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雨到底沒有挨過考試。剩兩門課時,她還要堅持,肚裏的東西不堅持了。去醫院時,同室們紛紛要跟去,被馬琴勸住。馬琴護著謝雨上了“麵的”,向北太平莊而去。到了醫院,熟人出來接應,將謝雨攙進分娩室。馬琴辦過住院手續,在分娩室外等著。這時她看見了那對夫婦。

這對夫婦跟馬琴謝雨見過一次麵,是熟人安排的。見過之後,雙方都沒有意見。男的沾著軍人的邊兒,是轉業軍人,在一個小機關上班,似乎還本分。女的高高瘦瘦,眉目清楚,不知道為什麼生不出孩子。見麵前謝雨對馬琴說,我最討厭嘮嘮叨叨的女人,隻要那女人不嘮叨,我就答應了她。見麵時,那女人不但不嘮叨,還懂情理。她說,男孩女孩都成,是女孩我比對男孩還好。

現在,這對本來毫無關係的夫婦趕過來一起著急。女人說,那小母親不知吃飽東西了沒有?不吃飽就沒有力氣。過一會兒,女人又湊過來說,那小母親會不會緊張?這時候緊張特別不好。馬琴說,你別小母親小母親的,她還是學生。女人啞了口,收回身子繼續著急。此時馬琴記起大半年前在這裏見到的情景。她想,流產都會大出血,生孩子就更玄了。又想,可別生出一個有毛病的孩子,弄得這夫婦掉頭就走。她一邊罵著自己,一邊無根據地瞎想,想得心裏發慌。

天色暗下來,那男人起身出去,很快買回幾份煎餅。馬琴有些餓,就接過來要吃。剛咬一口,忽然聽到一護士探出腦袋在叫謝紅謝紅。謝紅是臨時給謝雨起的名兒,馬琴一時沒反應過來。護士又叫,謝紅謝紅,謝紅的家屬哪兒去了?馬琴悟過來,嘴裏叼著東西奔過去。那對夫婦也趕緊跑過去。護士看著他們說,生了。馬琴咽下東西,剛要問什麼,護士把腦袋縮了回去。馬琴鬆口氣,與那對夫婦走回椅子。他們想要高興,又不很踏實。又等了片刻,熟人出來了。三人起身圍住熟人。女人說,都……好嗎?熟人說,挺好的。女人說,男孩女孩?熟人說,男孩。一道亮光掠過夫婦倆的臉,又覺得不能太露,就靦腆地高興。熟人說,不過孩子得跟媽媽呆兩天,兩天過後讓你們抱走。夫婦倆忙點頭說,應該應該。

兩天裏,謝雨和孩子呆在一起。說是一起,其實每天隻有幾次喂奶的接觸機會,其餘時間孩子集中在嬰兒室裏。每天清晨,嬰兒室裏推出兩輛裝著眾多嬰兒的推車。在此起彼伏的啼哭聲中,嬰兒們被分送到各個床頭。謝雨倚在床上,看著白衣護士抱著嬰兒快步走來,心裏就生出奇妙的錯覺,覺得護士背後照著一縷陽光,陽光伴著護士和嬰兒向她走來。在這種新鮮的感覺中,一個新鮮的嬰兒輕輕來到她的身旁。這是一個小東西,真正的小東西。他是醜陋的,又是美妙的。他膚色粉紅,頭發卻特別的黑。眉毛淡淡的幾乎沒有,有的是兩道深深的雙眼皮。眼皮下眼睛閉著,偶然一彈開,便慌慌的合上。他的雙手露在包布外邊,緊緊地握成拳,靜著。靜了一會兒,忽然動了,動得肆無忌憚。原來他哭了。他的哭聲脆脆的,淒淒的,似乎透著哀求的意思。謝雨抱起嬰兒,塞給乳頭,哭聲立即止了,代之以急迫的吮吸聲。他的吮吸無師自通,一下一下,顯得霸道。同時他的手不安分地在乳房上劃來劃去,癢癢的酥酥的。吃飽之後,小東西進入休閑狀態,安心地有依靠地閉著眼睛,鼻翼一動一動,呼出有些甜味的氣息。他睡著了。

很快孩子被接走。謝雨意猶未盡。她想,我要給兒子起個名字。一想到兒子這個詞,謝雨的臉紅了一紅。她還有些不習慣。一天之前,她仍坐在寢室裏看考試習題,腦子裏塞滿各種答案。一天之後,隆起的肚子一下子沒了,身旁多出一個精致的小東西。這個小東西叫兒子,她的兒子。現在,兒子離她很近,考試離她那麼遠。

謝雨在急切中等來了中午。一縷陽光又伴著護士和嬰兒走來。在那一刹那,謝雨有一種久違的感覺,這感覺讓她鼻子一酸,差點湧上眼淚。謝雨坐起身子,接過兒子舉在眼前。她覺得幾個小時不見,孩子有了新的氣象。他的四肢活躍地彈動,像是掙紮又像是歡樂。他的胎毛茸茸的,發出好看的顏色。尤其他的眼睛,當抵近她臉部時,忽然張開了,閃著亮亮的驚奇的光。作為配合,他還打開嘴巴撥動一下小小的舌頭。這個近乎扮鬼臉的動作把謝雨逗笑了。她端詳著兒子,輕輕地說,兒子,你是我的每天,我給你起個名字叫天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