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假如魯迅還活著
書稿校改完畢,翻開當日的《南方周末》,恰好見到黃宗英回憶毛澤東與羅稷南對話的文章。
1957年7月。“反右”運動風雲初起。
7日晚上,毛澤東在上海中蘇友好大廈接見上海文教工商界代表人士,並舉行座談。席間,翻譯家羅稷南向毛澤東發問:“主席,要是魯迅今天還活著,他會怎麼樣?”“魯迅麼——”毛澤東略微動了動身子,爽朗地答道,“要麼被關在牢裏繼續寫他的,要麼一句話也不說。”
文中所載,最早見於周海嬰的《我與魯迅七十年》一書,文字略有出入,對話內容是一致的。但不久,這段故事即為學者所否認,以為證據不足。而今,“現場”中人站出來說話了,何如?然而事實又開出了另外的難題: 果真如此,應當如何解釋毛澤東關於魯迅的前後論述的矛盾性?如何確定魯迅在中國政治革命中的基本立場?
對於魯迅,毛澤東從來是既有讚揚,也有批評的。抽象的讚揚如著名的《新民主主義論》中的“文化英雄”和“三個家”的論斷,魯迅逝世周年在延安做的新“聖人”的演講;具體的有論魯迅的晚期雜文、《阿Q正傳》、《自嘲》詩等。毛澤東橫空出世,雄視古今,從未如此高度評價一個人,因此很自然地被一些大學者和小丈夫當作“神化”魯迅的濫觴。對魯迅的批評相當婉曲,如宣告“魯迅的雜文時代”已經過去的講話,通過對魯迅雜文所作的時間性規限,實質上否定批判的普遍意義;也有明白批判的,在給周揚的信中,就指魯迅對中國農民革命缺乏認識。由於批判性意見不多,流布範圍較小,所以不曾引起大家的注意,隻記得魯迅稱說的那類“陽麵大義”的讚譽之辭。其實,在毛澤東那裏,魯迅的精神遺產以其固有的價值,已然被轉化為一種文化資本。這樣的資本,同樣可以壟斷,可以流通,可以隨機利用。所謂“團結,利用,改造”,毛澤東對魯迅的態度,與他對待廣大知識分子的態度是一脈相承的。至於“毛羅對話”中的意見,相對而言應當算得是“私見”,令人震驚的是,這私見卻被毛澤東本人公開了。
毛澤東何以在這時公開他的私見?是否出於一種文化策略的考慮,即所謂的“陽謀”?對此可以存而不論。重要的是,毛澤東這個適時公開的私見,是早已形成的成熟的看法呢,抑或率爾作出的錯誤的判斷?這裏涉及一個如何理解魯迅的政治哲學的問題。
我認為,毛澤東的判斷是準確的。他的判斷包含了這樣幾層意思: 一、 無論是新政權還是舊政權,對於權力,魯迅始終懷有個人主義的反抗;二、 魯迅對強製性的政治思想運動是反對的;三、 魯迅的反抗方式隻能是寫作,一旦停止寫作便一無所有;四、 魯迅是不妥協的,自然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也是不妥協的。早在上世紀20年代,魯迅便做過一個題為《文藝與政治的歧途》的演講,從政治文化學的角度,揭示了政治家和文藝家的衝突的必然性;40年代,在延安一度“掛帥”的王實味也寫過題作《政治家·文藝家》的雜文,明顯地搬用魯迅的觀點。凡這些,毛澤東是清楚的。他的關於知識分子“兩重性”的論述,就不僅來源於馬列主義的經典,而且來源於中國的曆史教訓,以及他個人的人生閱曆和鬥爭經驗。他深知,像魯迅一樣的知識分子,本身含有反利用的成分。對於知識、觀念形態的東西,他不抱信任的態度,對它們的工具性一直保持警惕;他認為,那是可以超越階級和時代的界限,既能為革命所利用,也能為反革命所利用的。
在魯迅的思想人格的深層結構中,我們觀察到,真理、權力、自我三者形成怎樣一種互動的關係。而權力,確實是居間最活躍的因素。對於權力,魯迅同福柯的看法有相似之處,即認為它無所不在,具有很強的滲透性。權力可以通過話語進入真理,使真理異化或失效,思想的意識形態就是明顯的例證。對魯迅來說,真理不可能是超驗的實在;它是一團活火,通過對權力——首選是話語權——的對抗,同時通過自我關懷、自我證實與自我反思,進入道德主體並有助於自身的完善。人類的真理說到底是個人的真理,與人類主體性息息相關,所謂“根柢在人”,是認知與倫理的疊合。可注意的是,魯迅自青年時代說過“悲真理之匿耀”的話以後,不複提及“真理”,甚至公然嘲笑“公理”、“大義”之類。他是堅持真理性而反對真理話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