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太平間,大真有些怕,讓許上樹先進去。許上樹進去又出來,說他不在。大真就左右抓人打聽,很快打聽到了:北門埠頭有人投河,五一爺收屍去了。許上樹說:“天這麼熱,還接著跑嗎?”大真說:“當然了,我請了假出來的。”

兩人騎著車往北門走。恰是正午時分,太陽罩下來,地上起了一層熱霧。大真舉著布傘,很快感到傘柄的燙手。街上明顯地空疏,不多幾個行人,早躲在兩旁的陰影裏了。隻有一些瓜果和茶水攤兒敢紮在明朗地方。

抵達北門埠頭,遠遠望見那裏圍了一圈厚厚的人。兩人下了車,擠入圍觀的人群,隻見埠頭石台上一個女人散了頭發在嚶嚶地哭,聲音很幹。旁邊立著幾個穿的確良襯衫的男人,一邊比劃著手,一邊七嘴八舌去指揮五一爺。五一爺立在水中,手裏抓著一隻大的包袱,一步步往台階上走。走出水麵,包袱變成了屍身,並且顯得很沉。五一爺抱住屍身,掙力走幾步,滑落在台階上。女人的哭聲高了一下,馬上被一個男人止住。五一爺攥住屍身的手臂往上拖,屍身的腳上沒有鞋,腳後跟在石階上一磕一跳。女人刹住哭聲,奔過去雙手護著腳後跟。

屍身上了石台,被五一爺擱在板車裏。圍觀人群蠕動一下,閃開一條道讓板車出去。板車一出去,人群便慢慢散了。

五一爺拉著板車在街上走,後麵隨著那個女人和穿的確良襯衫的男人們。走了一段路,板車旁側突然超過一輛自行車,在五一爺跟前停住。大真跳下車對五一爺說:“你過來。”就引著許上樹和五一爺往旁邊走了十多米站定。三個人挨得很近,但大真手中的傘隻遮住許上樹和自己。大真說:“你跟他說說。”五一爺說:“我說什麼?”大真說:“說你幹的壞事呀。”五一爺說:“這個我不敢說。”大真說:“我讓你說你就說。”五一爺說:“那我再交代一遍。事情是從王紅旗這兔崽子開始的,他想跟我要錢,就說家裏有稀罕東西。既是稀罕東西,我就去看看。我不知道這稀罕東西是一個小洞,小洞裏裝著你們……”大真怒道:“不是你們!你看到的是一個人!”五一爺說:“的確是一個人。”大真說:“那個人是誰?”五一爺說:“你是大真還是小真?”大真說:“我是大真。”五一爺想一下說:“你耳朵後麵有一顆黑痣嗎?”大真說有,隨即轉過腦袋,亮出耳朵後麵的黑痣。五一爺說:“你有一顆黑痣,那你就是大真了。”

許上樹突然伸手搭在五一爺肩上,一用勁,差點把他提起來。五一爺說:“你的力氣真大。”許上樹說:“你的眼力更好,連一顆黑痣都能遠遠瞧見。”大真腦子“嗡”了一下,說:“不是……不是這樣的,我的黑痣他不是那時候瞧見的。”五一爺點著頭說:“她的黑痣我今天是第一次瞧見。”許上樹說:“老東西連說謊都不會!剛才你是第一次瞧見,可第一次瞧見之前就知道有一顆黑痣,還知道長在哪兒。你以為在跟一個傻子說話呀?!”大真說:“這顆黑痣是昨天我讓他知道的。”許上樹說:“昨天?你特地抽出時間讓老東西看你的黑痣?大真,你說亂了。”大真說:“我沒有亂,是你的脾氣先亂了。”許上樹說:“我他媽的脾氣好著呢!”

這時那幾個穿的確良襯衫的男人走了過來,臉上透著不滿。一個男人說:“你們打著傘,沒完沒了地說話,卻讓我們曬著。”另一個男人說:“不僅讓我們曬著,還讓屍體曬著,屍體曬久了會發臭的。”一個聲音跟上來說:“他的思想臭了,可以讓我們批判。他的身子臭了,隻能讓人惡心。”他們還想說下去,忽然靜了。一個矮胖的人走前幾步,瞅著大真說:“這不是雙生女嗎?”大真不吱聲。矮胖的人說:“你們在說些什麼?我也想聽一聽。”其他人跟著說:“我們也想聽一聽。”大真說:“這跟你們有什麼關係?你們走開!”有人指著矮胖男人說:“怎麼跟我們沒關係,他是我們廠裏的隊長。”許上樹說:“他是你們的隊長,對我們是個屁。”矮胖男人上下打量許上樹說:“你這麼說我不生氣,因為你正在難受。”矮胖男人回過頭說:“你們說對嗎?”其他男人嘿嘿笑了,點著頭說對。矮胖男人說:“遇上這種事誰都要難受,心裏會堵得慌。”大真說:“你們滾開!你們回到死人那兒去!”矮胖男人回過頭說:“她讓我們滾開,她還讓我們回到死人那兒去。”其他人又嘿嘿笑起來。笑聲中有人說:“雙生女這一位算是見過了,另一位還沒見到。”另一個人說:“你真是百分之百的傻子!雙生女的臉是不是一樣的?”前一個人說:“是。”另一個人說:“雙生女的手、雙生女的腳是不是也一樣的?”前一個人說:“是。”另一個人說:“那麼,雙生女的其他地方是不是也一樣的?”前一個人說:“你的意思是看了一個人等於看了兩個人?”另一個人摸摸自己嬉笑的臉,說:“這個你最好問五一爺去。”

他們這樣說著,許上樹已沉下臉走開,邁向那邊的板車。他握住車把一掀,屍體滑出去,在地上打個滾兒。旁邊的女人吃了一驚,把哭聲升上去。

許上樹低著腦袋走回自行車,跳上去一蹬腳,頭也不回地去了。那些男人相互望望,收了興致,回到板車旁邊。五一爺猶豫一下,也弓著身子走回去,將屍體搬回車內。一幫人跟隨板車,說著雜話走了。

剩下的隻有大真。她看著許上樹的車子越騎越遠,一拐不見了。接著板車和那幫人出現在她視線裏,慢慢向遠處移去,一拐,也不見了。然後大真自己向前邊走去。走了一會兒,她手腳有些用不上勁,頭上像著了一把火。大真看看自己的手,手已垂下來,手裏的布傘早沒了。她回一下頭,身後的磚道凹凸不平,在太陽裏閃著水波似的白光。她想,傘子是什麼時候丟的?她又想,傘子丟了,我該躲著陽光的。

大真往街邊陰影裏走,走了幾步,身子一軟,矮在地上。她掙一下,身子沒站起,眼皮倒蓋下來。近旁有人瞧見她,叫了一聲。叫聲招來幾個人,他們站在大真跟前,一邊打量一邊說話。他們說:“她的臉色真白,像一張紙。”他們說:“她不僅白,還冒著虛汗。”他們又說:“她一定是中暑了。”

這樣一說,馬上有人去叫人了。不一刻,其他人被撥開,進來一位皮膚焦黃的男人。他看一眼大真,撿起她的手細瞄指甲。大真彈開眼睛,見是一張男人的臉,一縮手說:“別碰我!”大家說:“這是放痧師傅。”大真說:“不不,你們別碰我!”

大真被人送回家裏,在床上昏睡了兩天。院子裏的人都知道大真病了,在太陽裏中了暑。

兩天過後,大真起床了。她臉上的蒼白還沒有褪去,一看就知道泄掉一些氣神兒。但院子裏的人都知道,大真的病好了。

大真照常上班、加班、下班。下班的時候,她會在廠門口注意地看一圈,然後淡了眼光,慢慢走回家去。她不再主動去找許上樹,也不再伴著自行車在鎮子的夜色裏亂竄。

晚上不出去,大真的時間就放在了房間裏。先前她挺喜歡與小真搭話,你來一句,我往一句,再摻進一些笑,便造出了氣氛。現在她沒興致說話,又不便獨自發呆,就取了一本書打掩護,目光放在文字裏,心思早已滑到別處。那小真本也是需要安慰的,見大真這樣,先舍下自己,拿些貼近的話去活絡她。大真卻不回應,臉靜著,嘴也靜著,那神色裏不隻是鬱悶,分明還存了對立的冷漠。弄懂這一點,小真心裏長出一堆雜亂的草。

到了睡覺時間,本來兩個人是躺一頭的,合眼前還要嘰嘰喳喳說一會兒話。現在大真把枕頭搬到另一頭,身子卷到一邊,一副馬上要睡的樣子。其實她睡不著,她的腦子總是從某個細節出發,一下一下的往前跳,有時跳到一處茫然地方,剛要歇息一下,腦子裏又閃出另一個細節,催著她往別處跳。不用說,跳躍是累人的,仿佛一隻籃球,滿場子蹦彈著,卻久久找不到要去的籃筐。在這種辛苦中,她終於越過清醒和朦朧的界線,掉入睡眠裏。在睡眠裏她輕鬆多了,跳躍也改成散步。她一路走去,時常遇見熟悉或不熟悉的麵孔。這些麵孔喜歡停下來站在路邊,等著她上去打招呼,跟他們說話。

大真在如此紛亂中睡了一夜。

第二天醒來,大真見小真挺坐在床上,拿眼睛守著自己。大真說:“你這是幹嗎?我有什麼可看的?”小真說:“昨晚上你說夢話了。”大真說:“我睡覺不說夢話,說我說夢話才是夢話呢。”小真說:“你以前不說夢話,可昨晚上你說了!你好像在跟許多人說話,你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說鎮子裏的人全瞎了眼,你說自己最不喜歡在別人眼前光身子洗澡,你還說在別人眼前光身子洗澡的一定是我……這種話你怎麼敢說!”大真說:“你說我跟許多人說話,那些人都是誰?”小真說:“我怎麼知道,隻有你自己知道。”大真說:“我也不知道。”小真說:“不知道是誰就到處亂說,你怎麼這樣!”大真說:“我亂說了嗎?我覺著我說得對呢。”小真說:“你說得不對!你說你不喜歡在別人眼前洗澡,難道我喜歡啦?”大真說:“別老提洗澡這兩個字,那件事我想都不願意去想了。”小真說:“可你在夢中不光想了,還說了。”大真說:“我說了也是在夢中,又不在夢外,你急什麼!”小真說:“那我晚上也做一個夢,我也向許多人說去。”大真說:“你會說什麼?”小真說:“我把你的話說一遍。”大真說:“我知道你要幹什麼,你總想把事情攪渾。”小真說:“我也知道你心裏想的什麼,你總想打盆水把自己洗幹淨,然後把洗下來的髒水往我身上潑。”大真說:“你又往水呀洗呀這些字上靠!”小真說:“難道我說錯了嗎?”大真說:“我倒想打盆水來,但我能洗幹淨自己嗎?我他媽的能洗幹淨自己嗎?”

兩個人吵過,各自去上班。晚上回家,彼此不再說話,把屋子弄得很靜。這靜中分明有內容,隻是這內容像空氣中的熱,能感覺到卻捉不住。兩個人撐著勁兒,把眼睛和身體都躲開對方。小真靠在窗戶上,一邊看窗外一邊織著毛衣。因為小真織著毛衣,大真便要不一樣,又不能老拿著書做樣子,就取了一張彩紙坐在桌前剪花樣。沉默中,一隻蛾子從窗外飛進,在屋內撲來撲去。大真看一眼蛾子,不動身子。小真瞥一眼蛾子,也不動身子。

大真剪完一張圖案,輕歎一口氣,丟下剪刀去睡覺。小真堅持一會兒,也收起東西上了床。床不算寬,兩隻身子臥在上麵,中間竟分出一條道來。想著上午的話頭兒,兩個人都留了神兒,不輕易睡著。黑暗裏那隻蛾子仍不肯出去,不時在牆上撞出聲音來。兩個人就靜了耳朵等那聲音,等一會兒,“啪”的一聲,再等一會兒,又“啪”的一聲。終於有一次,她們什麼也沒等到。

兩人在無聲的相持中有了睡意。小真因為要捉拿大真的夢話,硬攔住自己不睡。不久,她的努力得到回應。她先聽到輕微的鼻息聲,接著聽到一陣磨牙聲。小真翻一下身,細細聽著。但大真隻是吧嗒幾下嘴,沒有一點要說的意思,似乎要與她耗著。小真想,一定是上午說了她,她在夢裏也拿著警惕。

小真困意越來越重,正要睡去,大真卻有了動靜。她突然坐起來,拉亮電燈,起身下床。小真以為她要小解,不想她在屋子裏轉一圈,走到衣櫃前拉開抽屜找東西。很快她找到一張紅紙,舉到燈下細看一遍,然後坐在桌前拿起剪刀開始做事。小真不明白,又不願意與她搭話,就眯眼瞧著。她看見大真的臉挺閑的,手裏的剪刀也不慌不忙,仿佛正在打發一段空餘的時間。小真心裏一縮,有些害怕了。

大真把手中的紙剪好,撂在桌上,沒事似的回到床上躺下。她忘了關燈。過一會兒,小真起身把燈拉滅,茫然著睡去。

第二天起來,兩人仍不說話。小真暗瞧著大真,大真收拾桌子時發了呆,然後把目光往小真身上溜。小真想,她以為是我剪了那紅紙呢。一邊想一邊朝桌上瞧,桌上那張紅紙剪出的是一輛自行車。

因為惦著這件事,小真一整天過得不踏實,吃過晚飯進到睡屋,心裏便穩不下來。到了睡覺時間,兩個人一前一後上了床。黑暗中小真竟緊張起來,摸摸胸口,跳得有些快。她想用手捅一下大真,再說幾句話。她把要說的話想好了,手卻伸不出去。在這個時候突然開口,又說一些不明不白的話,恐怕隻會添大真的怒氣。小真沉住氣候著,身上慢慢滲出一層細汗。

過不多久,大真果真又起床了。她拉亮燈,先在屋子裏踱步,踱了幾個來回,在衣櫃前停住,然後拉開抽屜找紙,然後坐在桌前剪起來。這情景等於把前一天的記錄片又放一遍。小真側著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手腳不敢動彈。她知道大真是在夢中,一旦被驚醒,準會嚇壞的。

大真不知道自己夜裏做了什麼,但知道自己白天很不高興。在家裏不高興,在外麵也不高興。說到底,她沒做錯一點什麼,可所有人似乎都要跟她過不去。沒有一個人對她好。

現在她怕走在街上,街上好像總有人在指指點點。她怕呆在廠裏,廠裏好像總有人在交頭接耳。她也不願意在院子裏走動,在院子裏走動總會遇到堵心的事兒。

這天傍晚大真下班回來,剛進院子,見天井裏圍了一圈孩子。他們湊在那隻大水缸邊,一邊扭著身子一邊使勁叫喊。阿福還把一隻手伸到水缸裏動來動去。

大真走過去探頭一看,原來水缸裏遊著一隻黃毛小狗。它明顯有些害怕,前腿搭住缸沿要爬出來,被阿福一掌推下去。推下去的小狗一邊掙紮一邊哀叫。小狗一叫,眾孩子也跟著叫。他們叫的是:“母狗洗澡!光身子洗澡!母狗洗澡!光身子洗澡!”

大真猛叫一聲。這一聲又尖又亮,蓋過了眾孩子的聲音。他們扭過頭來,看見大真白著臉,嘴唇很快地抖動。接著,他們看見大真轉過身奔到牆根下搬起一塊石頭。這塊石頭不小,差不多有他們的腦袋那麼大。一個孩子慌慌喊了一句,大家抱著頭四下散開。大真沒有追誰,她一步一步走到水缸邊站定,舉起石頭砸向水缸腹部。咣當一聲,水缸破開,水流躥出來濺了大真一身。那隻小狗甩在地上打著旋兒。

這天晚上,大真沒有剪紙。她占住小真原先的位置,倚在窗邊。

窗外是菜園子,一片暗色,沒什麼可看的。不過天上有不少星星,星星之間還掛著一隻大半圓的月亮。大真對著大半圓的月亮久久不動。她的頭發沒有紮住,散在耳邊有點亂。小真從背後瞧著大真,心裏虛虛的,仿佛一團卷緊的毛線在慢慢鬆開。

當晚兩人照常上床睡覺。半夜時分,大真又起床了。小真淺睡著,大真一動,她便醒了。她看見大真不再拉開抽屜,也不坐到桌前,而是出了屋子。小真想,這回她是真的小解了。

小解的去處是外屋的馬桶間,但大真沒有在馬桶間停步,她拉開外屋門閂,走了出去。外麵靜悄悄的,整個院子都睡著了。她走過宅堂,來到天井場子上。場子空蕩蕩的,那隻大水缸不見了。大真開始在場子上踱步,腳步輕輕的,走過去又走回來。伴著她走動的是地上一隻淡淡的影子。後來她停住了,地上的影子也跟著停住。她抬頭看一眼天空,上邊有一隻未圓熟的月亮。那月亮很白,向下撒著柔柔的銀光,像水一般。大真忽然有一種要洗浴的欲望。她的手伸向汗衫衣擺,往上一卷,卷出了腦袋,然後她把花布褲衩向下輕輕一褪,丟在地上。

現在,大真用光溜溜的身子迎住月光。水一般的月光瀉在她身上,讓她有一種濕淋淋的感覺。她朝上張開手掌,似乎要接一捧月光。

就在這時,小真出現了。她彈跳著奔到大真跟前,朝那雙張開的手掌使勁打下去。大真身子晃了晃,眼前飄過一陣霧,霧去之後,她瞧見了小真。小真正慌著手腳,把汗衫往她身上套。大真瞥一眼自己,腦子“嗡”的一聲,眼睛瞪在那裏,許久不眨。小真顫著聲音說:“你快穿上呀。”大真順著小真的手穿上衣服,說:“這是在哪兒?”小真說:“你自己看。”大真望望周圍,鬆一鬆心說:“是在夢中呢。”小真“嗚”地哭了,說:“不是在夢中不是在夢中!”大真趕緊一擰自己的腿,收到一陣痛。大真呆了呆,突然一伸脖子,欲發出一聲叫喊,但這叫喊似乎太尖銳了,隻擠出一股氣流,聲音卡在了嗓眼裏。

大真怕了自己,也怕了睡覺。

與小真倒開始說話,但到了此時,似乎又沒什麼話可說。夜來了,大真仍坐在桌前剪紙,隻是剪著剪著會突然停住,雙手與臉一起發呆。睡覺已亂了次序,小真先打著哈欠躺下,大真再拖一些時間才上床。上床後她用一根繩子捆住自己腳腕,另一頭拴在床檔上,這樣一起身,就能把自己弄醒。又怕在夢中自己解開繩子,她把繩結係得很死。

燈熄了,大真仍不踏實,就讓自己睜著眼睛。眼睛在黑暗中呆久了,會看出白色的虛影。這些虛影晃來晃去,使人很不舒服,大真隻好把眼睛閉上。眼睛一閉上,腦子馬上活了,像一條小狗撒著歡兒跑起來。它跑到一片極大的野地裏,東嗅一下,西吠一聲,還在地上打幾個滾兒。然後,小狗遇到一個黑色的洞口,猶豫一下,鑽了進去。黑洞似乎很深,空蕩蕩的,小狗先是小心著走幾步,然後提著勁兒跑。不知跑了多久,前方終於出現一隻亮點。這亮點越來越大,變成一個出口。

出口的亮點是晨光。夏日天亮得快,大真不費很大勁兒就把早上等來了。這一夜,大真其實沒有睡著。

失眠來了之後便不容易趕走。第二天晚上,她又沒睡著。第三天晚上,她把繩子解開,鬆了手腳睡,仍睡不進去。幾個夜晚下來,大真眼裏爬出血絲,臉上像撒了一層灰。小真見她這樣,害怕起來,說:“你別去廠裏了,白天在家補點覺吧。”大真木著臉搖搖頭。她要去上班。

這天上班路上,大真正走著,旁邊一串鈴響,駛過一輛自行車。大真想這不是許上樹嗎?就追幾步躍上後座。自行車嚇一跳,扭了幾下翻身倒下。騎車的人說著罵話爬出來,一看身後是個女的,便奇怪地瞧她。大真恍惚著扮一個笑臉,轉身走了。到了廠裏,臉還在虛虛地笑。

過了幾天,廠裏一個人送大真下班,對家裏人說:“大真很不對勁兒,這樣沒法在廠裏做事的。”又說:“先別讓她上班,歇幾天再說吧。”大真父母又慌又急,卻想不出好辦法,隻讓小真盯著大真。小真對大真說:“我早說過的,你得在家歇著。”大真說:“我好好的,也沒感冒也沒中暑,你們幹嘛不讓我上班?”小真說:“你得睡覺你知道嗎?”

但大真認為白天不是用來睡覺的,她寧願幹一些其他事情。她先把這些天攢積的剪紙拿出來,一張張翻過,竟發現每一張都不順眼,每一張都不好看,就拿起剪刀一一剪碎。剪亂的紙片被她捧到窗口,用嘴一吹,脫離手心飄到窗外去。然後她的眼睛左右一輪,停留在小真未織完的毛衣上。這件毛衣隻有一隻袖子,看上去多麼別扭。大真拾起剪刀,對著那隻袖子用勁鉸下去。接著,大真想起另一樣東西。她讓身子貼著板壁移過去,很快在上麵找到一塊方形紙板,使使力把紙板揭下,出現一個小洞,小洞的那邊是釘實的木板。大真用手摸摸洞孔,笑了一下。她想誰也不能拿這隻小洞耍什麼花招了。

這天下午,大真還做了一件事。她站在鏡子前看自己,看一會兒,突然轉身又找來剪刀,把辮子扔到胸前攔腰剪斷。頭發散開來掩住她的臉,使她看上去馬上有些不一樣。

傍晚小真回家見了她,吃一驚說:“你怎麼把頭發剪了?”大真說:“剪了好,剪了我就不是小真了。”小真說:“你本來就不是我,你是大真。”大真說:“本來我是大真,可許多人說我不是我。”小真說:“大真,你說什麼呀!”大真說:“如果我不是我,就會是小真,可小真明明是你。”大真說:“你是小真,我不是你,那我應該還是大真。”大真又說:“現在我剪了頭發,脫掉衣服也跟你不一樣,就是五一爺都不會看錯了。”

大真的神情把小真嚇住了。小真走出睡屋,半哭著對父母說:“看來大真真的病了。”父親跺著腳說:“你們是一樣的人兒,為什麼你就沒事兒,她偏想不開?”小真說:“大真跟我不一樣。”父親說:“有什麼不一樣?”小真說:“她比我多了一個許上樹。”父親歎口氣說:“得把許上樹找來,興許他能治大真的病,讓她緩過勁來。”小真說:“許上樹不會來咱們這院子了。大真這個樣子,來了也會把他嚇跑的。”父親說:“這個大真,硬把我的臉給丟盡了!”

事情沒有到此刹住。天黑下來後,大真溜出屋子來到五一爺家。五一爺正坐在竹椅上打盹兒,聽到聲響彈開眼睛,臉上驚了一下。大真說:“五一爺,我讓你看看我的頭發。”五一爺站起身,躬著腰看地上。大真說:“你看我的頭發怎麼樣?”五一爺說:“好。”大真說:“現在你知道我是誰了吧?”五一爺想一想說:“你是大真。”大真高興了,說:“你最好給我開一張證明。”五一爺說:“什麼證明?”大真說:“認定我是大真的證明。我拿到廠裏一印,見到誰都發一份。”五一爺糊塗著臉說:“這……這個證明我不會。”大真說:“不會沒關係,你看看就學會了。”五一爺說:“我看什麼東西?”大真說:“你門上有小洞嗎?”五一爺說:“沒有。”大真說:“那也沒關係。現在你出去,站到門外去,我把門關上,留一條細縫,你從門縫裏看我是大真還是小真。”五一爺縮縮身子說:“不用不用,你是大真我知道了。”大真說:“光這樣知道還不算,我脫掉衣服你也得把我認出來。記住了,我現在頭發比小真短,光著身子頭發也比小真短。”一陣驚慌從五一爺臉上掠過,他知道大真在調理自己,便垂下眼睛不再說話。

但大真是認真的,她把五一爺推出屋外,掩上門,裂開一條門縫。昏暗的燈下,大真仰頭想了想,進入洗浴的狀態。她把布衫往上一掀,兩隻奶子跳出來,然後布衫離開腦袋落在地上……

五一爺站在門外瞪著眼,一口氣憋在胸口,半天出不來。他在原地轉了一圈,終於找到方向。他沉著腳步朝大真家奔去,不長的路,見到大真父親已氣喘籲籲。

小真和父親隨五一爺跑回屋子。大家推開門又退出來。父親對小真揮揮手說:“你進去。”小真就進去了。大真父親和五一爺僵在門口,低了頭不說話。沉默中,大真父親突然一跳身子,向五一爺甩出一記耳光。

大真他們走後,五一爺坐在燈下,因為駝著身子,腦袋的影子到了膝蓋上。他雙手摸一會兒膝蓋,站起身走到一個舊櫃子前,打開櫃門,裏邊擠著一堆髒亂的瓶子。他伸手摸幾下,摸出一隻剩著半截白酒的瓶子。他站在櫃子邊喝一口,走回椅子坐下來,馬上又喝了一口。胃裏躥上來一股氣,讓他打出一個響嗝。

五一爺垂下眼睛,對著膝蓋上的腦袋說:“一個好端端的姑娘,沒花多少日子,就把自己的腦子弄壞了。這個孽造得真大呀!”停了停,他又說:“她多大了?到二十了吧?二十歲可是個好年齡啊!你比她多活了四十多年,你的背已經駝了,你身上哪兒都是皺紋,你都活成這個樣子了,可你的眼神為啥還那麼好呀!”五一爺說:“老天爺,是我做錯了事,你該懲罰我才對。我老了,扔到哪裏都是一堆不值錢的肉。”

五一爺捧起酒瓶,又往嘴裏灌了一口。由於灌得太猛,酒汁從嘴角溢出來。他拿手擦一下,擦到一陣疼痛。疼痛來自大真父親的巴掌,巴掌來自大真父親的憤怒。五一爺想,他憤怒得對,換了我,也會扇你嘴巴的。你這個老東西,打你一次打不夠。五一爺又想,我應該自己扇自己嘴巴,一次兩次三次,我至少得扇自己三次呢。

這麼想著,五一爺馬上舉起巴掌,拍在自己臉上。五一爺說:“這第一個巴掌是打你經不起哄弄,見了小洞就往上湊。”五一爺摸一下臉,又抬手重重打下去,說:“第二個巴掌打得狠了些,這是打你起了壞念頭,歪著心思還往王紅旗家裏跑。”頓一頓,五一爺再次在自己臉上拍出聲響,說:“這第三個巴掌打的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你缺了心眼,沒擋住大真脫衣裳。”五一爺最後說:“本來還要打你第四第五個巴掌的,隻是你這張老臉,就是打一百回也不能把事情打回去了。”

經過晚上的折騰,這一夜五一爺沒睡好。第二天起床,身子有些乏。吃過早飯,拖著手腳慢慢往醫院走。走到街上,一輛自行車從遠處飄過來,在他跟前猛地刹住。五一爺收住步,抬頭一看是許上樹。許上樹說:“五一爺,我在等你呢,遠遠的我一眼認出了你。”五一爺說:“我也認出了你,你是大真的那個……”許上樹說:“你的眼神真好!”五一爺說:“你找我……有什麼事嗎?”許上樹說:“昨天晚上……我呆在井台上,澆了一夜的水兒。”五一爺明白了,說:“昨晚上不是我的錯。”許上樹說:“我身上那個熱呀老澆不涼,我把井水都用淺了。”五一爺說:“昨晚上我真的什麼也沒做。”許上樹說:“後來我上床睡覺,腦子裏盡是夢。我夢見自己騎著車子,後座明明是空的,大真的說話聲卻跟著車子走。”許上樹停一下,長吸一口氣說:“她的聲音弄得我心裏很痛。真的很痛!”五一爺說:“你打我吧,你往我的臉上扇巴掌。”

許上樹一隻手搭住五一爺肩膀,另一隻手攥著車把往前走了幾步,說:“我不打你,我在這兒等你是告訴你一聲兒,我想跟你聊聊話。”五一爺俯著頭不吭聲。許上樹又說:“不過現在我不跟你多聊,晚上吧,晚上我上你家去。”

吃過晚飯,五一爺坐在竹椅上搖著蒲扇等許上樹。屋外院子有人在乘涼,說些輕細的閑話。五一爺聽不清那些閑話,就自己想些事兒。想著想著,他睡著了,蒲扇掉在地上。

不知過去多久,五一爺醒來,屋外已沒了說話聲。五一爺起身看一下鬧鍾,嘟囔著說,他今天不來了。正要上床躺著,門“吱”的一聲。五一爺想,剛才我說的不對。

許上樹閃進身子,眼睛盯著五一爺,背後的手將門閂上。五一爺說:“來啦?”許上樹說:“我好像來晚了。”五一爺說:“你再不來,我就上床睡覺了。”許上樹說:“我沒辦法,來早了會碰上院子裏的人,我懶得跟他們打招呼。”五一爺點點頭說:“你來早了會碰上乘涼的人。”許上樹說:“你怎麼不出去乘涼?外麵比屋裏肯定舒服。”五一爺說:“我不太怕熱,我用用蒲扇就行了。”許上樹看看地上,地上有一把蒲扇。他撿起來遞到五一爺手裏,說:“聽說太平間挺涼快的。”五一爺說:“不光涼快,跟死人呆在一起,心裏還踏實。”許上樹嘿嘿笑了,說:“別人見到死人怕都怕死了,你還說踏實。”五一爺說:“不過幹活的時候有些累。我老了,死身子又那麼沉。”許上樹說:“可你的眼神不錯。”五一爺說:“眼神不是力氣,我的力氣不夠用了。”許上樹說:“五一爺,我有一個辦法可以讓你好好休息,不再說累了。”五一爺睜大眼睛瞧著許上樹。許上樹從褲兜裏掏出一枚釘子,又掏出一把榔頭,說:“這是一枚釘子和一把榔頭。我的辦法很簡單,用榔頭把釘子釘進你的眼睛。”

五一爺的臉扭了一下硬住,瞪大的眼睛幹幹的,久久不動。半晌,他慢慢鬆了身子,嘴裏說:“我知道會這樣的,我知道的。”

許上樹跨前一步,掐住五一爺的脖子,又邁幾步將手中的脖子頂在板壁上。許上樹說:“不許亂動,你說過你的力氣不夠用了。”五一爺喘著氣說:“釘別的地方行嗎?不要釘我的眼睛!”許上樹說:“你的眼睛留著還有什麼用?你他媽的還想看女人的奶子嗎?”五一爺閉上眼睛不說話了,眼眶周圍一顫一動的,有幾粒汗星兒滲出來。

許上樹把釘子扔到嘴裏,舌頭一卷,釘子從雙唇間長出來。五一爺彈開眼睛,突然說:“你鬆手,這事兒我自己來做。”許上樹狠著臉不吭聲。五一爺說:“你釘了我,要吃罪的。別讓我再害人了。”許上樹鬆開了手。

五一爺胸膛起伏幾下,把氣穩住,輕輕地說:“讓我再看點兒什麼。”許上樹說:“你看吧。”五一爺慢慢轉著身子,把屋子看了一遍,然後抬頭望望窗外。窗外的視角不大,隻有一小塊天空,上麵有幾顆零落的星星。

許上樹說:“你還想看什麼?”五一爺說:“不看了,你把釘子給我。”許上樹把釘子遞給他。五一爺掂一下釘子,說:“一顆釘子不夠,我得再找一顆。”說著拉開桌子抽屜,翻了翻,沒找到。再拉開一隻抽屜,找到了。

五一爺緩緩走幾步,讓兩隻手搭在板壁上。兩枚釘子從手指間鑽出,對準了他的眼睛。五一爺回頭看一眼許上樹。許上樹緊著臉站在那兒,嘴巴動了動,說:“五一爺,我對不住你!”頓一頓,又說:“五一爺,你不該看大真的!”

五一爺歎口氣,轉頭用眼睛瞄準釘子,腦袋使勁向前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