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這受傷的聲音,穿過大半個世紀而達於今天,仍然如此攖人心,讓人產生奮起搏鬥的欲望——大約這就是魯迅的力量所在罷。
論魯迅什麼也不是
毛澤東在文革期間給江青的信中說,魯迅與他的心是相通的。對此,恐怕很難置評,因為魯迅本人便多次慨歎過,說是人與人的靈魂不能相通。在政治家與文藝家之間,他還有過一個著名的講演,說是兩者處在“歧途”之中,不但不能劃一,反而時時“衝突”。在講演裏,政治家和文藝家的稱謂都是不帶前綴的,好像使用的方法並不是“階級論”,而是“文化論”。但是,無論如何,毛澤東給予魯迅的評價是很高的。他在《新民主主義論》中,用三個“家”——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來概括魯迅,也都不失為精確。然而,長期以來,三個家的內容被掏空了,按時髦的說法,全被“解構”掉了。
先說思想家。在國民黨時期,“一個政黨,一個領袖,一個主義”。極權之下,一個異端思想家,還有置喙的餘地嗎?乃至20世紀50至60年代,被稱為“左”的思想路線開始肆虐,文化大革命時達於“頂峰”,幾億人民使用一個戰無不勝的大腦,根本用不上別的什麼思想。的確,魯迅的名字在當時被抬到跟江青一樣高——都被稱為“旗手”——的位置;但是,這裏與其說是利用,毋寧說是歪曲、閹割和毀滅。作為一個思想家的思想,始終未曾獲得其獨立的地位;一樣是毛,被附在某一張皮上。知識界,更確切地說是學院派,又將如何看待這位“思想家”的呢?他們認為,他並沒有建立起自己的思想體係,沒有體係的思想當然談不上什麼“思想成就”,結果仍然是毛,這回竟連皮也沒有,飄飄蕩蕩,恍兮惚兮,實在可以歸於虛無的。
再說革命家。什麼叫“革命”?最高指示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革命是造反,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魯迅也曾有過類似的關於革命有血,有汙穢的說法,但是,他又說過這樣的話:“至今為止的統治階級的革命,不過是爭奪一把舊椅子。去推的時候,好像這椅子很可恨,一奪到手,就又覺得是寶貝了,而同時也自覺了自己正和這‘舊的’一氣。”
與仙台醫學專門學校同學合影。(1904年攝於日本仙台左起第一人為魯迅)
關於無產階級革命,他分明表達了“革命是並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這樣的思想;那類“好似革命一到,一切非革命者就都得死”的“革命者”,是他所憎惡的。結果,他遭到了一批“革命文學家”的圍攻,後來還得挨“元帥”的“鞭子”和“軍棍”。這樣說來,他的革命性也就變得很可疑。事實上,他思想中的“人道主義”和“個人主義”,便長期被當作“資產階級貨色”,而為“革命”所拒絕。到了20世紀90年代,連革命本身也遭到我們尊貴的學者的唾棄了,堂而皇哉地宣布說是要“告別”了,那麼,他這個“革命家”還將剩下些什麼呢?
從日本回國後。(1909年攝於杭州)
至於“文學家”,怕也得打大大的折扣。說是“學者”罷,編輯校勘一些古籍,頂多是拾荒一類工作;而算得上“學術著作”的,隻有一部《中國小說史略》。然而,據留洋回來的陳源教授說,這書還是“剽竊”日本人鹽穀溫的。關於創作,他不過寫過薄薄的三個短篇小說集,加起來還不如一個長篇的規模;而且,其中一個亦古亦今,不倫不類,頗有違於小說的“文體規範”。終其一生,非但沒能寫出長篇,後來竟連短篇也產生不出來了。隻有雜感,除了雜感還是雜感。早在30年代,即有人譏之為“雜感家”——那意思,當然是指雜文寫作算不得創作。在譏評家的嚷嚷中,就有施蟄存;他在《伏爾泰》一文中說,魯迅的雜文是“有宣傳作用而缺少文藝價值的東西”。幾十年後,海外學者夏誌清在其撰寫的文學史中,對魯迅小說的估價是明顯偏低的,更不必說雜文,其中說:“雜文的寫作更成了他專心一意的工作,以此來代替他創作力的衰竭。”對於夏誌清,我國學界發表了不少為之鼓吹,甚至近於膜拜的文字,那麼這些評判,庶幾可以看作對魯迅的“定評”了。
巍巍魯迅,於是乎變得什麼也不是。
好在從棄醫從文的時候起,魯迅就並不想做什麼“家”。雖然以文藝改造國民性的誌願不可謂不宏大,但畢竟不是那種“經國之大業”;惟是一項精神使命,且由個體生命獨立承擔。嗣後,新文化運動勃興,他堅持提倡“思想革命”,其實無非延續從前的“精神界之戰士”的舊夢。當寫作成為專業以後,他依然不改“業餘者”的身份,而以社會為念;文學於他並非一門技藝,而是批判的武器,說是反抗的武器也許更確切些。魯迅是一個本質主義者。由於看重的是戰鬥,所以會謝絕為今日中國作家所豔羨的諾貝爾文學獎的提名,謝絕為自己作傳;所以會無情地褻瀆“導師”,抨擊“學者”,嘲笑“作家”的頭銜,而樂於在沙漠中叫嘯奔走;所以會低首戰士,而一再加以禮讚。在《這樣的戰士》中,他寫道:“他毫無乞靈於牛皮和廢鐵的甲胄;他隻有自己,但拿著蠻人所用的,脫手一擲的投槍。”何謂戰士?戰士是戰鬥的一分子,是最基本的,原子般無從分解的。魯迅主張“散兵戰”,這樣的戰士則是沒有組織,沒有番號的,戰陣中隻有敵人和他自己。除了傾聽內心的聲音,他無須等候將令;除了捐付自身的骨頭,熱血與精神,他無須期待友軍。他沒有友軍,隻有自己,除了武器一無所有。
這樣的戰士實在難以命名。以傳統的眼光看,魯迅什麼也不是,而他也確乎不需要自己是什麼。他隻知道“否”,不知道“是”。他把既定的世界視為無物,他在“無物之陣”中戰鬥,老衰,壽終,以致終於連戰士也不是。什麼也不是,這種邊緣位置和非常形態,正好顯示了作為戰士者的戰鬥的徹底性,獨立性與獨創性。
每一個思想戰士,都賦予自己以具體的戰鬥需求和特殊的戰鬥方式。18世紀法國啟蒙主義者紛紛撰寫哲理小說,著重的是理性的普及形式。其實,對於“思想”這種東西,最合適的語言載體應當是簡約的,靈便的,易於出擊的。從克爾凱郭爾到尼采,這些反體係哲學的戰士,其主要的文體形式都是短篇的,斷片的。其實,蒙田是,帕斯卡是,撰寫“條目政論”的百科全書派也是。本雅明坦言,他所追求的最好的形式是斷片式的。魯迅的寫作,所以由小說而雜文,乃是從鬥爭情勢的需要出發而作的選擇。在別的意義上,或也可以視作自由戰士生命形式的一種外鑠的結果的罷。總之,雜文是屬於戰士的。魯迅熔鑄中西,戛戛獨造,把它的功能發揮到了最大的限度:寫人,狀物,記事,釋憤抒情,固無不可;而尤長於論辯,騰挪變化,精光四射,寸鐵殺人。他曾經作文為雜文辯護,但所辯護的也並非文體本身,而是戰鬥性,是寄寓其中的一種“雜文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