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假如魯迅還活著(2 / 2)

政治權力無疑是多元權力的核心。當魯迅以真理——“人”——的尺度審視國家的政治製度和權力機構時,他不能不一再陷入絕望之中。雖然他呼喚先覺戰士的產生,自己卻是後知後覺,所以不斷有著蒙受“革命”的威嚇和欺騙的記錄;但也因此得以確認自己的“奴隸”身份。事實可以校正真理。現代奴隸的存在就是一個真理。魯迅以權力劃界,將社會分出權力者和無權者兩部分,又以自由劃界,將無權者分成奴隸和奴才。對於權力者,他是對立的,挑戰反抗的。他的反抗立足於自我,是個人性的,即時介入鬥爭的集體,也常常與組織——形成新的權力中心——相衝突。在他那裏,權力總是呈強勢的,控製的,壓迫性的,尤其是國家的權力。為此,他決不希圖通過國家代理的方式,利用權勢者實現自己的理念;他的理念,其實也是屬於社會而非國家的。也正是他作為公共知識分子與胡適等智囊知識分子不同的地方。

在中國,發端於19世紀末而盛行於20世紀初的無政府主義思潮有兩個思想成果:其一,是宣揚個人自由與個體自治;其二,提出並實行以個人為起點的社會革命與文化革命。五四新文化運動接納了這兩個成果,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運動是這一激進思潮的產物。後來運動轉向了,隊伍分化了,或者高升,或者退隱,或者作新的聚合,這些都可以視作權力關係的變化;但是,權力的性質並沒有發生任何改變。魯迅這個堂吉訶德,依然堅持自己的選擇,以個人的方式推進思想革命。在思想文化層麵上進行的社會革命,是對政治權力的根本性消解,但是,由於目標過於遠大,又是獨立進行,故而在短時期內看起來簡直近於無效。學者指責魯迅隻有破壞而無建設,倘從國家權力中心的觀點——“國家的理性”——看問題,自然是不無道理的。

知識分子的實質地位如何?無權者而已。從大清帝國到國民黨的“黨國”,從隨隨便便殺人到書報審查製度,知識分子的生存空間極其有限,惟靠個人的自由的抗爭。對此,魯迅是清醒的,準備充分的,所以稱作“絕望的抗戰”。他不但反對專製統治,也反對“奉旨革命”,臨到最後,還奪“元帥”的“鞭子”,拒絕進入“統一”的“天羅地網”。一般而言,個人自由與社會責任是衝突的,魯迅卻很特別,社會責任直接體現在自由選擇上麵。在黑暗王國裏,反抗即責任,何況為社會而反抗。

毛澤東在回答羅稷南的問題時,異常尖銳地指出魯迅身上的突出的存在:個人主義與自由意誌。其實在此,他已經有力地觸及了個人行為背後的隱形結構。然而,魯迅的自由——權力哲學長期成為禁區,即使有人論及,也都十分薄弱。而今,毛澤東以猜想的形式打破了這個禁區。我們發現,在科學研究中,猜想可能比實證準確。

1984年,“清除精神汙染”運動剛過,即著手寫作這部魯迅傳記,完成已是1989年。整個80年代中後期,我同時生活在兩個世界——現實世界和魯迅世界——中間,感受是深切的。傳記的框架,也就是魯迅的人間性,就在真理、權力、自我三者的互動關係上展開,自由與權力構成基本的內在張力。90年代的空氣很祥和,魯迅的話題似乎頗吵鬧;差堪告慰的是,至今翻檢舊作,仍然覺得沒有什麼特別需要增添的,也沒有太多的東西需要刪汰。而這,正好是自己多年不見長進的根據,很教人汗顏的。

(注:此文是作者為其著作《人間魯迅》修訂版而作的後記,有刪節,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