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三論(3 / 3)

今天,據說魯迅已經變做了一塊“反動”的“老石頭”。魯迅,戰士而已。如果一定得以石頭為喻,那麼,除了妨礙權勢者及其吧兒,怎麼可能對求自由的人們構成威脅呢?其實魯迅什麼也不是,他所以終於做被文人看得可惡的文章,用他自己的話說,惟是不能已於言罷了。也就是說,他和他的文字的存在,說到底隻是一種聲音。而這聲音,恰恰是反霸權話語的,是奴隸的反抗之聲,自由之聲。

在“無聲的中國”,有誰否認得了,這是稀有的聲音,惟一的聲音?!

論魯迅越少越好

王蒙五年前在一篇題作《人文精神問題偶感》的文章中,有這樣一段話:“我們的作家都像魯迅一樣就太好了嗎?完全不見得。文壇上有一個魯迅,那是非常偉大的事,如果有五十個魯迅呢?我的天!”在知識界,算是第一次提出一個魯迅的多少以及與此相關的利弊問題。

此論一出,輿論小嘩。不過,仔細尋思起來,也不能說王蒙說得沒有道理。至少,魯迅本人就說過希望自己的作品“速朽”的話。他還說道:“我有時決不想在言論界求得勝利,因為我的言論有時是梟鳴,報告著大不吉利事,我的言中,是大家會有不幸的。”存在決定意識。文藝是植根於社會的。設若“大不吉利”的報告一多,說是地塌天傾,大家豈不亂作一團?不問而知,像這樣的言論當然越少越好,最好少到沒有,但聞韶箾悠揚,鳳凰翔舞,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俟時,我們全體都可以擁有像王蒙那樣的精神麵貌:安詳,輕鬆,瀟灑,快樂主義——豈不妙哉!

然而畢竟有一個魯迅,真叫“死人拖住活人”!這就給我們出了一道難題:既然死去60年以後還能被人稱作“非常偉大”,而這樣偉大的人物又得控製產生,那麼,他的存在到底意義何在?

說到魯迅,應當是公認的直麵人生,暴露黑暗的代表性作家了。對於我們,他所以變得特別寶貴,就因為他一生以不退役的戰士要求自己,嚴肅、緊張、頑強地進行著他的工作。他說:“好的文藝作品,向來多是不受別人命令,不顧利害,自然而然地從心中流露的東西。”但是,中國幾千年隻有“瞞和騙”的文藝,也如他所說:“《頌》詩早已拍馬,《春秋》已經隱瞞,戰國時談士蜂起,不是危言聳聽,就是以美詞動聽,於是誇大,裝腔,撒謊,層出不窮。現在的文人雖然改著了洋服而骨髓裏卻還埋著老祖宗,所以必須取消或折扣,這才顯出幾分真實。”能夠像魯迅一樣,“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並且寫出他的血肉來”,還能說不偉大嗎?至於有人認為,社會上“大不吉利”的事一多,反映到文藝中來,魯迅式的人物也就隨之產生或竟多將起來了——其實這是想當然耳。君不見,在那黑暗而漫長的年代裏,就隻出了一個魯迅!文化大革命鬧了十年,朝野都說是民族的大悲劇,不是竟連一個魯迅也沒有嗎!

自然,也不見得魯迅少了,“大不吉利”的事就必然跟著減少。要魯迅或魯迅式的諷刺家不存在,便須改革社會。這樣就又回到由王蒙引出的問題裏來:當革命已在進行,社會已在改變,或者被我們看得光明極了,這時,魯迅的存在還有意義嗎?

有關歌頌和暴露問題,早在50年前,或者更早的時候就已經在文藝界被提了出來,所以也就有了結束“魯迅的雜文時代”的號召。文革完結以後,所謂“歌德”與“缺德”,還有“新基調雜文”之說,其實也都是舊日的餘波。問題是魯迅這個頑固的老頭子,

為英文譯本《阿Q正傳》所攝。(1925年7月4日攝於北京)

並不像有一種意見認為的那樣,隻是諷刺敵人,並不諷刺人民的;在光明所到之處,在革命營壘內部,仍然執著於批判,閃耀著天才的諷刺的鋒芒。對於辛亥革命,他早就感覺到而且說出了:這是一場“換湯不換藥”的革命。說到阿Q可否會做“革命黨”的問題,他的回答是肯定的,並由此透露了對革命的一種較悲觀的看法:“民國元年已經過去,無可追蹤了,但此後倘再有改革,我相信還會有阿Q似的革命黨出現。我也很願意如人們所說,我隻寫出了現在以前的或一時期,但我還恐怕我所看見的並非現代的前身,而是其後,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後。”在20年代國共合作時期,廣州成了國民革命的策源地。在這裏,當國民軍攻克滬寧,人們為傳來的勝利消息而歡欣鼓舞時,他大潑冷水,說是“慶祝和革命沒有什麼相幹,至多不過是一種點綴。慶祝,謳歌,陶醉著革命的人們多,好自然是好的,但有時也會使革命精神轉成浮滑。”“堅苦的進擊者向前進行,遺下廣大的已經革命的地方,使我們可以放心歌呼,也顯出革命者的色彩,其實是和革命毫不相幹。這樣的人們一多,革命的精神反而會從浮滑,稀薄,以至於消亡,再下去是複舊。”真是深刻極了。但是,這同高爾基在十月革命過後對布爾什維克和蘇維埃政府所做的批判,不是一樣的“不合時宜”嗎?後來,他成了“左聯”的盟員,對黨團書記周揚等大為不滿,以至於最後公開決裂。在著名的長文《答徐懋庸並關於抗日統一戰線問題》中,他指周揚們“左得可怕”,“抓到一麵旗幟,就自以為出人頭地,擺出奴隸總管的架子,以鳴鞭為惟一的業績”等等,決然道:“首先應該掃蕩的,倒是拉大旗作為虎皮,包著自己,去嚇呼別人;小不如意,就倚勢(!)定人罪名,而且重得可怕的橫暴者。”要是時間換成了幾十年後的文革,這些論調,還不算是“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嗎?不過那時,連周揚本人,同確曾以“反黨”、“反革命”的罪名被他打下去的胡風、丁玲、馮雪峰等人一樣,也已經被打倒了。

對於自詡為“革命文學家”者流,魯迅的批評是:“往往特別畏懼黑暗,掩藏黑暗”,“不敢正視社會現象,變成婆婆媽媽,歡迎喜鵲,憎厭梟鳴,隻檢一點吉祥之兆來陶醉自己,於是就算超出了時代。”他指出,“僅大叫未來的光明,其實是欺騙怠慢的自己和怠慢的聽眾的。”可見無論對於光明或黑暗,敵人或自己,魯迅都一樣持批判的態度的。就像他曾經說的那樣,意在揭示病根,引起療救的注意。批判,即如針砭和解剖,可有誰願意接受這一份疼痛?

的確,“疼痛是無人想要的禮物”,正如一位美國醫生布蘭德所說。但是,憑著長達50年的從醫實踐,尤其是同麻木的麻風病人打交道的經驗,布蘭德確信疼痛對人類的健康起著關鍵的作用。在他所著的《疼痛》一書中,便不惜篇幅讚譽疼痛。他說:“不管怎樣,人類有疼痛這一卓越特權,人類的意識在經曆疼痛之後很長時間裏仍能縈繞心頭。但是,人類意識也能改變疼痛的真正情景。我們能夠與之相處,甚至能控製它。”又說,“我認為疼痛不是侵略性的敵人,而是一種忠誠的信息,這種信息通過我自己的身體來警示我一些危險。”因此,他建議:“傾聽你的疼痛。”恰恰魯迅也用過這樣一個容易為人所忽略的概念:“痛覺”。

為了消滅痛苦,讓我們疼痛吧!讓我們熱愛給予我們疼痛的人!何況,魯迅所給予我們的,還不僅僅是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