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夏日午後,火焰焰的太陽直烤著饒村,熱氣如一層迷蒙的煙霧,籠罩住樹木、房子、村道……裏裏外外,凝固著一種鬱悶的、酷熱的肅靜。忽然刮起來一陣幹燥炎熱的風,從樹上扯下幾片幹枯葉子,從路麵上揚起撲撲的煙塵,沸沸揚揚向前滾去,仿佛大地在高熱度中發抖。這熱風好像麻藥似的,困騰騰的,一吹人就停滯不動,懶了。當然,也有例外的地方,村頭榕樹下,秀夫溪畔,依稀能感到涼意,於是,那肅靜便更具深遠。
這個例外得益於陳氏先祖手植的四株榕樹,幾百年的成長,蔥蘢如蓋,蔚然成林。近水的兩株竟然將大半部軀幹俯臥於秀夫溪清盈的水麵上,看上去就如同一隻巨大的水牛在貪婪地飲水,頭都不願抬一抬。溪水清清泠泠,溪名秀夫,相傳是宋末丞相陸秀夫扶幼帝南逃時曾過此處,君臣在此臨流濯足,故而得名。溪闊水平,榕陰婆娑。有趣的是,熟透了的榕果,斷斷續續,三三兩兩地落到水麵,引來了許多魚兒奪食不休,撲撲騰騰,為那肅靜添了些許生動。其實,更生動的還是在水裏玩得忘情的陳海國、陳海安兄弟。再加上一直坐在一杈樹臂上的番仔樂,他看著在水裏追逐的陳家小兄弟,樂得嘻嘻笑,涎水流下了也沒顧得上擦一把,於是,這午後的村頭就有了笑聲,有了人氣,有了樂趣。
“阿國、安安呢?”突然,番仔樂驚叫起來,怎麼老半天不見海國、海安了?剛才還在這榕樹底下比賽鳧水,吵著嚷著,怎麼一下子都不見蹤影了?番仔樂大駭,從樹杈上滾跌下來,爬起來就直朝陳家奔去,邊跑邊喊:“不好了,不見人了,不好了,不見人了……”
待人聲去遠了,榕樹底下,根須如蓋的蔭處,才露出一對男孩子調皮的笑臉來。
“兄,樂叔這下要挨媽的罵了!真是傻蛋!”陳海安遊開來,狠狠地朝一條奪食的小魚撲去!“砰”的一聲,弄出巨大的水花。
“我就是煩他,黏黏糊糊跟得緊。他準跟媽說,哎,不好了,海國、海安溺水裏,丟了。嘿嘿,他自己丟上一百回,我倆也不會丟!”陳海國為能夠擺脫番仔樂感到舒心,就帶了弟弟,泅過溪去,岸那邊是新蔡村的荔園,雖然已經過了收摘荔枝的季節,但殘存枝頭的荔枝對饒村的孩子仍有巨大的誘惑力……
這時候,陳仰穆風塵仆仆地來到饒村村頭,他穿著一身舊布衣,著一雙黑布鞋,背一隻舊市籃,滿臉紅光,渾身臭汗。見到熟悉的大榕樹,見到清泠泠的秀夫溪,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竟然不急於進家門了。他爬上樹來,在剛才番仔樂待著的樹杈處坐了下來,從市籃裏摸出一包煙絲,卷了一隻喇叭煙,慢悠悠地抽起來。
十年了!離開故土,遠渡南洋,彈指之間,就是三千六百多個日日夜夜!終於,能夠坐到這榕陰裏,看著這村前屋後,感受這水起風生,喝一口這秀夫溪水……這一路上焦灼的情緒一直漫漶在他的心頭。歸途迢迢,歸心似箭。從曼穀那哇碼頭下了紅頭船,他的心就已經飛過重洋,回到眼前這片故土,這片榕陰了!人在大洋上顛簸了二十五個日夜,腦子幾乎被攪拌成一鍋糨糊。任何事情都無法去想,但無論是吃飯、睡覺還是打坐,他都在一遍遍地設想著上岸之後,回家見妻子,見家人的最佳方案!然而,當船在汕頭港靠了岸,當他一腳踏上故土,腦子裏的糨糊一下子澄清了似的,所有的設想都成了多餘!將入關事宜交給他人料理,他就背起市籃,徑直奔饒村而來。
從汕頭到饒村,可以走水路,也可以走陸路。水路無論如何是走不得了,坐了二十五個日夜的船,屁股都生硬瘡了。初上岸來,腳下仍覺得飄忽不定,老覺得身子在左右搖擺,連撒泡尿都對不準穴。他毫不遲疑地選擇走陸路,走陸路也有兩種,要不坐轎,要不步行。他選擇步行,倒不是嫌轎內悶熱,而是嫌慢,遠沒有撒腿一跑利索快捷!果不其然,清早才上岸出發,午後就回到家鄉了。坐在這榕陰下,陳仰穆渾身通泰,暑氣頓消,臉上掛著童稚般的微笑。捧起秀夫溪水喝上幾口,喉嚨頭自覺地滾動了滾動,就一隻手拍著樹幹,唱起了潮曲《回寒窯》來……
“峰山疊疊,峻嶺重重,催馬加鞭往前程,本藩投軍十八載,於今速回寒窯,見了妻荊。想起來,觸景傷情……”片晌,歌聲戛然而止,陳仰穆被水麵冒出來的兩個小腦袋驚住了。
“喂,小弟,過來,過來!”陳仰穆興奮起來,他覺得眼前這兩個孩子特別可愛可親。
“弟,別,別理他。”陳海國卻拉住海安,狡黠地瞅了樹杈上的陌生人一眼,故意往更遠處遊去。
“喂……”陳仰穆見狀便來了勁,三下五除二地將身上的衣服都脫了,光著身子躍入溪中,朝兩兄弟遊去。
“喂,小兄弟,告訴我,你們是誰家的孩子?”陳仰穆不停地紮著猛子,又親熱地靠近兩兄弟。
“就不告訴你。你來我們這裏找誰呀?”陳海國保持著距離。
“哦,不找誰,就是回家,回自己的家。”陳仰穆覺得眼前的孩子好麵熟,心裏嘀咕……“小弟,你告訴我,你父親是誰?”
“就不告訴你!”陳海國攔住海安。
“小弟,你哥不告訴我,你來告訴我,我給你大洋買糖猴吃!”陳仰穆上前撫著海安的小腦袋,但馬上就被溜走了,倒被其反手推得滿臉是水珠。
“嘻,嘻嘻,你個臭酸番客,問句話就給大洋?騙人!”陳海國讚許地拉過弟弟,兄弟倆雙雙繞著仰穆遊了起來。
“臭酸番客?你怎麼知我是番客?還臭酸?你聞到酸味了?”陳仰穆一樂,笑得差點嗆了水。
“無可奈何舂甜粿,背個市籃過暹羅。你這身行扮,又背個破市籃,十有八九就是從暹羅回來的番客。我們這裏時不時就有番客回來,在暹羅賺到大錢的都坐轎,轎後跟著挑夫挑著從暹羅帶回來的番畔物件。多的三幾挑都有,少的也一兩挑。像你這樣行路,背個破市籃,不聞酸味也料你闊不到哪裏去!”海國說得頭頭是道,把仰穆樂得半天都合不攏嘴。
“對,對!你說得對!哎,我無本事,在暹羅發不了家,但兩三個大洋還是拿得出來的。你,真的不要?” 陳仰穆跟著兩個小兄弟朝大榕樹遊過去。
“不要。我家的錢銀多的是,都堆成山了。”陳海安擠上前來,一隻手去搭仰穆的臂膀。仰穆激動起來,想抱住他,卻又被滑溜出去了。
“哦,你們不要大洋,那換個方式,我們比遊水,誰遊得快,誰就認輸,認輸了就得告訴我……” 陳仰穆還未說完,海國接過話來:“要是我贏了,你就給錢銀?”
“給,準給!”
“不行,兄,他手腳長,準比你快!”
“哦,有道理!那好,比鳧水如何?我倆來比,小弟當見證人。”陳仰穆說著,就先試著鳧進了水裏。探出頭來的時候,就見兩兄弟已經笑著應承了。海安果然就爬到樹杈上坐下來,像模像樣地高聲喊著數。
陳仰穆鳧了半天,料定是勝數在握,就浮出水麵來,可是,水麵一片寂靜。往樹上一瞅,樂了:“哈哈,你們這對臭弟,言而無信!言而無信可是商家之大忌!嘿,我知道了,我知道你們都是誰家的孩子了!”
“咋?你猜到了?安弟,他怎麼會猜到?”陳海國急了。
“嗬嗬!這饒村,除了陳仰穆的兒子,誰會像你們這樣鬼,敢將老子戲弄?”陳仰穆佯裝生氣,從水裏一縱,上了樹杈伸手要抓這對小兄弟。
“哈哈!大老死個,沒穿褲子,羞死人!”陳海安指著仰穆的裸體大呼小叫。
“嘻,安弟,你看他的雞蛋,真大!” 陳海國指著仰穆的胯下,大笑起來。
“阿國——安弟——”蔡雁秋突然出現在榕樹下。
“媽,你看,這臭番客有個大雞蛋!”陳海安光著屁股,爬上岸來,蹦蹦跳跳地邊嚷嚷邊向母親跑去。
“穆……”蔡雁秋傻了眼,真是從天而降!十年不見的丈夫突兀地出現在眼前,並且一絲不掛地跟孩子們玩在一起……
“雁,雁……”陳仰穆頓時手足無措,愣了半天才咚的一聲將光身子埋進水裏,直愣愣地站在水中傻笑,傻傻地笑……
二
在陳海國的記憶裏,父親的形象十分模糊。這些年來,雖然逢雙月,批腳就會準時地將父親從暹羅或者新加坡、婆羅洲寄來的批銀送達。但一直以來,儲存在他腦子裏的父親,除了貪婪地吞食著雞肉,就是使勁地壓得母親喘不來氣……這陰影揮之不去。當父親陳仰穆突兀地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他並沒有表現出應有的驚喜和親熱。倒是從沒見過父親的海安,對父親的到來驚喜忘形,毫不遲疑地撲進陳仰穆的懷裏,誰勸都不肯鬆開。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海安都十歲了,才第一次見到親爸呢!回家,我們回家……”蔡雁秋乍一見麵時,還勉強控製住情感,一待父子三人穿戴齊整,海安又緊抱著仰穆不肯鬆手,她的眼淚就再也控製不住了,嘩嘩地滾落下來,彙著熱汗,滿臉婆娑。
陳仰穆回家了!鄉親鄰裏奔走相告,叔伯嬸姆,兄弟姐妹便紛紛湧向村頭來,牽衣拉手,呼名叫號,簇擁而行,歡聲笑語頓時響遍半個饒村。
陳仰穆回到家中,才放下懷裏的海安。來不及喝杯茶,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送家書,分批銀。
這饒村,自清初以來過番下南洋的人越來越多,村中十有八九都是僑屬僑眷。幾乎所有回鄉的“過番客”都得順便將僑居南洋等地的鄉親所托付的批銀、信件或物品帶回來,並親自一一送到各家各戶去。這已經是許多年來約定俗成的老規矩了。盡管隨著批信局的發展,其主要渠道已經是通過批信局投遞,從前的“水客”、現在的批腳,做的就是這行當。但對於鄉親來說,還是托自家人更妥當、更貼切。
陳仰穆將海國、海安叫到跟前來:“我們分分工吧,你們兄弟倆扛著市籃,跟爸挨家挨戶送信,分批銀去,你媽到店仔頭辦霶霈(豐盛的菜肴),今晚一家人吃霶霈!”海安咧嘴笑。海國接過市籃不悅道:“爸,人家來番客都請客,有的還送利是呢!”雁秋聽了臉色就不好看,正要開口,就被仰穆的笑聲打住了:“怎麼?怕丟臉是吧?嘿嘿,你們再給每戶都帶上一句話,說明天都到奉政第找爸要利是!”“啊?真的?”“真的。你們想想,每戶都送,這全村該是多少銀兩?還不把你們兄弟倆給累垮?”海安把頭點得雞啄米似的,海國將信將疑,卻不說話了。
陳仰穆父子仨人就扛著市籃,將旅居暹羅的鄉親托他帶回家裏的批銀、信件、物品一一分送起來。這麼一來,饒村就沸騰了。陳仰穆走到哪裏,身邊都簇擁著男女老少一群人,走到哪裏,哪裏就有笑聲,也有哭聲,甚至有罵聲。
“我那個沒良心的,錢銀曉寄,人怎就唔曉返來,哇……”收到錢銀的女人倍思男人,說著說著就哭了。
“我仔好麼?寄錢來就好了,還搭來金耳環,我都老太婆了,還發什麼騷啊!”收到首飾的老人笑了,喜淚撲撲簌簌。
“這孬仔,怎麼連個錢都不寄?這平安信能當米糧吃?這一家老少可怎麼活啊!”收到信的母親因為沒收到錢銀嘴裏罵著解氣,聽海安說明天到祠堂派利是,心裏還是樂。
“天啊!家家有信收,家家有銀領,我怎就命苦,連隻字都無啊……”兩手空空的老人一臉沮喪和無奈。
陳仰穆每見到貧病困苦的,就假托其親人的名義,自己掏錢銀先救救急;見到思夫情深,想兒情切的就自編幾句口信,安慰一番。這麼一來,走遍全村,天上的太陽也就跟得累了困了,管自下山了……
第二天近午,當店仔頭的名廚鄭大成帶來幫手,挑了家雜,備了大料,在奉政第排辦得七七八八的時候,陳仰穆就將他今天要宴請的客人一一邀請入座。
宣爺的頭發益發白了,臉色卻仍然紅潤。剛在上位坐下來,就問陳仰穆今天安排了什麼菜色,說佳肴不在多,頭等講究的是要鄭大成拿出幾樣絕活,讓鄉人見識見識。鄭大成忙上前鞠躬,笑著說:“穆爺是見過大世麵的主,開列的菜單連我這當廚子的都佩服!每一道菜都不敢馬虎。魚翅是穆爺專門從暹羅帶來的,昨天夜裏就先漂了發了,一大早用善湯燉了幾個鍾頭,馬上就可以端上來了。龍蝦、鮑魚大清早從樟林埠送來,龍蝦清蒸,火候必然把握準,這紅燒大活鮑算是在下的招牌菜,今天一定讓諸位吃得滿意!”陳仰穆呷了一口茶,在嘴裏抿了一會,說:“鄭師傅你怎一下子就將我精心策劃的一桌菜全亮出來,待會開宴,不就少了情趣?”
鄭大成歉意地笑著說:“對,對!你看我一張漏鬥嘴!食桌有食桌的道道……要像變戲法一樣,不僅要讓每個客人吃得好,還要給客人心裏留個念想。不過,還好我還留了一道冷菜沒說出來,待會大家品嚐品嚐。”
作文餓了,就催促鄭大成:“大廚你就別賣關子了,快點上菜吧!鄉下人食桌,上一樣吃一樣,上二品吃一雙,別說佛跳牆,就是孫悟空來了也隻能舔碗底,誰還顧得了那麼多講究?”
粲華接嘴道:“是呀,有十二菜桌吃,還管什麼道道?早聽說魚翅好吃,就是沒吃過,今日可是要打牙祭囉!”
坤明年紀輕,心性緊:“大廚,魚翅、鮑魚慢慢上來無所謂,這時是不是先上一盤鹵鵝肉來填填肚角?兩層肚皮都粘一起了!”
鄭大成一聽,腳一頓,手一揚,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咳!你們看,我這漏鬥嘴,一打開就關不住!光顧著說話,連菜都沒得上……就來,就來,各位爺稍等!”
番仔樂也按捺不住了:“坤明說的跟我想的一樣!鵝肉肥,鵝肉香,我啊,口水都流出來了!”說著,果然就流下一道口水來。
作文對做菜有講究,幹脆守在灶前看師傅做菜。卻旋即被鄭大成派了差,衝上一泡功夫茶,送到桌上來。對宣爺道:“爸,你老先嚐嚐,這是鄭大廚的好茶,說是遇到上等的大食客才奉上。”
宣爺未喝先聞香,連連道:“好茶,好茶!”呷一口,又連說,“上品,上品!”
作文道:“鄭大廚說此茶出自鳳凰山,采自那一株宋種鳥嘴茶,還特別強調,每一葉都是未出閣的閨女一大清早上山采下的,采下的茶葉還都得捂在胸衣裏,好沾了香氣!”
陳仰穆樂了,問:“爺,你品出是哪個朝代的?”
宣爺抿了抿,道:“抿住的是鳥舌,不是鳥嘴,口一張開,跑出來的怕是盛唐都有,還不會有宋?”
話音一落,滿堂笑聲。座中讀書最多的坤明點頭擊節,把宣爺的話重吟了一遍,道:“宣爺這句話要是被鳳凰山人聽到了,準當成名言,非印刻到茶葉包裝紙上不可!”
陳仰穆見在座的老老少少都高興,心裏就更高興。見菜肴馬上就要上來了,他呷了一口茶,便站了起來說話:
“各位父老兄弟,請聽我說幾句話再開席吧。今天宴請各位,是為了表示仰穆對各位鄉親鄰裏的謝意!仰穆十年前蒙不白之冤,無可奈何下南洋的時候,得到各位的幫助,撿回我一條命!仰穆這些年,時時感念鄉親們的大恩!大恩不言謝,我就借這桌菜,這杯酒,表達心意吧!”
作文反應快,就搶在宣爺之前道:“仰穆言重了!言重了!自家兄弟,說什麼恩,道什麼情?一筆寫不出兩個陳字!你今日能夠平平安安回來,我們就高興了!還排辦得這麼霶霈!也算有頭有尾,有情有理了!”
粲華跟著說:“就是,就是,好久沒有番客回來請食霶霈!今日可是大打牙祭了!”
陳仰穆又說:“各位就幹了這杯酒吧!慢慢吃,吃飽了仰穆還有薄禮相贈!”
“上菜囉!”鄭大成一聲清脆的吆喝,隨聲而上的是“四色鹵拚”。
酒是窖藏五十年的玉堂春。瓶蓋一開就滿室溢香。宣爺始料不及,一口悶下,那氣差點沒喘上來,連連咳了幾聲:“穆,爺知道你這些年在暹羅不容易,當年那一檔鳥事,全是劉道台無事生非!得罪小人難防範!那個鳥道台,後來被貶到貴州主考學政,再後來,就聽說因暗結苗彝,圖謀反叛,被處死了。惡人自有惡報!當年,我在樟林就覺得姓劉那小子不是個東西!”
宣爺講起古來可就沒完沒了。講到激動時就站了起來,舉起酒杯,杯中酒卻溢掉了大半,顫抖抖地與大家碰杯,一飲而盡。作文急了,示意坤明換上白開水,坤明猶豫片刻,將酒兌了水。可還是沒有瞞住宣爺。他“噗”的一聲,啐在了地上。坤明馬上笑著道歉,老老實實重又斟上五十度的白酒。
“上菜囉!善湯清燉魚翅!”鄭大廚報了菜名,踩著碎步,將一隻大托盤端上來。
八隻精美的景德鎮瓷湯窩,就像八朵白裏透紅的牡丹花,揭開蓋來,湯金燦燦閃著光澤,香氣如蘭。
“好湯,好湯!”宣爺嚐一口,點頭讚許。
“來,幹!阿樂,你今天就放開喝幾盅!”仰穆見阿樂沒喝酒,便將他關照著。
“穆兄,你說食飽後還有一份禮物?個個有?我豈有份?”番仔樂雖懵雖定。
“有份,當然有份!當年,聽說是你為我將官兵引開的,要不,說不定我還真被那個張無用抓走呢!”
阿樂聽了,鬆開眉頭,傻笑起來。
“阿樂不憨,阿樂不憨!我等隻顧埋頭吃菜喝酒,他呢,就是多人一竅!心裏一直惦記著禮物呢!這叫吃著碗裏的,想著碗外的!”作文一謔,滿桌大笑起來。仰穆見阿樂傻傻地,吃得滿臉菜湯,鼻涕、涎水、汗水淋漓滿麵,委實不雅,就要來毛巾,借著敬酒為他擦幹淨。
十二道菜上了十一道,到了該上最後一道的時候,鄭大成就上前來,敬了各位一杯酒,並聲言這最後一道菜是贈品,穆爺的菜單裏沒有的。話說了半天,菜卻一直還沒有上來。粲華就急了:“鄭大廚,你又漏鬥嘴,是幹是濕,是甜是鹹,快上啊!我們都撐飽了,再不上,多好的菜怕也吃不下囉。”
“粲華你別急,我來猜這下一道菜,保準著。你看,今日菜色朗麗,燕翅鮑三樣上二,這最後一道,準準是燕窩!”作文邊說,邊自得地搖頭晃腦。
鄭大成果然是個漏鬥嘴:“這位爺,你倒先別說,我是準備燕窩來著,可是,穆爺昨日就說定了,今天不吃燕窩。但我敢說,我這道菜不比燕窩差,你就是肚子再飽也吃得下。準能吃得下!”
“上菜囉!”一個小夥計這時高聲叫著,從門外走了進來,手裏提著一隻花籃。
“來了,來了,是幹是濕,是甜是鹹,一打開花籃就知!”坤明快步迎上來,搶先揭開花籃蓋,滿臉驚訝。
菜上來了。是八隻用宜興紫砂做的扁盒,端上來仍透著冰涼的水汽。鄭大廚先為宣爺揭開盒蓋,宣爺一見,“哦!”地叫了一聲。隻見裏麵黑白分明,做成了一個八卦圖。
“各位都揭開來吧!這道菜,叫陰陽八卦膏!要吃這道菜,還得先聽我漏鬥漏鬥幾句。這道菜好看吧?這白,是雞蛋清加白砂糖,甜的;這黑,是扁蟹膏,鹹的,還有這上麵,豆狀中間的一個圓點,白的是白芝麻,黑的是黑芝麻。請宣爺嚐嚐!請各位嚐嚐!”鄭大廚言畢,恭立一旁,滿臉得意的微笑。
“爽,爽!真是爽!”作文第一個叫好。
“哎,怎這麼清涼爽口呀!”有文墨的坤明吃出別樣的味道來。
“對了,對了!這位爺是行家!”鄭大廚又興奮了,“這道菜就是好在這裏,七月流火,什麼東西都是不溫自燙,這陰陽八卦膏怎麼能這樣涼爽?這就是絕活!不瞞各位爺,這道菜首先得用這紫砂盒子來盛,然後用蠟密封,昨天夜裏,我就讓小夥計將其沉在古葵泉井裏麵,用井花水鎮到現在,開啟來,裏麵雖沒水分,卻吸滿了水的涼氣,哪能不清,哪會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