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雨的變化是從許多細節開始的。先前她挺能吃,四兩米飯不在話下。有時怕人說,才打成了三兩。別的同學每月能省下糧票去換雞蛋,她怎麼也學不會。現在好了,她的吃飯態度很女孩了,對著一碗飯菜能磨蹭半天。先前她上課並不精神,課間倒挺活躍,會纏住老師問這問那,讓老師覺得自己的課引起了反響。有時也跑到教室外的小操場與同學們圍成一圈墊排球,墊飛了就咯咯大笑,那笑聲都能追著排球跑。現在這些都收了起來。周末的時候,班裏興起學跳舞,慢三快四的。謝雨原是積極分子,大家都說她學得快。但學了半截,再不見她的影子。五四節那天,教室裏開舞會,同學們把生的熟的舞姿都端出來,一屋子的喧鬧。謝雨跳了一圈,便坐在一旁看。同學說你怎麼不跳呀。謝雨就指了腳腕子說,腳崴了,一跳挺痛。還提起褲管,讓別人看貼著的風濕片。

謝雨的這些變化是點點滴滴勻在日子裏的,同學們一時看不出什麼。要說不一樣,是謝雨比以前用功了,有更多的時間手裏拿著書本。

其實謝雨現在看不進課本。她手裏拿著的經常是小說什麼的。一天下午,謝雨在教室裏看一個悲情故事。故事中一個小姑娘挺著肚子,手挎一隻竹籃,憂傷地走在回鄉的小道上。她走呀走呀,突然走出了謝雨的視線。原來謝雨的眼睛脫離文字,去想其他一些事情。她從小姑娘想到私生子,再想到自己的“隨身朋友”。她把時間算一遍,嚇了一跳。再算一遍,又嚇一跳。她不相信似的起身直奔廁所,慌慌的自查一遍,什麼也沒有。然後又不相信似的走回座位,堅持著再掰算一遍。算著算著,她終於散了腦子。她覺得自己太大意了,這些天一味地傷心,卻忽視了身子的隱患。一整個下午,她眼前擱著小說,思想卻氣喘籲籲地跑在Yes or No之間。伴著這種來回奔跑,她的身子一會兒扔進火裏,一會兒又扔進水裏,辛苦極了。同學們一個一個走了,教室裏隻剩下一隻孤單的身影。接著暗色來到教室,把她罩住了。在暗色中她一動不動,都忘了開燈。

她的糟糕心情一直持續到晚上洗腳上床。洗腳的時候,她看見了傷濕片。根據常識,傷濕片會攪亂秩序,而她已經打了好幾天了。這個額外的發現讓她稍稍心安,不至於躺在床上一頭紮進噩夢裏。

過幾天,謝雨獨自在水房裏洗水服,洗著洗著胃裏起了惡心。她想我怎麼啦?我感冒了嗎?我吃髒東西了嗎?這樣想著,心裏已經慌了。她雙手撐住臉盆,想讓自己緩下來,但胃裏一股氣衝上來,頂得她伸長脖子,發出一串嘔叫的聲響。這聲響在水房裏最容易放大,嗡嗡的振動著。謝雨被自己的聲音嚇住,身子一下子虛了。她愣了半天,忽然提起雙手往肚子上拍打。一下二下三下。手上的肥皂沫在拍打中變成眾多泡泡,在她身前飛舞。泡泡滅了,她的手也沒了勁兒。最後,謝雨在恍惚中覺得要做一件事情。她想一會兒,想起來了。她要讓自己大哭一場。

謝雨去了澡堂。水龍嘩嘩流下,衝到她臉上,衝到她扁平的肚皮上。謝雨閉上眼睛,在水的衝濺中大哭。她哭得沒有聲音,也沒有淚水。不是沒有聲音,聲音隻在她胸腔裏撞來撞去。也不是沒有淚水,淚水一出來即被更大的水流合並了。她哭了一會兒,彈開眼睛,再次看到自己的肚皮。她想象著這肚皮慢慢隆起,變成一隻球,然後伴著她走在憂傷的路上,就像小說裏的小姑娘那樣。謝雨又哭了起來。她哭哭停停,在水流裏不知呆了多少時間。

這天夜裏,謝雨睡不熟。第二天醒來,她決定找一家校外醫院做一個化驗。為了不引起同學猜疑,她還去上了兩節課。臨走時,正趕上教室裏分發信件,其中有她的一封。她取過信封一看,竟是周北極的。她把信塞進衣兜,心想他怎麼還敢來信。一邊走一邊憤怒,憤怒得臉都紅了。因為光顧著生氣,出了校門她還沒想定去的地方。一輛公共車來了,她無所謂地跳上去,坐到最後一排。她掏出信拆開,見著半張紙。紙上沒有稱謂,沒有署名,隻寫著一句話:我對不起你,我又上了前線。謝雨恨恨地想,你上吧,再挨一顆子彈吧,最好把那玩意兒打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