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新學期過了一個多月,戰鬥英雄報告團抵達北京。到北京後,先在人民大會堂說了一回,又分成若幹分團到有關單位和大學現場報告。周北極所在分團會選擇,第一場報告會放在了謝雨學校。這時期,經常有報告團來學校說一些著過色的故事,喚起學生們的掌聲。掌聲拍多了,學生們對這類報告會不再稀奇。但一些知道底細的同學覺得這次不一樣,他們認為該報告團光臨學校應該與謝雨有關。
謝雨不這麼認為。報告會那天,她和同學們一起坐在禮堂裏。報告團來了,順著坐席走道走來,同學們站起來,謝雨也站起來。兩旁的掌聲夾住了軍人戰士。穿過紛亂的腦袋縫隙,謝雨看到了一身戎裝的周北極。這是幾年來她第一次見到健康本色的周北極,站立著的周北極。站立著的周北極並不高大,在一行人中顯小。他走在人群和掌聲中間,似乎有些緊張,目光怯怯的,臉上存著稚氣。這落在謝雨眼裏,仍脫不了鄰家男孩的底色。
報告團在主席台上落座。按程序,有三個人報告。周北極是第二個。輪到周北極時,他挺直站起,像一根柱,行一個軍禮。台下掌聲響起來。掌聲中周北極不老練地按住麥克風,不拿稿子,卻像講著稿子。顯然他的話事先被規範過。規範過的話雖然清楚,卻不生動。周北極說起了出發前的心情,打死第一個敵人的感覺,子彈在身旁飛來飛去的場麵,戰友們犧牲的情景。當戰友們一個個倒下時,周北極的話悲傷了,不規範了,生動了。他的眼裏遠遠看去閃著亮光。聽眾席先響起零星掌聲,很快擴展為一大片,掩蓋了周北極的聲音。待靜下來,周北極開始講起自己的受傷。他說子彈打進他胸部時,全身的感覺猛地停住,世界突然變得又寂靜又涼爽,像一下子躺進了水裏。
謝雨這時起了慌,她怕周北極帶出自己。她瞥一下左右,同學們都在認真地聽,有的還張開了嘴巴。謝雨想部隊真會培養人,像周北極這樣都能上講台,還說得有模有樣的。又想,部隊準備稿子時千萬別學了小說電影摻進愛情故事,在這個場合把愛情故事和她的名字甩出,至少會有一千雙眼睛看過來,不把她烤焦,也會把她烤熟。這樣想著,謝雨身子就熱起來,雙手虛出了汗。謝雨亂了心等著,等了許久,終於沒聽到自己的名字。
報告會接近尾聲時,謝雨起身出來,等在禮堂外側的一棵樹下。在這裏可以盯著正側門出口。會散了,人群像水流一樣擁出,浪花花的。謝雨的眼睛不夠用。水快流盡時,淌出幾個軍裝身影。他們被學生包圍著,一邊走一邊說。謝雨的目光找到人堆中的周北極,她緊走幾步,隨在人群後麵。人堆往前移了一會兒,停下來,周北極周轉著腦袋張望,但他沒看見謝雨。謝雨這時真想跑進人群,又覺得應付不好場麵。送客車子喇叭響了,人堆又往前移,一直移到車門前。人堆稍稍有些激動,把戰士們一個個擁入車內,就像往炮膛裏填進一顆顆炮彈。然後,車子一溜煙射了出去。
晚上,謝雨在圖書館看不進書。滿眼是字,串不成意思。開始她還堅持著,後來就氣餒了,允許自己想些課本外的事情。她想著時,手指不經意地在桌麵上敲打。很輕很輕,幾乎沒有聲音,但還是幹擾了鄰座男生。男生伸過腦袋,盯著她的手指一上一下,終於說,你能不能停止這種多餘的動作。
謝雨放棄了看書,夾著書本往回走。走到宿舍樓前,遠遠看見一個人站在昏暗的燈光裏,身影又陌生又熟悉。謝雨讓自己猜猜那是誰。她猜該不是周北極吧?走近一看,果然是。他穿著藍色便裝,樣子有些生,看上去很像大一新生。
周北極沒看清她,身子靜著,好像不是等人而是站崗。待謝雨走進燈光裏,周北極一下子活了,臉上跳起驚喜來。謝雨說,等好一會兒了吧?周北極嘿嘿笑著,不回答。謝雨說,你幹嗎不上去?周北極說,上去了,沒人。謝雨想一想說,咱們現在不上去了,在校園裏走一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