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星期一上午,謝雨被通知去係主任辦公室一趟。捎來通知的是一位年輕教師,神色嚴肅。謝雨以為自己的事露了。她想一想,認為是那醫院熟人幹的好事,就對馬琴說,你那位熟人真不是東西。馬琴也愣了,不知說什麼好。
到了辦公室,見係主任候在那裏,臉上幹著。謝雨不敢看他,低下了頭把十隻手指絞在一起。係主任說你坐吧。謝雨坐下。係主任說,你近來好嗎?謝雨不知道怎麼回答,就不回答。係主任說,你看上去瘦了。謝雨仍不吭聲。係主任說,不跟你繞圈子了,叫你來還是那位軍人的事。他叫周北極對嗎?謝雨說對。係主任說,你最近跟周北極聯係多嗎?謝雨說不多。係主任說,他過二十歲了吧?謝雨說老師你到底想說什麼?係主任說,部隊來電話,讓我轉告你……他停一下。謝雨淡淡地說,是不是又受傷了,讓我去安慰他。係主任說,不是。謝雨說,那他想幹什麼?係主任說,他犧牲了。頓了頓又說,他死了。謝雨不明白地看係主任,慢慢站起來。看了一會兒,又慢慢坐下來。係主任以為謝雨會放聲大哭,便等著,等一會兒沒等到,就接著說,部隊的意思是你可以過去一趟。謝雨說,我不去。我去幹什麼?我去幹什麼?係主任說,謝雨你要冷靜。
謝雨回到宿舍,馬琴正在等著。馬琴考察著謝雨的臉說,那事露了?謝雨搖頭。馬琴不相信地說,真的沒露?謝雨點頭。馬琴說,你搖頭點頭什麼意思?謝雨說,沒露。馬琴鬆了一口氣說,那咱們還去醫院嗎?謝雨說去吧。
馬琴攜著謝雨出宿舍樓,向校外走去。謝雨走得有些慢,不時讓馬琴掉頭催著。經過操場時,一幫男生在踢足球,一個足球遠遠衝過來,停在謝雨腳下。謝雨看著足球,不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麼。男生們喊,踢過來呀。謝雨醒了似的,撿起足球拋出去。足球在地上彈跳幾米,停住了。一位男生氣急地跑過來,對準足球狠狠踢出一腳,又回頭瞧一眼謝雨說,怎麼跟傻子似的。
兩人出了校門,在車站等著。馬琴看著謝雨說,你的臉真白。謝雨摸一下自己的臉。馬琴說,害怕了幾天,怎麼還沒鍛煉出來呀。還想說什麼,車子來了。馬琴拽著謝雨擠上去,占得一前一後兩個座位。車子動了,車上的幾縷陽光也跟著晃起來。晃動的陽光中有塵埃在活動。這時,馬琴覺出站著的乘客裏有一雙目光看過來,接著又一雙目光看過來。馬琴怔了一下,明白過來,回頭看向身後。她看見謝雨閉著眼睛,兩行淚水掛下來。馬琴吃了一驚,說謝雨你怎麼啦?謝雨不彈開眼睛,淚水卻下快了,幾乎跳躍著。
車到一站,馬琴趕緊拉謝雨下車。馬琴說,你不想去醫院啦?謝雨仍默默流淚。馬琴說,你這樣哭著什麼意思?也不怕難為情!謝雨說馬姐,周北極死了。馬琴說,謝雨你這麼咒人家不好。謝雨嗚嗚哭出了聲:周北極他真的死了!馬琴想說什麼猛地刹住,嘴裏張著,半天沒合攏。她聽見謝雨在抽泣中說話。謝雨說,我是不想去醫院了。謝雨說,周北極是因為我再上前線的。謝雨說,我想把孩子生下來。
謝雨沒去部隊。她躺在床上斷斷續續地睡。睡了兩天起床,蒼白卻固定在了臉上。同學們知道周北極的死,都來說一些安慰的話,說得不著邊際。隻有馬琴盯著事情的重點,催謝雨把要緊的事辦了。謝雨說,馬姐你以為那天我說著玩的?馬琴說,說歸說,做歸做,那東西在肚子裏裝久了可不好。謝雨說,裝久了才好呢,現在我倒怕不小心掉了。馬琴說,你以為你泡製藥材?你裝的是一顆種子,會長大結果的。謝雨說,我知道我知道。馬琴說,你並不知道後果。我可以舉出一百種不良後果,每一種後果都夠你受的。謝雨說,我不怕。馬琴說,我記得你說過這件事你是被動的、不願意的。謝雨說馬姐,一個人的死都不能改變一些事情嗎?
謝雨說的話其實不紮實。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改變了什麼,但有一個想法從迷茫中突圍而出。她認為一個人死去,是隨著風飄去,融入空中就沒有了。但周北極不一樣,他留下了東西。這是周北極與現存世界唯一的聯係。此聯係是在對她侵害中完成的,就更顯出冥冥之中的力量。她不能把這聯係的繩索一刀斬斷。謝雨知道自己的想法幼稚而且愚蠢,還沾著下作的氣味,但就是抵擋不住誘惑。
以後日子,馬琴變著路線又說了幾次。謝雨主意已定,不為所動。馬琴隻能眼睜睜看著謝雨一步一步走向不可收拾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