書去了。
二
接過荔園,陳仰穆一頭埋進園子裏,一個月都沒抬頭。跟在他身邊寸步不離的是他專門請來的堪輿先生郭良修。按照習俗,在大興土木之前,最要緊的就是請一位堪輿先生來踏勘龍脈、水脈,先弄清風水地相,才能定下豪宅的坐向和經緯。
為了找到一位滿意的堪輿先生,陳仰穆特地到樟林找林雲翥。林雲翥比陳仰穆早兩年回國,有陳仰穆給的一筆錢,得以重操舊業,又將祖上留下的怡生堂開得有聲有色。他不僅精於醫道,對一些旁門左道之術也深有研究,平日裏跟九流三教之屬也多有交往。一聽仰穆的來意就仰天大笑,連說這是天意!昨天他在怡生堂坐診,突然覺得頭發絲在動,眼睫毛發抖。一抬頭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氣乘風則散,行界水則止,風好水好,水起風生。”原來是多年未遇的郭半仙郭良修來訪!仰穆忙問:“那郭先生何在?”雲翥笑答:“宿於紅芳樓”。仰穆大惑:“宿在那種地方?”雲翥又笑道:“先生風流,偏好這一口,不過,這應該對堪輿無礙吧?”仰穆露出一絲不屑的笑意,就備了禮品跟在雲翥的後麵,一同上了紅芳樓。
郭良修一夜摟香擁玉,近午方才起來,見雲翥帶著一個財神到來,忙施禮迎客。這郭氏一開口,果然快嘴利舌。從風水學到五行學,侃得頭頭是道。又自詡年輕時在江西龍虎山拜師學藝十載,得江西龍虎山派真傳。仰穆聽得懵了,隻記得連連作揖,三人一同到樟林最著名的漁舫酒家擺宴暢敘。郭良修穿起了灰色長衫,腳著草鞋,肩背羅經,那包裹羅經的鮮豔黃緞布極醒目也極協調,一襯就襯出一副仙風道骨模樣來。
來到荔園,郭良修的話就更多了。踏堪了三天就對陳仰穆說:“這地是塊風水寶地。古人雲,‘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什麼意思?就是你陳仰穆往這裏一站,一句話不說,一個屁不放,那追隨你的人,那攆著來的錢財,就如同這秀夫溪的水,源源不斷、源源不斷,活水天上來!”仰穆一聽,心曠神怡,連連叫好!接下來,郭先生就來具體的了,說這塊地屬水,泗水環流,呈舟狀。他鼓動舌頭,揮動雙手,把這塊地的明堂如何,案山如何,青龍如何,白虎怎樣,說得天花亂墜,仰穆不由不信,不由不動心,不由不誠服!
郭良修並非全憑口舌,而確有幾分賺食的本領。三個月功夫,他不僅把陳仰穆畫在白布頭上的駟馬拖車有鼻子有眼地繪出施工圖來,還按照陳仰穆的意思,繪製了一份《荔園新鄉布局圖》,這圖又多製了一份,掛在奉政第牆上,並注明:“凡村中人等,無論親疏,不分輩分,有意到新鄉起大厝,將無償供給宅基地。”這圖一掛出就引起了全村轟動。尤其是那幾位意外分得幾擔龍銀的族親,都表示樂意把厝起到新鄉來,與陳仰穆成為新鄰居!
郭良修第二件讓陳仰穆佩服的事,就是提出一個十分中肯的問題。這饒村與荔園不是隔著一道秀夫溪嗎?要是新鄉建起來了,那麼交通問題如何解決?不會是開設渡口,擺渡通行吧?仰穆道:“對呀!這……”郭先生就撚著小胡須,笑著問頭家:“到過蘇州嗎?君到姑蘇去,人家盡枕河。為何睡得安穩?有數不盡的石橋唄!”仰穆連連稱善!就決定在饒村與新鄉之間,擇地修一座石拱橋。
過了些日子,郭良修又建議,必須做第三件事,那就是上填地基,下修水道。這饒村先祖當初來到這裏,確實遲了一步,周邊的高坡、台地都被捷足先登者占了,能安下身的隻有這一塊鼎臍地。所以一遇到春水雨澇,村裏村外白茫茫一片,盡成澤園。如今要建新鄉,就得盡可能將地基壘高,周邊高築堰牆,巷口裝設防水閘門,地下鋪設排水管道,使之免受水浸之災。
這三道殺手鐧,把對堪輿、建築一竅不通的陳仰穆鎮住了!毫不遲疑的,陳仰穆把所有工地上的事務都交給郭先生打理。包括該請多少泥灰匠,該派多少運沙土船隻……
幾乎每天都要往工地跑的還有海國和海安兄弟。他們的目的卻與父親完全不一樣。
郭良修有講不完的古。無論是鄉野趣聞,或是稗官野史,隻要從他的嘴巴裏講出來,就有滋有味,就出神入化,就叫陳家的這對小兄弟魂蕩神迷,茶飯不思。
“郭先生,今天講什麼古?快來一段!”海安顯得比海國還急。
“講,昨天不是講了《水滸傳》嗎?那宋公明為何稱及時雨?那時候,梁山一帶的農民生活無盼頭,就像這久旱的莊稼,都把秧脖子望得長了!宋江來了,揭竿起義,聚義梁山水泊,這日子有盼頭了,那不就正是久旱逢甘露,雨露滋潤禾苗壯嗎……”郭先生起初在兩兄弟麵前講的都中規中矩,有據有理。但講著講著,就來些有意思的了,接下來的一段便讓兩兄弟開懷大笑。
“潮汕沿海過番的人多,但識字的人少。你們都見過番批吧?對,就是僑批,上麵除了寫上‘寄上花邊銀二元以補家用’之類的文字外,往往又寫上幾句家常話。有一位後生,剛娶了新娘子就去過番,因為賺不到錢,一直無法回來與新娘團聚,就特別想念。於是心血來潮,在寄銀的批紙上寫下了一首打油詩。詩曰:‘風吹芝蘭叮咚珍,教人何不思故鄉,多年不見嬌妻麵,思想起來淚漣漣。’可是,這後生惰讀書,識字不多,每一句總有幾個字不會寫,因為是思念妻子的話,不好意思去問別人,就隻好畫一個圓圈代替。他的妻子更是一字不識,收到批信,就到私塾去請教先生。這私塾先生接過來,就高聲念道‘風吹芝蘭叮咚……’這時,新娘子一聲驚呼,紅著臉要先生小點聲,原來芝蘭就是她的芳名。先生會意,就放低聲音念:‘風吹芝蘭叮咚空,教人何不思故空,多年不見嬌妻空,思想起來淚空空。’新娘子聽了,麵紅耳熱,又不好再問,低著頭心慌意亂地回家。這一夜,新娘子翻來覆去地把四句詩念來念去,覺得奇怪,哪來那麼多空?也許是那位私塾先生念錯了吧?第二天,她悄悄帶了批信,到村裏的書齋去問老秀才。老秀才戴上眼鏡,品味再三,才搖頭晃腦念起來:‘風吹芝蘭叮咚窟,教人如何不思窟,多年不見嬌妻窟,思想起來窟窟窟。’老秀才因為老眼昏花,那個淚字又沒寫好,也就幹脆念成‘窟’。新娘子更加羞愧難當,在心裏罵著自己的郎君,怎麼別的不去想,就一心一意想著個空或個窟呢!”郭先生講完了,不聲不響,獨自喝茶,卻把小兄弟兩個笑得抱成了一團。海安笑了,一個勁地叫:“個空或個窟,個空或個窟!”笑過了,又要郭先生繼續講。
這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陳海國禁不住對母親說:“郭先生會講古,講得很有意思。”
陳海安馬上接嘴:“媽,我也會講古,我講一段給你聽。”
陳海國忙攔住了:“別亂講!媽才不聽呢!別講。”
蔡雁秋覺得奇怪,就問海國:“郭先生講的什麼古?你們,可別跟著學壞了!”
陳海國就馬上否定,說都是勸人好好讀書別偷懶的古,要不就是些地方掌故。為了證明郭先生講的古純正無邪,海國就給母親轉述了一段。
“媽,你知道我們饒村為何有這麼一道秀夫溪嗎?”陳海國學著郭先生,先吊吊聽者的胃口。
“不就是陸丞相陸秀夫從這溪邊經過嗎?”蔡雁秋答。
“不對。這是村人牽強附會。真正的由來就有古好講了。”陳海國完全是郭先生的口吻,“先前,饒村出了一位賢人,叫篤序公,人稱陳老爺。陳老爺一直想在饒村前挖一道溪,以疏通水道,減少水患。可是一再訴求,官府總不答應,於是,他就親自動筆上書聖上,痛述饒村因為水患,民生艱難。又陳述挖溪通流,修堤固防的重要性,尤其是這‘上有龍門關,下有虎豹潭’一句,著實觸動了龍顏,皇上痛心,這等險惡的地方,如不及時治理,不是置百姓於虎穴龍潭嗎?於是當即禦批:‘準奏,鑿溪修壩,排澇養田,饒村方成為富庶之地。’”
蔡雁秋聽了,頻頻點頭,對這位郭先生也就留下了一個好印象。
三
蔡雁秋初次見到郭良修,是半年之後。那一日,她腆著個大肚子,正在村口榕樹下納涼,就與郭良修相遇了。
陳仰穆捐了一筆錢,要在端午節舉行一場“四許十八陳”的村際龍舟競賽,以增進村鄰之間的情誼。這龍舟競賽是饒村一帶鄉間的傳統娛樂節目,幾乎每年都組織活動,僅饒村就有龍舟四艘,不下水的時候,都用麻皮繩捆吊在奉政第的橫梁上,到了訓練時才放下來修繕上桐油。番仔樂不會鳧水,更不會競舟,但他喜歡看,見村裏一幫人在榕樹下搬弄龍舟,就屁顛屁顛地跟著看熱鬧。
郭良修雖然不是首次進饒村,但與番仔樂是初次見麵。
“你,你要怎呢?你外地人來偷看我們的龍船?”番仔樂覺得跟前這個穿長衫的男人不正經,笑裏有一種詭異,這種詭異他在暹羅見過,但在饒村人臉上是找不到的。
“我不看龍船,我找陳先生。”郭良修當然一眼看出番仔樂的不正常,但他隻能拿對待正常人的口吻說話。
“我就是陳先生,我們這裏的人都是陳先生。你想怎樣呢?”番仔樂覺得自己比眼前這位外鄉人聰明。
“哦,我找陳仰穆先生。他的家……”郭良修想繞開,想找個正常人問話,卻被番仔樂擋住去路。
這時,蔡雁秋聽到對話,走上前來。郭良修第一眼見到蔡雁秋就再也轉不動眼睛了。初夏時節,這雁秋怎些打扮?竟然著一身烏香雲唐裝!烏香雲是一種特殊的布料,在潮汕殷實人家並非少見,但穿在女人身上就委實不多,穿在一位孕婦身上就更少了。蔡雁秋身材本來就高挑豐滿,尤其是胸和臀都線條柔暢優美,皮膚又白皙,這烏香雲唐裝又是寬腿闊袖子,露著的一對赤足,一雙玉臂就更顯得冰肌玉質,水得跟剛出泥的白藕節似的。這烏香雲的質地挺括,又極富光澤,巧妙地將略顯臃腫的腹部掩藏起來,看上去又多了幾分雍容華貴。這張飽滿的鵝蛋形臉龐,白裏透著紅潤,又是在初夏的晨光輝映下,更是亮麗照人。見人三分笑。這微張著的一張紅唇,淺淺的兩個酒窩,長而彎的柳葉眉,亮而媚的丹鳳眼,把一個成熟女人幸福的情態表現得恰到好處,既不張揚,也不掩飾,洗盡鉛華,素麵天然,濃密的頭發挽束成一個螺髻,清清爽爽,簪一根玉簪,簡直雅到極致了。
蔡雁秋開口說話了:“先生,仰穆出門未歸,請到陋室喝杯茶吧!”
郭良修一直愣怔著,一動不動,一言不發。番仔樂在一旁見狀大笑起來:“嘻嘻!你這外鄉佬,有事說事,有屁放屁,幹嗎愣著,比我還懵了?”
“阿樂。”蔡雁秋這時已猜出郭良修的來曆了,看他草鞋上粘著爛泥,手裏又拿著一卷紙張,就知道一定是這些日子在荔園為仰穆主持起大厝,砌玻璃的郭先生了。她莞爾一笑,又道:“莫非,你就是郭先生?”
“哦,在下郭良修!太太,陳太太?真是名門閨秀!失敬!失敬!良修今日,有幸見到太太,有幸,三生有幸!良修……”郭良修平日那條如簧之舌突然失靈了,顛來倒去都是這幾句話,把雁秋逗得又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