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過去,又一個月過去,新學期到了,謝雨的體形也開始走樣。好在秋天已至,可以穿上寬鬆衣服,但她的動作明顯遲緩。過去她是一條魚,輕輕擺動尾巴,就遊進了寢室,又遊出了寢室。現在她走路更像一隻拖把,拖來拖去的。鋪位早已換過,馬琴升到上鋪,謝雨降至下鋪。一回到寢室,她就喜歡把身子扔到床上,拿一本書做掩護,懶懶的不願動彈。每天吃過早飯,她比別人早幾分鍾出門,卻遲幾分鍾到達教室。路上,總有幾位同學啃著包子一陣風似的刮過,把她甩在後邊。上課時,老師在做分析:首先其次再次最後……謝雨的思想便在中間開小差。小差完了,覺得不踏實,又向同桌打問其次再次是什麼。課間鈴聲響起,教室裏活了。她坐著,靜得像一枚圖釘。同學們認為,周北極的死,讓謝雨散了精神。

肚子的發展比想象的要快。一日,謝雨買來兩條毛巾拚接起來,兩頭縫上搭扣,緊緊綁住腹部。這樣看上去平整多了。不幾天,腹部頑強地膨脹,搭扣把守不住,就撤後半寸。腹部大著,搭扣便節節敗退著。撤退之前,總要堅持一些時日,所以謝雨腹部始終是受困的,委屈的。有時真難受了,就躲到廁所的隔間裏鬆一會兒綁。這時她瞧著毛巾,比著先前的腰圍,禁不住會發呆。發呆過了,又默默地將毛巾重新裹上。等到晚上躺進被窩,她的腹部才真正得到解放。此刻的被窩呀,既鬆軟又安全,是她的自由空間。在這空間裏,她的雙手撫摸著腹部,蜷著的心會一點點張開,迎進柔柔的暖暖的感覺。這時謝雨就想一些事情,腹內的溫度胎兒的姿式什麼的。

冬天來了,暖氣還沒來。這個時間段最冷,同室們也最喜歡串被窩。誰遲了上床,對著自己冰冷的被子,一轉身就會鑽進別人已焐暖的被窩。別人受到冷驚,便嗬斥。嗬斥聲引來求饒聲,笑鬧成一團。經常也有人鑽謝雨的被窩,總被連推帶罵地趕出。有一天謝雨剛睡著,趙玲玲鑽了她的被窩。謝雨一激靈,趙玲玲已抱緊她。謝雨說你滾你滾你滾。趙玲玲正受著溫暖,哪裏肯滾。推搡幾次,謝雨靜下來。趙玲玲高興了,身子動來動去,手碰到謝雨肚子。她愣了一下,很不明白,又用手去撫摸。這一次她驚叫起來,還騰地坐起身。有人拉亮燈,看見趙玲玲大著眼睛,久久說不出話。

這個夜晚,謝雨把同室們嚇住了。她們的驚訝加起來,足以擠滿整個房間。回想著這些日子謝雨的種種可疑之舉,她們大悟了。大悟之後,就小心翼翼提些問題,其中最想知道的是孩子生下來怎麼辦。謝雨告訴大家,我會送人,我要找到一個軍人家庭。其他再問什麼,便不搭腔了。

從此謝雨成了寢室裏的特殊者。同室們知道了秘密,又要共同維護秘密,這多少有些讓人激動。她們不允許謝雨再幹任何力氣活。謝雨拿起飯盒,飯盒馬上飛到別人手裏。謝雨要找髒衣服,髒衣服已變成幹淨衣服曬在外邊。上午去教室,大家陪她一起慢走。到教室時大家一哄而進,覺得如此可以掩護謝雨的身形。下課回寢室,也有同學陪著。謝雨現在上樓梯正像做文章,走幾步便要點停頓的逗號。作陪的同學也跟著不停地點逗號。

這個冬天,謝雨一穿上大衣就沒有脫下來。她的大衣是軍大衣,寬鬆臃腫,最容易模糊人的體態。她的臉因此被比得又小又瘦。不但又小又瘦,還透著淺淺的白。蒼白之中,又隱著蝶斑。蝶斑輕易看不出來,卻能感覺得到,好像什麼東西沒有洗去似的。她的臉和軍大衣就這樣搭配在一起,一日日的出現在別人眼中。同學們想起以前的她,禁不住地替她憐惜。隻有謝雨知道,自己心裏是多麼的安靜和清明。

進入期末考試複習階段,謝雨的肚子達到顯著的形狀。課不再上,同學們三三兩兩去了圖書館或留在教室裏。謝雨整天呆在寢室閉門不出。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挨過考試,但仍然該背的背,該記的記。有時正認真著,肚中的孩子會踢出一腳或打個哈欠什麼的,使她的背記不得不停下來。這時謝雨便歪著腦袋聽肚子裏的動靜。她耐心聽著,慢慢就聽到肚中羊水嘩嘩流動的聲音,嬰兒在水中歡快撲動的聲音,甚至嫩嫩的呢喃自語的聲音。這些聲音似有似無,需要一點點地去感應。當她覺得感應到了,便抿嘴一笑,好像拿下了一道難題。她的複習因此變得不再枯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