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五一爺把許多時間花在太平間裏。在這兒,他見到了各種各樣的死人,也學會了聽各種各樣的哭聲。一陣亢亮的哭聲傳來,那是下輩在哭一位上歲數的老人。一陣揪心的哭聲傳來,那是一個女人在哭自己的男人。還有一種哭聲,被剪成一段一段,不能一氣到底的,那興許是一個小孩死掉了。每回外麵哭聲響起後,很快會送進一具屍體擱在水泥台子上,由他稍加收拾,譬如擦一把臉、換件衣衫什麼的。這些屍體呆不了太久,便會被親人取走,放在家裏吹打熱鬧一番,然後被送到更合適的地方長眠。也有的屍體一時不領走,靜靜的躺著與他為伴。這時五一爺便會坐在凳子上,取一支煙點上,讓煙霧在幽涼的屋子裏躥來躥去。在煙霧中,五一爺有時會想起些遠遠近近的事兒,有時什麼也不想。

後來,外麵鬧起了運動,動靜越來越大,死人的事也越來越多。五一爺不能老呆在屍房裏了,他得拉著板車出去撿屍。他撿過被揍死的,撿過自殺的,還撿過被槍斃的,這樣他就見過許多不一樣的臉。被揍死的臉一般扭來扭去的,身子還縮得很小,不容易抻開。被槍斃的臉色大多白灰灰的,看上去平靜一些。有一次他遇到一具被槍斃的身體,腰部裂開一道長口,說是被掏了腎子和肝子,但他臉上仍是平靜的。不平靜的總是那些自尋短見的臉。他見過一具投河的,撈上來時身體已經發綠,肚子鼓鼓的,使勁一戳,口中竟躥出很重的臭氣。嘴巴周圍的肉呢,使勁扭來扭去,眼皮還撐著不肯鬆落。還有一回,他遇到一具吊脖子的,說是剛參加了一個批判會,跪在地上,人們排著隊往他腦袋上吐口水。他腦袋被剃光了,容易打滑,口水就淌到眼睛和嘴巴裏。回家後他把腦袋掛在繩套裏,還好幾天不讓別人發現,結果讓老鼠撿了便宜,它們順著繩子爬下來,在腦袋上咬出七道八坑來。等到五一爺去收屍時,那張臉已像揉成一團的破布。

五一爺幹活的時候,少不了跟女屍打交道,也見過許多光身子的。他搬弄她們,收拾她們,有時也擦擦洗洗的,但從沒什麼念想。女人斷了氣,再好的身子也變成腐肉。這時真敢有什麼念想,那是把自己往畜牲堆裏推。

如此一年一年的過著,五一爺習慣了一個人的獨處,也習慣了別人異樣的眼光。別人碰見他,有的會遠遠躲開他,有的會淡淡招呼一聲。每回遇到這種情形,他就想用不了多久,你們會來找我的。果然不久,他們中的一個會哭喪著臉跑來求他幫忙,塞給他香煙,還塞給他紅紙包。這時五一爺不多說什麼,把該收的收了,把該幹的幹了。

五一爺知道這樣的日子會追趕著往下走,直到自己徹底老去。他從沒想到自己也能攤上一件意外的事兒。所以當他隨王紅旗走進屋子、把眼睛擱在洞孔裏時,他真的吃了一驚,腦子也變得忙亂。他想,原來我眼神兒沒有老掉呢。他又想,我有多少年沒見過女人的活身子了?這麼想著,他心裏有些慌了。

接下來的幾天,五一爺常常走神兒。他在屍房裏聽到外麵的哭聲,以為死了一個丈夫,結果抬進來的是個老太太。下一次聽見哭聲,料定是一位老人,不想送進來的是個年輕後生。哭聲散去後,屍房裏靜了,他就坐下來抽煙。煙霧中,會出現一隻白嫩的身子。那身子輕輕扭動,濺出許多水珠。

下班回到宅院小屋,五一爺自己給自己做飯。飯是簡單的,一碗米線或者一碗雜菜泡飯,隻要燒得爛一些,放在胃裏舒服就行了。吃過飯,他脫了衣裳剩一條褲衩,自己給自己擦澡。擦澡的時候,他又記起那隻白嫩的身子。他沉默一會兒,歎口氣,對自己說:你就是想做點孽呢!

五一爺想再見見那隻身子。

下一天五一爺傍晚回家,在院子裏堵住王紅旗。五一爺說:“兔崽子,想再看電影嗎?”王紅旗弄不清底細,就說:“沒這個打算呢。”五一爺說:“我給兔崽子錢,兔崽子去看。”王紅旗盯著五一爺,不吭聲。五一爺說:“兔崽子拿了錢,還可以買零食吃,讓眼睛嘴巴一起高興。”王紅旗仍不吭聲。五一爺說:“然後我上兔崽子家,跟上回一樣。”王紅旗嘻嘻一笑,心裏踏實了,引著五一爺往家裏走。

進到王紅旗睡屋,五一爺駝背的身子往前一躥,一下子粘在板壁上。王紅旗想,他的動作真快。又想,他的身體趴在牆上,有點像鞠躬呢。

這時外屋響起“吱”的推門聲,王紅旗沒有聽見。接著響起叫喚的聲音,王紅旗也沒聽見。隨後,睡屋的門被輕輕推開。王紅旗扭頭一看,父母同時站在門口,身子釘子一般,臉上堆著迷亂的神情。

五一爺回到自家屋子,閂上門,準備做飯。他用的是煤油爐子,剛要點火,發現火柴盒是空的。轉身另找一盒,卻想不起哪裏去找。他知道自己腦子有點亂。這時門外響起鄰居們的說話聲,相互搭著腔,越聚越多。隨後門上響起一陣敲門聲。五一爺穩住身子不動。門上的聲音很快加重了,變成擂擊聲。五一爺遲疑著手腳,前去拉開門閂。門外撲進來一陣風,還沒看清什麼,五一爺臉上已挨了一巴掌。那巴掌還要再打,被旁人拿住,勸出了門外。

打人者是大真小真的父親。他瞪著眼,氣喘籲籲的說不出話。勸他的人說:“你不能老打他,多打幾下,他癱在地上,你就不知道接下來怎麼弄好了。”旁邊有人說:“不打人了,那你說說接下來怎麼弄好。”勸架的人說:“這我得想想。”旁邊的人說:“你想吧,你再想也想不到這老頭兒如此混蛋。”又有人說:“這件事不能便宜了他,得讓他出錢。”有聲音跟上來說:“這叫罰錢。”一個女人聲音說:“罰錢是小事,要緊的是大真小真以後怎麼做人呀。”另一個女人說:“這老頭兒八成摸準了大真小真的洗澡時間。姑娘家愛幹淨,一下班就要洗澡。他自己整天在死人堆裏鑽來鑽去,倒可以不洗澡的。”

勸架的人說:“你們先不要說這些。我覺得五一爺應該站凳子批鬥,這種缺德事不批鬥,咱們院子成什麼樣子了。”大家靜了一下,紛紛說好。勸架的人說:“咱們得讓他站三天,一天兩天累不著他。”大家點著頭說:“三天裏除了吃飯睡覺,不能讓他歇著。”

有人取了一張四方板凳放在天井裏,又有人去叫五一爺出來。五一爺還沒做好飯,不願意出來。大家說:“你先站吧,站完了再吃飯。”五一爺還想說什麼,被幾個人架出門,扶上板凳。五一爺站在高處,有點不知所措。他看見那麼多鄰居站在那兒,一邊說話一邊看著自己。一些人手裏還端著飯碗,扒一口飯抬一下頭。隨後,他看見一個鄰居手裏拿著一塊紙板,走到自己跟前踮一踮腳,高喊了一聲。另一個高個子鄰居應聲從人群裏出來,接過紙板一抬手,掛在自己脖子上。五一爺不識字,低頭瞧了瞧,認得紙板上有三個字。

天暗下來,鄰居們散去大半,剩下的多是孩子。孩子們在天井裏晃來蕩去,舍不得就這麼離開。那個叫猴臉的孩子走到板凳前,仰起頭說:“五一爺,知道這上麵是什麼字嗎?”五一爺搖搖頭。猴臉響亮地說:“我認識,是‘耍流氓’。上次考試我把耍寫成了要。”大家嘻嘻笑起來。笑聲中有口哨響起,那是阿福嘴裏吹出來的。阿福說:“知道耍流氓是什麼意思嗎?”大家不吭聲,有些興奮地瞧著阿福。阿福說:“你們別他媽的瞧我呀,我又沒耍過流氓。”大家又嘻嘻笑了。

五一爺站到天色黑透,才下凳子回屋。第二天上午,五一爺又被人叫出來站凳子。他先站在一個陰涼地方,後來太陽慢慢移過來,罩住他的身子。日光中,他腦袋上滲出許多汗珠,順著身體往下爬,還沒爬到凳子,已被曬幹。他有些口渴,想下來喝口水,看看宅堂上幾個女人,忍住了。那幾個女人是閑人,坐在那裏做著針線活兒,眼光不時瞟過來。

過去大半個上午,宅院大門突然跑進一個人,見到五一爺,哭喪著臉說:“五一爺,那邊出人命了,你得趕緊過去!”五一爺搖搖頭說:“現在我走不開呢。”那個人說:“死的人是我弟弟,我弟弟死了。”五一爺說:“現在我真的不能離開。”那個人說:“我弟弟是昨天死的,身體已經往外淌臭水了。”五一爺指指宅堂,說:“你得跟她們說去。”那個人就到宅堂上去說。五一爺看見那幾個女人先是使勁擺頭,後來不擺了,湊了腦袋說話。說了一會兒,女人們站起身,領著那個人走過來。女人們說:“五一爺,你先跟著他去吧,他弟弟身上冒臭水了。”女人們說:“五一爺,你下午不用站了,明天也不用站了。”女人們又說:“不用站了隻好罰錢,這是沒辦法的事。罰來的錢不會亂花的,我們商量了,準備用來唱一場鼓詞。”

過了兩天,宅院裏來了一位瞎子詞師,據說唱功不錯。吃過晚飯,大家在宅堂擺上一張方桌,又引來一盞電燈掛在高處。詞師被人扶上桌子坐下,手捏木筷在牛筋琴和扁鼓上來回一敲,又抖開嗓子一試,果然了得。不一會兒,宅堂上和天井裏已坐緊了聽客,大門口還不斷走進聞聲而來的人。大家手搖扇子,遠遠近近的打著招呼。孩子們紮成一堆兒,嘻嘻嘿嘿地說話。

詞師唱的是《林衝逼上梁山》。他唱過高衙內調戲林衝娘子,又唱過林衝誤入白虎堂,忽然止了。原來已是場中休息。一些人起身走動,順便上一趟茅廁。一些人繼續坐著,扯些閑話。閑話從林衝娘子出發,很快來到大真小真身上。一個宅院外的人說:“光聽說大真小真,還不認識。你們指給我瞧瞧。”一個宅堂內的人說:“剛才我看了一圈,沒見著五一爺,也沒見著大真小真。”宅院外的人說:“我這個人好奇心強,挺想知道眼下他們在幹什麼。”旁邊幾個聲音說:“你這個想法我們也有。”宅院內的人就鉤鉤手,招來幾個孩子,在他們耳邊說幾句什麼。

幾個孩子跑開去,不久又跑回來。一個孩子說:“五一爺開著窗戶,可不開燈,八成躲在屋裏聽唱詞呢。”另一個孩子說:“大真小真的燈倒亮著,我貼著耳朵聽了半天,裏邊什麼動靜也沒有。”還有一個孩子說:“我還看了王紅旗,他被他爸關在屋子裏,不準隨便出來玩呢。”大家臉上的光就有些淡。宅院外的人說:“我這個人好奇心強,我還想知道五一爺看到的究竟是大真還是小真。”旁邊幾個聲音說:“你這個想法我們也有。”宅院內的人搖搖頭說:“誰知道呢,一筆糊塗賬哩。”

鼓詞唱得熱鬧的時候,大真小真確實呆在屋子裏。

不大的屋子,門窗都關嚴實了,但外麵的聲音一陣陣滲進來,使空氣更熱。一架電風扇呼呼吹著,衝得板壁上的掛衣一搖一晃。掛衣的旁邊,那隻惹事的小洞已被堵上。

她倆一個坐在椅子上,一個倚在床頭,靜著身子不願意說話。因為不說話,耳朵就更虛空了。門外的唱聲一會兒高一會兒低,把她倆的心揪得一會兒緊一會兒鬆。

這幾天,她們過得昏暗。她們知道,自己遇上了以前從沒遇到過的日子。

出事那天晚上,姐妹倆都哭了。她們料不到這種事會沾在自己身上。一想起有一雙眼睛盯著自己脫衣裳、打肥皂、撫摸揩洗,她們的臉不禁一陣白一陣燙。在冷冷熱熱中,她們恨起了人。她們恨王紅旗,恨五一爺,也恨父親。父親的腦子真是不夠用,本來這種事可大可小的,但他沒有把事情收住,反而讓事情一路滑出去。現在,她們在宅院裏的人眼中,隻怕跟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事情不僅僅這樣。過了一些時間,兩個人心裏悄悄發生變化,長出了枝枝杈杈。大真知道,自己身子沒有被偷看,被偷看的是小真身子。大真在一家小印刷廠上班,按件計酬的,所以她每天都要多做一些,下班比較晚。即使回家不晚,她也不會馬上洗澡,一般依著習慣讓小真先洗的。出事鬧將起來的時候,她剛踏進家門不一會兒呢。對於這一點,她心裏有數。她想小真心裏也有數。

大真的心境得到了改觀。早上起來,兩個人照常相互紮辮子。大真站在後麵望著鏡子裏的小真,幾乎能從她的臉上看出虛慌來。大真試著跟往常一樣,捅一下小真腰眼,小真不笑。她又捅一下,小真仍然不笑。大真就輕輕摸一下小真的腦袋。這一摸意味深長,有安慰的意思,也有不說出真相的暗示。

大真想好了,她情願讓別人猜來猜去,也不會把謎底抖開。小真已經夠難受了,這時再說什麼,等於使力把她往火坑裏推。要對付那麼多的眼光,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

當然,有一個人大真不能讓他蒙在鼓裏。這個人就是許上樹。她得趕緊告訴許上樹,自己什麼事也沒有。

許上樹屬於臉上老禁不了青春疙瘩的那類人,長得有些壯高。大真和他認識是在電影院裏。大真記得那是一部阿爾巴尼亞電影,托人隻買到一張票,便獨自去看了。電影剛開始,大真就覺得不痛快,因為她前排豎著一顆碩大的腦袋,而且左右晃動。大真不能從這顆腦袋上方越過去,便側著脖子看。側了一會兒,那顆腦袋歪過來,擋住她的視線。大真隻好避向另一側,不想那顆腦袋很快跟著移回來。大真拍一下前麵肩膀,示意不要亂動。那顆腦袋扭後瞧她一眼,聽話地靜住了。靜了片刻,突然又扭過頭說:“咱們換個座吧。”大真沒有這個意思,卻見那人已站起走出排座,停在走道上。大真隻好起身走出來,在黑暗中與那人一交身,走向他騰出來的座位。接下來的時間,大真能感到背後一雙目光在自己的頭發和脖子耳朵上來回摩挲。大真眼睛盯著銀幕,心裏已漏了神兒。

電影放完,燈亮了。大真順著人流往外挪步,挪到走道上,與那人擠在一起。兩個人的腰部差不多貼住了。大真緊著身子,眼睛不敢亂動。很快人群鬆了,他倆的身子脫開,大真突然抬一下眼,她看見那張臉上有許多青春疙瘩。

第二天下班,大真出了廠門,見不遠處停著一輛自行車,自行車上跨著那位青春疙瘩。大真心裏一跳,低了頭趕緊朝前走。走出一些路,後邊追上的那輛自行車,衝到前麵猛地刹住。大真不說話,繞過車子繼續往前走。走了一會兒,那輛車又趕上來超過她,遠遠停在前方。大真抿住嘴唇,一口氣收在胸間,雙腿邁動得有些硬。她知道,自己正一步一步走向那個叫做愛情的地方。

大真和許上樹認識後,日子突然不一樣了。先前下了班,她與小真基本上呆在一起,形影不離。現在她把晚飯後的許多時間交給了許上樹和他的自行車。許上樹的自行車是新的,騎起來一片亮光,很是招眼。大真第一次坐上車子後座時,心裏慌慌的。她還不習慣把自己與許上樹一起亮在街上,她怕被別人看見。不過沒騎多久,她便放鬆了,因為她瞧見路上看過來的都是羨慕的眼光。下南門坡街時,車子跑得飛快,一顛一跳的。大真的頭發被風揚起,一隻手緊緊箍住許上樹的腰,臉上濺出了快樂。

這天晚上,許上樹把大真帶到五一河邊,與一群朋友見麵。這些朋友每人都占著一輛自行車,有的身邊還站著一位女友。他們見了大真,沒壓住驚奇。他們說:“這不是雙生女嗎?是大的還是小的?”大真說是大的。他們說:“許上樹,我們搞不清楚沒關係,你可不能弄混了。”許上樹嘿嘿地笑,他一笑,大家跟著笑了。

等人聚齊,大家沿著河岸往前猛騎,一邊騎一邊把車鈴按得脆響。在鎮子上,自行車還算是稀罕物,現在好幾輛伴在一起嘩啦啦騎過,就造出了氣勢。大真坐在後座,把腿蹺起,伸長了脖子問許上樹:“你的朋友怎麼都有車子?”鈴聲中許上樹大聲說話。他說這些朋友本來就是因為車子湊一塊兒的,一星期玩一兩次。

不跟朋友們在一起時,許上樹就教大真學騎車。許上樹把住車子後座,護著大真搖搖晃晃往前騎。搖晃倒了,許上樹一使力把車子連同大真一起扳正。這樣學了兩天,大真便嚷著要許上樹鬆手。又過兩天,大真把上下車也學會了。月光下的空地上,大真騎了一圈又一圈,快活得停不住。晚上回家,大真把學車的成績一說,羨慕得小真使勁地眨眼睛。

下一天晚上,許上樹把大真帶到坡街,讓她往下騎。大真不敢。許上樹說:“坡街不敢騎,就不算學會。”大真大了膽子說:“那你得在旁邊跟著跑。”許上樹說那當然呀。這天大真穿著碎花裙子,她一展腿優美地上了車,雙手攥緊車把往下騎。坡街很長,路麵不平,坐在車上一路彈跳著真是又緊張又痛快。騎到一半,許上樹已被甩在後麵。就在這時,大真裙子忽然被風吹起,卷在胸前,下邊露出粉紅褲衩。大真慌了神,一隻手丟開車把去按裙子,還沒按下,車子踉踉蹌蹌的要摔出去,她的手趕緊又撲回車把上。眼下她僅用一隻手根本把持不住車子。

在惶亂中,大真的車子衝下坡街,穿過許多行人的眼睛,終於收住輪子。車子停下,她的裙子才落下來。許上樹噴著粗氣追上來,吼道:“你為什麼不刹車?你為什麼不讓車子慢下來?”大真發著怔說:“我沒想到刹車,我真的忘了。”這樣說著,她的眼睛已經濕了。

大真卷露裙子的事很快傳到許上樹朋友中間。下一次聚會時,他們見了他倆都不說話,臉上怪怪的。等大真走開,他們就對著許上樹嘻嘻哈哈,一句話搶著一句話。大真知道他們會說些什麼,心裏很難受,像被車子輾過一般。

與裙子的事一比,這次洗澡的遭遇顯然更重更大。大真起先想在許上樹跟前壓下此事,這種話題說起來多麼多麼沒意思。但宅院裏琴鼓一響,大真知道掩不住了,有關她們姐妹倆的消息會像風中的落葉越飄越遠。

這天傍晚,大真決意向許上樹說清自己。她來到許上樹家的時候,許上樹穿著褲衩,站在院子內水井邊衝澡。大真喚了一聲,許上樹不回應,徑自往身上和臉上塗抹肥皂。沉默中,他的身體很快被白花花的泡沫所占領。

許上樹的態度讓大真明白了什麼。她也不說話,站在旁邊看著許上樹把水桶丟進水井,又拉上來,舉到頭上嘩嘩澆下。井水衝開泡沫,刷出一塊塊很飽的肌肉。那很飽的肌肉像是會動,挪來挪去的。大真想,做一個男人真好,站在哪兒都可以衝澡。

過了好一會兒,許上樹仍在打水澆水,似乎不準備停下來。水珠在他身體上彈跳著,濺得很遠,有幾顆還落到了大真的臉上。大真覺得自己應該說話了。大真說:“許上樹,我知道你為什麼不吭聲。你一定是聽到了跟我有關的什麼傳言,這傳言有水有肉的,讓你很難過。你難過了還不能說話,隻能憋在心裏醃著,這就更不好受了。可是現在我告訴你,那些傳言與我沒有關係。”大真說:“你最清楚我每天下班挺晚,比你要晚,比隔壁的王紅旗父母也要晚。知道王紅旗是誰嗎?就是領著老混蛋幹缺德事的小混蛋。他們幹這種壞事,自然是趁著家裏沒人。王紅旗父母一回家,事情就敗露了,而王紅旗父母嚷嚷起來的時候,我剛剛下班到家,還在仰脖子喝涼茶呢。”大真說:“許上樹,我這些話從沒有跟別人提起,現在說給你,就算是水落石出了。水落石出了你就不準再難過了,不難過了你也不許把我的話捅出去,因為那樣對小真不好……”

大真的話沒說完,許上樹已止住澆水,用毛巾把身子擦幹,拎著水桶頭也不回奔家裏去了。不一刻,他從屋裏推自行車出來,向大真勾勾手,大真走過去坐上後座。許上樹推幾步,身子一挺躍到車墊上。大真想,他臉上已經亮了呢。大真又想,他肯定要吹口哨了。果然沒騎多遠,許上樹嘴裏飛出一串哨聲,又脆又飄,在空氣中扭作一團。大真說:“許上樹,你別光吹口哨了,你還沒跟我說話呢。”許上樹收住哨聲,說:“你要我說什麼?”大真說:“說說你剛才的嘴臉。”許上樹說:“剛才我的臉怎麼啦?”大真說:“像阿爾巴尼亞的一隻木瓜。”許上樹有些不明白,說:“木瓜也罷,為什麼要扯上阿爾巴尼亞?”大真說:“中國木瓜的皮上不長疙瘩,阿爾巴尼亞的木瓜興許會長的。”許上樹哈哈笑了:“大真,你損我沒關係,你這是給社會主義兄弟臉上抹黑呢。”大真說:“人家的臉夠不著,我倒想在你的臉上擰一把解解氣。”許上樹笑著一轉臉說:“你來你來。”大真趕緊把他腦袋撥回去:“呀呀,你先拿眼睛瞧路吧。”

到了河邊,車友們已聚了大半,正說得喧鬧,見他倆來了,把話靜下。許上樹說:“說什麼呢,好像耍陰謀詭計似的。”大家臉上的肉挪來挪去,一時找不到話。一個人就說:“我們正說胡兵呢,每次就數他來得最晚。”幾個聲音跟上來說:“是呀是呀,這小子準讓傻胖給沾住了。”胡兵是個鼻眼端正的人,腦子也算得上靈活,不知怎麼卻有一個憨傻的胖弟弟。弟弟說傻也不傻,知道跟著哥哥玩得好,一得機會就追隨他。這樣說著,大家便伸長脖子朝路邊看,仿佛真的很想見到胡兵似的。

不多時,遠處暗色中出現一隻影子,很快近了,是一輛自行車,馱著胡兵和他的傻胖弟弟。大家樂了,說胡兵你真帶弟弟來呀。胡兵說這小子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條鏈子鎖住我的車子,不帶上他就不開鎖。大家咂著嘴說,傻胖越來越聰明了。傻胖得了誇獎,臉上浮著喜色,轉動腦袋看別人。他巡過幾張臉,在大真臉上停住,說:“我認識你。”大真笑著說:“你說說我是誰。”傻胖說:“你不是大真就是小真,你們的臉是一樣的。”大真說:“你知道的事兒還真不少。”傻胖說:“我還知道你們被男人看了。”大家一下子靜住。傻胖又說:“你們不穿衣裳,光著身子讓男人看了。”大真掙一下身子說:“你胡說!”傻胖說:“我沒有胡說,我都聽到好幾回了。”許上樹一步跨過來,說:“傻胖,你再說說你聽到什麼啦。”傻胖說:“她們光著身子洗澡,被人……”還沒說完,許上樹一記耳光摑在傻胖臉上。傻胖轉半圈身子,愣了愣,哇地哭了。

胡兵搶上一步,將傻胖撥在旁邊,說:“別把力氣用在一個孩子身上!”許上樹說:“我聽到一遍就打一遍!”胡兵說:“他是聽別人說的,你怎麼不去打別人呀?”許上樹說:“不會是聽你說的吧?”胡兵摸一摸臉說:“怎麼著?也想朝我臉上來一下子?”許上樹說:“那得等你嘴裏放出什麼屁話來。”胡兵說:“屁話我不會說,我隻在腦子裏想。我在想呀,五一爺真有福氣,我要是縮成一團,變成五一爺的一隻眼睛就好了。”

許上樹一揚手,被胡兵兩隻手架住。許上樹跟著甩出另一隻手,打在胡臉上。胡兵叫了一聲,舉起一隻拳頭砸出去。大家圍上來,要把兩人拆開,一時卻不得力,隻隨著兩人擁來擁去。進退中,一輛自行車翻身倒下,拍出一聲脆響。人堆裏立即跳出一個人,嘴裏嚷著我的車我的車。

混亂的旁邊,大真呆立著。她看著眼前,緊緊抿著嘴巴,嘴巴一抿上,鼻息便粗了,呼呼響著,帶得胸脯一起一伏的。

大真回到家裏,對小真說:“許上樹和朋友打架了,先是他給朋友一巴掌,朋友馬上回他一拳頭,其他朋友圍上來拉架,拉了半天沒拉開。後來拉開了,那個朋友半張臉腫成了球,許上樹嘴角多出一個口子。”大真說:“回家路上,許上樹沉著臉,不吹口哨,也不說一句話。到了咱宅院門口,他一調車頭便走了。往常他是看著我進了屋關上門才走的。”大真又說:“看著許上樹這樣,我心裏很難過。他是為我打架,其實也是為你去打架的。”小真說:“許上樹怎麼會為我去打架?我又沒跟他談戀愛。”大真說:“你沒跟他談戀愛,但你的事讓他憋屈。再這樣下去,他還會打第二架第三架的。”小真說:“你跟我說這些什麼意思?你好像要我去做什麼。”大真說:“你得找許上樹說話,把我說說清楚。”小真說:“這種事怎麼說得清楚,要說你說去。”大真說:“我跟他說過,他信了我,可打架以後隻怕又不信了。這時候你的話比我的話管用。”小真說:“我把你說清白了,等於把自己說髒了。你怎麼能讓我這樣做!”大真說:“咱們就跟許上樹一個人說。”小真說:“一個人也不行!這種話我說不出口。”大真說:“小真,你得替我想想……”小真說:“再說被看的也不一定是我。”大真說:“怎麼不是你?那天出事的時候我剛剛下班回到家。”小真說:“可是那老頭兒看了兩次。第一次看的一定是我嗎?”大真說:“小真你得摸著良心說話!”小真說:“我沒說一定是你,但也不一定是我。”大真說:“你不跟許上樹說清楚倒也罷了,怎麼在我麵前也想耍花招!”小真說:“我沒耍花招。這事兒我想了許多遍了,我真的拿不準頭一天是不是自己洗的澡。你說你能拿得準嗎?”

這天夜裏大真沒有睡好。本來在這件事上,不管外麵怎麼傳言,她心裏總歸是踏實的,能夠在許上樹麵前撐著勁兒。現在經小真一點,她的自信打上了問號。細究起來,她下班常常遲歸,但不是每天都遲歸的。她洗澡一般在小真之後,但也不是每天鐵定的。日子太平常了,她做不到把每天的細節都記在腦裏。這樣想著,她心裏有些亂。先前看上去明擺著的事,竟一下子有了疑點。

第二天一早,大真踏進五一爺屋裏。五一爺正在吃稀飯,見大真進來,身子站起來,手臂垂下來。大真說:“知道我來幹什麼嗎?”五一爺說:“不知道。”大真說:“我想聽聽你那傷天害理的事兒。”五一爺說:“我已經交代好幾遍了。”大真說:“你還得再說一遍!”五一爺說:“那我就再說一遍。那天王紅旗這兔崽子想跟我要錢,就說家裏有稀罕東西。既是稀罕東西,我就去看看。我不知道這稀罕東西是一個小洞,洞裏裝著你們……”大真說:“不是你們!你們是兩個人以上,可你看到的是一個人。”五一爺說:“的確是一個人。”大真說:“那個人是誰?”五一爺說:“不是你嗎?”大真說:“不是!如果是我,我會大清早的跑來聽你說這種事?”五一爺想一想說:“你是大真還是小真?”大真說:“我是大真。”五一爺說:“你要是大真,這麼說來我看到的該是小真了。”大真說:“我當然就是大真。我跟小真有許多不一樣的地方,我耳朵後麵有一顆黑痣,我說話聲音沒她的脆,我的頭發比她長了一寸,我傍晚下班比她遲一個小時……”五一爺說:“你說的這些我一下子記不住。”大真說:“你記住我每天下班很晚就行了。”五一爺說:“我記住這個有什麼用?”大真說:“記住了就跟許上樹說去。許上樹是我的男朋友,你得跟他說,你幹壞事幹了兩次,後一次被人發現了,發現的時候我正拿著杯子喝茶。前一次你沒被發現,那時候我正在回家路上,嘴裏渴得要命。”五一爺說:“為什麼要說你在回家路上,嘴裏還渴得要命?”大真說:“我每天回家都很晚,憑什麼要在這一天早早回家?憑什麼呀?”

晚上,大真照常去見許上樹。許上樹嘴角腫起一塊兒,用紅汞一抹,像在臉上蓋了一個圓印。大真說:“痛嗎?”許上樹不吭聲。大真說:“嘴巴不太好動對嗎?”許上樹仍不說話。大真說:“嘴巴不好動就靜著。你光聽我說話,我會說些有趣的事兒。”

大真說:“你還記得嗎?第一次在電影院裏,咱們還不認識,你就讓我吃了個虧。那部電影,我隻看進去片頭兒。我記得一個遊擊隊員去偷敵人的什麼東西,正在街上搬著,一個警察過來了,懷疑地盯著遊擊隊員。遊擊隊員就拿手槍在褲兜裏使勁頂出去,把警察嚇住了。往下什麼內容,我一點兒沒有捉住。那一個多小時呀,我眼睛裏全是慌亂。散了場走在路上,我心裏好一陣後悔。我想花了錢卻沒看成電影,還不如去吃一碗點心呢。”大真說:“說起點心,我腦子裏跑出另一件事兒。有一回你請我吃麵條,走了幾家店不肯進去,說都是難吃東西,得另找風味兒。然後你馱著我騎了一小時,騎到五一河上頭的一個鎮子,咱們每人吃了一碗,嫌不夠,又合吃了一碗。你說這鎮子的麵條就是別有風味。我說什麼別有風味呀,是這一小時把我們熬餓了。”大真說:“這不算你最重要的傻事兒。你最重要的傻事兒是有一次帶我去看槍斃。刑車在前邊跑,咱們騎車在後麵追。刑車上的犯人臨死了還要樂一把,仰著腦袋吹口哨,你也跟著吹口哨,兩個人比著誰吹得更響。這樣吹了一路,你沒吹過那殺人犯。你說這小子吹得真好……”

這時許上樹突然說話了。許上樹說:“一個晚上,你絮絮叨叨說那麼多,我一點兒不覺得有趣。”大真說:“許上樹,你別這樣。”大真又說:“許上樹,其實我隻想說一句話,你明天得跟我去見一個人。”

第二天是個燥熱日子,大真吃過中飯,打傘去找許上樹。許上樹也在一家工廠上班,被大真叫出來,不說什麼,騎上車就走。大真坐在後麵指指點點,很快指到了醫院。許上樹以為是探望哪個病人,剛要邁進病樓,被大真引到樓後麵去。許上樹明白了,說:“你是帶我去見那個五一爺?”大真點點頭:“他會跟你說些話的。”許上樹說:“不就是那些話嗎?你已經說過了。”大真說:“我就要讓他說!我知道他說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