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雨剛回寢室,中文係女生撿回男嬰的消息已在宿舍樓裏傳開了。幾位女生半信半疑,打上門來看望。她們看到床上真的睡著一個嬰兒。他的手露在外邊,手指又小又白,像幾條伏著的蠶。女生們沒見過這樣的小手,禁不住感歎一番。她們剛離開,另一撥女生來了。這一撥女生看過小孩後,要給他起名字。她們建議亮亮強強笑笑或丟丟,說一個評議一個,一時沒有結果。謝雨喝住她們,說孩子的名字已成定局,叫天天。她們咂摸一下,說天天也不錯,就心滿意足地走了。她們走後,寢室同學趕緊製作一張告示貼在門外:謝絕探望,保持安靜。

這個晚上,寢室裏洋溢著新鮮的氣氛。同室們在狹小的房間裏轉來轉去,想為孩子幹點什麼。謝雨怕耽誤她們的複習,將她們一個個趕走。寢室裏空了,謝雨坐在床邊,心裏飄過一陣茫然。沒容她多想,孩子哭醒了。她抱起孩子喂奶,喂過了仍是哭。她打開尿布,看到一泡屎。她撤下尿布,擦淨小屁股,換上一塊尿布。然後去水房洗髒尿布,洗淨後不知道晾哪兒合適。她想了想,回到寢室,將尿布鋪在暖氣片上。這樣忙過,肚子浮起一陣餓意,空空泛泛的。她到公用櫃子裏翻找一遍,找到兩包方便麵。她將兩包方便麵一塊泡了,不等泡透,就吃起來。還沒吃完,同學們回來了。她們輕著手腳進門,先往床邊湊,見孩子醒著,嚷動起來。兩個小時不見,像久別重逢似的。很快孩子被抱起,在幾雙手裏傳來傳去。誰抱得不像,便受到抨擊。誰抱得太像,也得到一份譏笑。

鬧過了,大家上床睡覺。睡覺前,有人還想拋出話題臥談,被謝雨“噓”的一聲止住。寢室暗了靜了,像是沒了內容。暗靜中其實還有內容,那是謝雨的思想。謝雨在想眼下的局麵,想明天怎麼辦,想尿布奶瓶電爐蛋花雞湯小衣服小鞋……正想得沒有頭緒,下身傳來一陣涼。她知道今天太累,下邊出血了。她不敢開燈,黑暗中摸探著把褲子換過,然後躺直身子,一點一點睡去。

半夜,一聲啼哭將謝雨喚醒。迷糊中她撩起衣服把孩子攬在懷中。孩子沒止住哭聲,反而將乳頭吐出。謝雨一摸孩子的臉,有些燒。她吃一驚,清醒了,再摸孩子,摸到一手的燙。她拉亮電燈,看見孩子閉著眼睛張著嘴巴奮力地哭,小臉都漲紅了。她心顫一下,忙叫馬姐馬姐。馬琴已經醒了,腦袋從上鋪探出。謝雨說,孩子發燒了。馬琴也沒有經驗,隻好說多喂點水吧。謝雨忙倒水取勺,給孩子灌水。孩子的嘴太小,灌進去一點,馬上被哭推出來,在臉上漫流。試了幾次,開水沒下去多少,哭聲更嘹亮了。全寢室的人都被吵醒,抬起身子看謝雨的忙亂。謝雨突然灰了心,說不行,我得去醫院。馬琴從上鋪下來,說現在隻好去校醫院,不知能不能看得嬰兒的病?趙玲玲說我也去。鞏莉朱古麗也說要去。馬琴說你們都別去,別把什麼事都鬧得轟轟烈烈的。

兩人抱著孩子往外走,在樓門內遭到門衛老頭的阻擋。門衛老頭不開燈,隻把不滿的聲音從屋內傳出來:都什麼時候了,還進來出去的?馬琴說大爺,有人病了得去醫院。門衛老頭說,我怎麼聽到嬰兒的哭聲?難道我耳聾聽錯了嗎?馬琴說,您沒有聽錯,是小孩的哭聲。門衛老頭說,我管的樓裏怎麼多出一個小孩?這是怎麼回事?馬琴說,這事兒一句兩句說不清楚。門衛老頭說,說不清楚怎麼能出去?別以為我那麼好糊弄。馬琴說大爺,孩子發著燒呢,孩子很小經不起燒。屋內靜了靜,鐵栓往屋裏抽進一截——門可以開了。但門衛老頭堅持道,明天得空兒給我說清楚孩子的事兒。

出了門,外邊出奇的冷。白天的雪地被踩出路後,在夜間凍成冰道。兩人攙扶著走,打滑的腳步跟不上著急的心。平時五分鍾的路,這時走了十多分鍾。進了校醫院,兩人趕緊敲值班醫生的門。醫生在睡夢裏被拽出來,本來不高興,見病人是嬰兒,更吃一驚。醫生說,這兒不是兒童醫院,你們帶一個嬰兒來算怎麼回事?醫生說,嬰兒又不是學生,怎麼能跟著你們享受公費醫療?醫生又說,我不是赤腳醫生,不能夠大人小孩還有牲畜都可以治的。醫生一邊不停說著,一邊給小病號注射藥水,又開了幾樣藥粉。謝雨馬琴一迭聲的說謝謝,把醫生嚴肅的臉說緩和了。他把藥粉的喂法講解一遍,然後迷茫地看著兩位女生抱著孩子離去。

回到寢室,謝雨給孩子喂藥。孩子覺出藥水不是奶水,便用哭聲來抗議。哭聲自然又把同學們吵醒。這次同學們聽到的哭聲不僅是憤怒的,還帶有新的花樣:先發一聲響,然後停頓片刻,再發出更猛烈的聲響。中間像是休息又像是攢勁,把哭聲割成一截一截的,讓人直揪心。這樣折騰好一會兒,孩子才安靜睡去。

第二天上午,同學們起床了,謝雨還在沉睡。這時敲門聲響起,響得比較文雅。有同學拉開一道門縫,見是昨晚校門口的老師,忙說等等。把謝雨拽起,穿好衣服,將門打開。老師小心翼翼地進來,後麵跟著一位同樣小心翼翼的男人。老師看看眼前的同學,又看看床上的小孩,高興地對身後的男人說,找著了。男人滿臉的皺紋蠕動起來,說謝謝謝謝。同學們相互望望,心裏明白了。趙玲玲說,謝什麼呀,我們又沒做什麼。男人說,你們做了你們做了。趙玲玲說,我們做什麼也是為自己做的,不是為你做的。男人吃了一驚說,這孩子是張老師先撿到的。老師說,是的是的。男人說,聽到消息我立馬趕過來,不想被你們暫時收留,急得我呀一夜沒睡好。趙玲玲說,不是暫時收留,是長期撫養。老師笑笑說,你們開玩笑吧,這是大學,不是托兒所。趙玲玲說,大學更要做好事獻愛心,從中培養我們的高尚情操。大家說是啊是啊,老師你不會反對我們這樣做吧。老師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他還想說什麼,那位滿臉皺紋的男人已湊到孩子跟前,對著孩子咧嘴笑。謝雨一把推開他,說你幹什麼!男人說,我沒幹什麼,我就想要這孩子。謝雨不說話,生氣地站到他麵前。其他同學也紛紛站到他麵前。大家一齊往前走一步,男人和老師就往後退一步。進一步退一步,又進一步又退一步,男人和老師退到了門邊。忽然男人眼眶紅了,抖著嘴唇說,學生們你們……你們行行好吧。他未說完,門被“砰”的一聲關上。同學們站在門內,沉默不動。過了半晌,有人吃吃笑起來,說挺像階級鬥爭的。

因為這一插曲,謝雨有了警覺,擔心節外生枝。不想越怕越有事,午飯時,同室們急急跑進來,讓謝雨瞧一眼樓下。謝雨見她們氣急的模樣,趕忙起床,將身子移到窗邊。她看見樓下門口擁著一群人,幾個人叫著什麼,更多的人擠進擠出的動著。謝雨轉過頭,眼裏閃著不明白。趙玲玲說,她們在給天天募捐,她們打的口號是:伸出你的手,讓天天成為我們的天天。謝雨的腿一下子虛了,慢慢坐到床沿上,問,這是什麼意思?鞏莉說,是昨晚來探望的那撥人搞的,大概見我們先拔頭籌,也不甘落後想做點好事吧。朱古麗說,她們說錢跟糧票都行,奶粉雞蛋也歡迎,挺可笑的。謝雨掙起身子再看樓下,團著的人群已經抻開,變成了長隊。在白的雪地裏,長隊仿佛一條細蟲,慢慢地向前爬動,後麵則不時添加著尾巴。謝雨覺得滑稽之極,想放聲大笑,忍住了,慢慢移動身子走回床上。

這天晚上,孩子還有些燒。謝雨怕驚吵大家,早早喂了藥。熄燈後,大家似乎都粘著倦怠,懶懶的不說話。不一會兒,房間裏響起細細粗粗的鼻息聲。謝雨睡不著,睜著眼睛看黑暗。暗色看久了,便顯出亮色。眨一下眼,亮色不見了,又恢複暗色。謝雨在暗色和亮色的來回間不知呆了多少時間。夜半,孩子不出意料地哭了,哭勢很猛。謝雨抱起孩子出了房間,呆在走道裏。又怕哭聲幹擾兩旁的寢室,便沿著走道慢慢往前走。走到盡頭,又慢慢走回來。孩子的哭聲那麼頑強,沒有休息的意思。謝雨不停地晃著孩子,最後把孩子晃進了水房。水房裏有回音,孩子的哭聲更顯悠長。為了控製孩子哭聲,謝雨開始哼曲子。哼著哼著,她發現哼聲走樣了,中間雜著抽泣聲——她哭了。意識到這一點,她不打算製止自己。她任自己的淚水一個浪頭一個浪頭的湧出,在臉上泛濫。她的臉因此變得水淋淋的。

次日謝雨起得早。大家起床時,見謝雨已坐在床邊,臉分明的蒼白。正想說什麼,敲門聲響了。有同學說別是昨天那位傻男人吧,就警惕地開門。門外站著係裏的年輕教師。年輕教師說,係主任有要緊的事找謝雨,讓她去一趟。同學說什麼事?年輕教師說我也不知道,轉身走了。大家擔心起來,說準是抱養小孩的事傳到係主任耳裏了。有人說不對,要是抱養小孩的事應該讓我們全體都去。有人想一想說,沒準兒又是南方前線的事。這樣一說,大家心裏緊了一下,拿眼睛看謝雨。謝雨慢慢地說,你們不要猜了,不管什麼事,我都不會去。頓一頓又說,今天我得離開學校了。她的話把房間說靜了。趙玲玲說,你要去哪裏?謝雨說,回家。趙玲玲不相信地說,你帶著孩子回家?謝雨說,這是沒辦法的事。我想過了,呆學校裏總不是長久之計。趙玲玲說,呆學校裏至少還有我們幫著。大家說是呀。謝雨搖搖頭,不吭聲。大家把這幾天的情形想一遍,也覺得幫助的話很虛弱。馬琴摸摸孩子的額,不燒了,就說,你先回去也好,在這裏確實不是辦法,弄不好把身子累垮了。回去把月子坐好,下學期開學再回來。大家回味一下,覺得有道理,就高興起來。高興了一會兒,又想起謝雨抱著孩子走進家鄉小鎮的情景,大家又有些心酸,那高興也慢慢地抽去。

整個上午,大家幫著謝雨收拾東西。又有人上街買了火車票回來。吃過午飯,謝雨讓馬琴送站,其他人別送。大家執意要送。有人先拿了行李,又有人抱起孩子,擁著謝雨出門。校園裏的雪還沒化淨,一片白一片黃的。大家走在濕漉漉的校道上,有些沉默。有人想說什麼,一時找不到話頭。這時繈褓裏又響起哭聲,洶洶湧湧的。有人就說,這孩子真愛哭,一點兒也不像戰士的後代。這話一出,大家都覺得不好,因為很久以來,謝雨不再提周北極了。果真謝雨淡了臉說,別提周北極,我恨他。

送走謝雨回來,大家心裏都存了一個預感,隻是相互不說。考過試,同學們回鄉過年。過完年,又紛紛返校。見麵時,大家自然一陣歡鬧。歡鬧過後,同學們點來點去,隻少了謝雨。大家心裏想,果然果然。同時不甘心,暗中留著一份等待,每次回寢室都覺得會突然多出一個人來。再過些日子,謝雨終於沒有回來。

附錄

在 那 時

——與《讀者周報》記者伍中的談話

伍中(以下簡稱“伍”):讀過你的《謝雨的大學》,發現你選擇了一個不太好寫的題材。你為什麼要回到二十年前的大學?

鍾求是(以下簡稱“鍾”):大學生活一直是我特別珍惜的一段經曆,也是我可以期待的“資源”。這些年我收藏它,不輕易動用它,為的是給它足夠的時間。事實正是這樣,經過時間的過濾,以前的一些東西開始在我的腦子裏閃閃發亮。

伍:你認為閃亮的東西,也可以比喻成穿行時間隧道時看到的出口亮光。朝著這亮光走出隧道,你看到了什麼?你能說得清晰一些嗎?

鍾:在二十年前的大學校園,我的周圍到處都是詩人和理想主義者,大家對許多事情都表現出沒有經驗的好奇和衝動。一場關於戰爭和犧牲的演講會讓許多同學流下眼淚,一句“誰是最可愛的人”的口號會讓許多同學改變思考的方向。在那個英雄主義盛行的時代,我們不知不覺中付出了代價。

伍:難道“誰是最可愛的人”這個提法有錯嗎?

鍾:沒錯。但無論英雄也好,最可愛的人也好,都應回歸到“人”上。不然,所謂的英雄就會被放大變形,成為政治的調味品。而去品嚐這種調味品的人,往往會進入迷茫甚至悲劇的通道。

伍:小說中的謝雨有原型嗎?

鍾:是的,她是我們班的同學,江蘇人。她的故事在校園裏曾經轟動一時。

伍:我想,把二十年前的事件轉化為小說,應該是需要機緣的。

鍾:寫這篇小說緣起於不久前的一次同學會。這是畢業後我們班第一次完整的聚會,很多同學請了假從全國各地趕到北京。那麼長時間沒見麵,同學們的身份和思想都變得很複雜,但誰都願意裝出很有派頭、生活得很滋潤的樣子,提著勁兒說自己的事。說著說著,有人提到那個女同學的名字。當時大家靜了下來,等著別人通報那位女同學的信息,可誰也沒有吭聲,誰也不了解那位女同學的情況。自打二十年前帶著孩子離開學校後,她似乎在人間蒸發掉了。

在這次同學會上,那位女同學意外成為大家感興趣的話題。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說著她,說出了許多感慨。

伍:如果你覺得不方便說出那位女同學的名字,就管她叫“謝雨”好了。

鍾:好的。同學會後,我回浙江的途中下了火車,來到“謝雨”的家鄉小鎮。離這個小鎮二十公裏的地方是一個叫周莊的鎮子,號稱中國第一水鄉,每天都有許多人前去參觀。不過“謝雨”的小鎮還算安靜。我費了些周折,找到“謝雨”居住的宅院——這個宅院在讀書時經常被“謝雨”掛在嘴裏。但不巧的是,宅院剛被推倒,成了一片待建的廢墟。

我站在廢墟上,有些不甘心這樣離去。後來,一位老伯成了我打聽的對象。老伯說,是有一位叫“謝雨”的女人帶著一個孩子在這裏住過,不過是好些年以前。那時,她把宅院的屋子打開,對著小巷開了一間雜貨小店。小店的生意並不好,但“謝雨”願意整天坐在小店內。有時下雨了,小巷裏空無一人,“謝雨”就茫然地仰頭,看著雨絲從小巷上空飄下來。

伍:再後來呢?後來“謝雨”去了什麼地方?

鍾:不知怎麼,那會兒我腦子裏反複出現“謝雨”仰頭看雨的情景,我想她的眼神一定透著長長的憂鬱。我突然覺得,再去追究她的去向已經不是十分重要了。

伍:我同意你的這種感覺。截下一個人的一段曆史,看上去不夠豐富,但往往是最有力量的。隻是這對你那位同學來說有些殘酷,因為很顯然,她希望別人忘掉她。

鍾:這正是我想借助這篇訪談的目的所在——我想表達一種歉意。其實作為同學,我仍然很想打聽到她的近況。假如她能看到這篇小說,然後突然給我打一個電話,我會很高興的。

未完成的夏天

鍾求是

王紅旗十歲的時候,被父母打發到一間單獨的屋子裏睡覺。睡屋不大,四周板壁貼滿了報紙。一天他半夜醒來,發現板壁上有一隻淡淡的亮點,臥在那裏久久不動。迷糊中他想了想,沒猜透這隻亮點的來路。第二天起床後,他把腦袋湊到板壁前,再沒找到那隻亮點。他隻看見大大小小的黑字在板壁上擠來擠去,像是在看一場露天電影。大一點的字是標題,寫著“我們走在大路上”,還寫著“深挖洞,廣積糧”。在深挖洞的“洞”字下邊,顯著一小塊凹痕。輕輕一戳,報紙破了,露出一個小洞。王紅旗想,原來是這樣。

小洞有拇指甲那麼大。往小洞裏看過去,是大真小真的房間。這一天是星期日,可以拖覺的,但大真小真已經起床,穿著花布汗衫和褲衩,站在衣櫥鏡子前互相紮辮子。她們一前一後,後一位的雙手攥著前一位的頭發忙來忙去,一邊忙著還一邊說話,說話輕輕的,卻引出脆脆的笑聲。笑聲中她們一人捅了另一人的腰眼,另一人便亂了身子左右躲閃,手中未完成的辮子被拽得筆直。

這樣嬉鬧著,辮子很快紮完,然後一個身子走出屋子,跟著另一個身子也走出屋子。她們向門口移動時手腳是輕的,像是悄悄向王紅旗走來。王紅旗身子一縮,讓腦袋離開洞口。他怕她們瞧見自己的眼睛。但她們很快走了過去,誰也不去留神旁邊小小的洞孔。

對王紅旗來說,大真小真是一道費腦子的作業題,因為她們長得太相像了。在宅院裏,住著十多戶人家,每天晃來晃去的有幾十張臉,但王紅旗心裏自有條理。很小的時候,他經常蹲在院子大門口,遇到一個人就響亮地叫上一聲,從來沒有喊亂。唯一例外的是大真小真,每次瞧見她們,王紅旗都閉上嘴,隻用眼睛看過來又看過去。他眼睛裏不僅裝著驚奇,還有些惱怒──他惱怒的是她們老讓自己犯糊塗,像一個不聰明的孩子。後來長大一些,他才明白她們是孿生女,允許長得一模一樣的。後來再長大一些,他開始練習在她們的身上尋找小的差異。隻是這種尋找並不可靠,在許多時候,他會吃上一驚,然後知道自己又出錯了。王紅旗覺得,識別她們就像識別兩隻燕子或者兩隻雞蛋一樣吃力。

在這個夏日的早上,王紅旗仍然沒能認出誰是大真誰是小真,不過這次跟往常不一樣,他心裏冒出一些快意。他對自己說,我把她們偷偷瞧了,可她們什麼也不知道。這種異樣的感覺一直保留到吃完早飯。隨後,太陽躥高了,屋子裏悶熱起來。王紅旗甩著拖鞋走出家門,來到宅堂上。今天不是上班日子,宅堂上坐著一群人在納涼閑話。

王紅旗坐到旁邊角落裏,這才發現閑話的全是女人,其中有大真小真。女人們手裏做著零活兒,嘴裏東一搭西一搭的說話。說到要緊處,就勾出一批笑聲。笑聲有時濃有時淡,起起落落的。王紅旗還發現,大真小真坐在她們中間,織著一截毛衣,不多說話,隻是隨著大家笑。王紅旗想,她倆笑起來也是一模一樣呢。王紅旗又想,讓她倆猜八遍也猜不到早上的事哩。

正分著神,一個女人留意到了王紅旗。女人說:“王紅旗,你支著個耳朵想聽什麼呢?”王紅旗說:“我什麼也不要聽,我不理你們。”女人說:“你不理我們我們得理你,你過來!”王紅旗不情願地站起身,走到女人們跟前。女人說:“你看看,我們都挺忙的,你兩隻手卻閑著,你得幫我們幹點兒什麼。”王紅旗搖搖頭說:“我不喜歡做女人家的活兒。”女人說:“嘿,他說他不喜歡做女人家的活兒哩。”大家咯咯笑起來。笑聲中有人說:“王紅旗,這麼說你是男人嘍?”王紅旗瞪著眼不說話。那人又說:“是男人都要喜歡女人的。你倒說說看,你喜歡我們當中的哪一個?”馬上有人搭腔說:“男人嘛都愛吃嫩的,王紅旗一定隻喜歡大姑娘。”另一個人說:“正好大真小真是大姑娘,你們倆讓王紅旗挑一個吧。”大真小真抿了嘴,望著王紅旗吃吃地笑。王紅旗見大真小真不僅不臉紅,還看著自己笑,就有些生氣。有人又說:“王紅旗,跟大真小真一起睡覺,同摟著你媽睡覺不一樣哩。”王紅旗說:“呸!我現在一個人睡覺。”王紅旗又對大真小真說:“你們不要臉就找別的男人睡去!”

周圍靜了一下。大真小真臉上的笑定住,僵在了那裏。這時一個聲音說:“這小子這麼小就學壞了,得整治整治他。”有人把嘴巴一噘,衝著天井裏的水缸說:“把他丟進去泡個澡。”那隻水缸是防火用的,常年盛著雨水,雨水裏還遊著些蝌蚪什麼的。大家哄地笑了,都把眼光遞給大真小真。大真小真就真的站起身,一甩辮子,四隻手拾起王紅旗的四肢,亂著腳步往天井裏走。王紅旗嘴裏嚷著,身子在空中扭來扭去。到了水缸邊,大真小真一用勁,將王紅旗甩上缸口。王紅旗身體一下子掙直,腦袋脖子和腳脖子卡在缸沿上,屁股懸在空中不肯落下。大真小真也不著急,按住王紅旗的雙手在旁邊等著。等了一會兒,王紅旗的屁股堅持不住,一點點向水麵貼近。很快,王紅旗便感到屁股上的冰涼,這種冰涼又慢慢向四周擴大,爬上他的褲衩和背心。這當兒,王紅旗憤怒地看到,大真小真抖動著肩膀,眼睛笑成了一條縫。

王紅旗沒有想到,上午的事一下子竄到了晚上。

吃過晚飯,王紅旗來到後院的玉蘭樹下,同鄰家夥伴們湊在一起,聽阿福布置遊戲。阿福是他們的頭兒,臉長得又黑又糙。因為這張臉,原先他的地位並不紮實,大家對他的態度有些猶豫。後來電影院上映越南電影《阿福》,影片裏阿福偷走美國鬼子的衣服讓大家特別痛快。夥伴們就整天阿福阿福的叫喚著,把電影下的阿福叫喚成了說話算數的人物。

現在,阿福站在樹下,一隻腳支著,另一隻腳在地上劃來劃去,眼睛虛望著周圍。這種懶洋洋的樣子讓大家多了幾分期待。大家看著阿福,忍住了不說話。過一會兒,阿福把渙散的目光收回眼中,說:“知道最近電影院在放什麼片子嗎?”一聽他說這個,大家釋了一口氣,有的說知道有的說不知道。知道的人說:“是一部越南電影。”阿福說:“對,又是一部越南電影,叫《森林之火》。”知道的人又說:“《森林之火》好看,是一部打仗的電影。”阿福點點頭說:“電影裏最有趣的是遊擊隊員在山上跑,幾個敵人在後邊追,當追累了趴在地上喘氣的時候,遊擊隊員故意喊話了。遊擊隊員喊沒有子彈啦沒有子彈啦。敵人一聽子彈沒有啦,滿臉都是高興,傻乎乎地往上爬,結果被遊擊隊員一槍一個花了腦袋。”阿福頓一頓說:“今天我們玩的就是這個。”

天開始暗下來,暮色中大家紛紛挺直了身子。看得出來,大家都不願意扮演敵人的角色,白白讓自己的腦袋開花。阿福眯著眼睛,左右掃了一遍。他先在一張猴臉上停住,說:“你算一個。”猴臉一下子矮了身子。阿福眼光慢慢移過來,擱在王紅旗臉上,說:“你也算一個。”王紅旗跳一下腳說:“為什麼?”阿福淡淡地說:“今天你屁股在水缸裏蘸了水,褲襠都濕了。”大家嘻嘻笑了,紛紛說屁股蘸水了當敵人最合適。

這個晚上,王紅旗當了一回敵人。他握著一條木棍做步槍,和猴臉一塊兒弓著腰往前走。先走得畏畏縮縮的,像一個膽小鬼,後來聽到“沒有子彈啦沒有子彈啦”便加快腳步。然後“槍聲”響起,他身子搖晃幾下,一頭栽在地上。由於用力過猛,他的手都摔疼了。

第二天,王紅旗要去看電影《森林之火》。他首先想到廢品收購站。為了看電影,每次他都要賣掉一些東西。上次,他賣掉了廢瓶子。上上次,他賣掉了廢牙膏。更早的時候,他還賣掉了廢銅絲。現在,可賣的東西越來越少了。他在房間裏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腦袋上冒出許多汗珠,可什麼也沒找到。

本來王紅旗可以向父母討錢的。問題是有一回,他見父親的長褲趴在椅子上沒人管,就自作主張從褲兜裏摸出一張錢票來。那天他不僅看了電影,還買了一堆零食邊看邊吃,把一個晚上弄得挺自在。下一天,父親發現自己少了錢,就去問母親,母親趕緊搖頭。又去問王紅旗,王紅旗也搖頭,但搖得慢了些,被看出破綻來。父親怒眼吼一聲,王紅旗便招了。結果他得到一記耳光,並失去討要零錢的權力。

滿頭是汗的王紅旗在一張竹椅上坐下,手裏舉著一把扇子往腦袋上扇。涼風中,他的腦袋似乎開了竅。他想,我不能跟父母要錢,但可以向別人借錢呢。這個念頭一起,他隨即在腦子裏找人。他先找到一個人,馬上放了過去。再找到一個人,又放了過去。然後,他找到了鄰居五一爺。五一爺跟別人有些不一樣,他是個搬屍工,常年與死人們打交道。因為這個,宅院裏的人不太願意接近他。王紅旗有時出於好奇同他搭幾句話,他便高興。有時向他借點錢,他也沒有不高興。

王紅旗起身出門,穿過天井走到五一爺家門前,叫了幾聲。屋內沒人應聲,再一細看,門扣上掛著鎖。王紅旗知道自己著急了。他返身坐在五一爺家門前的石階上,眼睛遠遠盯著宅院大門。

宅院大門進進出出一些人。有人見王紅旗坐在那裏,就打一聲招呼。王紅旗嗯嗯應著,聲音和表情都有些淡。他想,別以為我閑著,我心裏裝著事呢。

不知過了多久,大門口出現一隻彎駝的身影,沉著腳慢慢移過來。王紅旗等那身影挨近了,站起身喚一聲五一爺。五一爺抬起腦袋說:“原來我家門口呆著一隻兔崽子。”王紅旗說:“五一爺,我在等你呢,我已經等了好久。”五一爺說:“我得猜猜,兔崽子等著我要幹什麼。”王紅旗說:“你猜吧。”五一爺說:“兔崽子要讓我講一個死人的故事。”王紅旗搖搖頭。五一爺說:“兔崽子想看看我兜裏掏出什麼好吃的東西。”王紅旗又搖搖頭。五一爺瞪著眼說:“反正兔崽子想占我一點什麼便宜。”王紅旗點點頭說:“五一爺,我想跟你借點錢。”五一爺樂一下臉說:“小子,上次你跟我借的錢還沒還呢。”王紅旗說:“我有一個打算,下次一塊兒還上。”五一爺說:“你這個打算是隻毬!”王紅旗伸出手指說:“我們可以拉鉤。”五一爺說:“拉鉤有個屁用!”王紅旗想一想說:“我借錢也不是白借的,我可以讓你看一件稀奇東西。”五一爺說:“什麼東西?你拿出來瞧瞧。”王紅旗說:“不能拿出來的,你得上我家去看。”五一爺說:“我可不會上兔崽子的當。”王紅旗跺著腳說:“我要是騙人你一槍花了我腦袋。”五一爺說:“這話說得挺狠的。你爸媽在家嗎?”王紅旗說:“還沒回來呢。”王紅旗父母在一家遠郊化肥廠上班,每天回家比別人晚一些。五一爺說:“我還沒進屋,就讓兔崽子拽了去,這說得過去嗎?”王紅旗使勁點頭說:“說得過去的。”

五一爺玩心被勾起,轉過身隨王紅旗往家裏走。天還明亮著,進了屋子,眼裏有些暗。王紅旗招招手,將五一爺引入自己睡屋。五一爺說:“兔崽子的破東西在哪裏?”王紅旗指著板壁上的報紙說:“在這裏。”五一爺湊近身子說:“這上麵全是字兒,兔崽子唬我呢。”王紅旗說:“你細看看,字裏還有東西。”五一爺定定神,果然看到一樣東西。五一爺說:“這是一個小洞。”王紅旗說:“洞裏還有東西。”五一爺歪了腦袋,把眼睛貼上去。

在這時,五一爺才知道自己遇上了重要事情。他看到小洞裏有一間屋子,屋子正中擱著一隻挺大的浴盆,浴盆裏立著一隻白的身子,白的身子上跳著兩隻翹的奶子,翹的奶子上顫著紅的圓點。

五一爺喉嚨裏很響地咕了一聲,身體定在那裏,一時沒了動靜。他的怪異神情讓王紅旗暗暗高興。王紅旗想,這一下你該掏錢了吧。

在許多人眼裏,五一爺無疑有些神秘,因為誰也弄不明白他的來曆。大家隻知道他是從五一河上遊漂下來的。

五一河是當地的一條主河,貫在鎮子中間。河不算寬,卻挺舒展。往上看,它伸向很遠的地方。往下看,它也伸向很遠的地方。那時候,河裏的水據說比現在要猛。每年春季,暴雨甚歡,河水便趁機騷動起來,氣勢洶洶的。這時一些閑人便手握綁著鐵鉤的竹竿在岸邊巡走,一邊走一邊盯著河裏的各種異物。如果運氣好,他們能撈到一截木頭、一張舊椅或者一隻鍋蓋什麼的。這些東西可能屬於上遊的某個鎮子,也可能屬於更上遊的某個村子。在打撈過程中,自然是誰最早發現河裏的目標,誰就獲得搶先下手的機會。所以岸邊的人們一次次相互超越,將攔截的地點挪到比別人更上遊的位置。最後,在鎮子的郊外遠處,也晃悠著手持竹竿的人影。

一天,一位打撈者在城外遊走,忽然見河中央浮著一件怪異東西。那東西黑乎乎的,模樣粗壯,有點像敞口的大箱子。打撈者吃了一驚,心中大喜,無奈城外的河段寬大,竹竿太短,又無小船,一時無法得手。眼看那東西隨著水流向前移去,打撈者急了,撒開腿跑起來,跑了一會兒,遇上另一個打撈者。另一個打撈者也弄不懂河中東西,隻是心中不舍,就跟著跑起來。很快,又遇上第三個打撈者,他沒有多想,低了頭便跑,跑得比其他人還快。不多時,河岸上跌跌撞撞跑著一群手握竹竿的人,不知道的人還以為看到了械鬥的場麵。

河道拐進鎮子,水麵瘦了些。一個打撈者眼尖,突然喊道那是一口棺材。一句話讓大家緩了腳步。棺材是不祥東西,擱在家裏不好,卻可以換錢的。這樣一想,大家的腳步又快了。

那口棺材漂到鎮子西門時,終於被一隻小船截住。站在小船上的兩位打撈者剛把竹竿伸出,猛地停住了。他們看見棺材裏躺著一個老頭兒,像是已經死掉。慌亂中他們收起竹竿,要把小船劃開。想想不妥,隻好把棺材推向岸邊。

岸邊已站著許多人。看著棺材裏的內容,大家靜了身子,都不吭聲。有個膽大者走下台階,抻長脖子往棺材裏端詳,端詳一會兒,大聲說:“是個活人!”大家趕緊湊近腦袋細看。他們看到棺材裏的老頭兒弓著身子,眼睛不彈開卻拚命嚅著嘴巴,周邊的須髯被帶得一動一動的──果然是個活人。

這個有點駝背的老頭兒後來被人們喚做五一爺。

五一爺被人送到醫院,掛了一瓶鹽水,吃過幾頓飽飯,就緩過勁來。那兩天裏,他對醫院留下了好的印記——有床睡,身上還蓋著白淨的被子;有飯吃,到三餐的點兒護士會把飯菜送來。五一爺想不出還有比這兒更好的地方。後來醫院讓他走人,他很不樂意。醫院說,這兩天的錢都掏不出來,你還想住下去?五一爺說,我出了你家的門就沒地方可去,最後還會餓死,餓死了別人還會把我送到這兒來。醫院說,我們真是倒黴,遇上你這麼個說話的人。五一爺說,你們行行好,給我一個活兒幹,我做什麼都行。醫院考慮一下,剛好太平間裏缺人,便把他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