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西直門,謝雨下了車。她茫然站了一會兒,想逮一個人問話。但那麼多人在跟前來來去去,竟沒一個看著合適。說到底她心裏有點虛。後來她堵住一位研究人員模樣的人問了。那人停住自行車,很量化地給她比劃:往前多少米,往右多少米,再往前多少米。謝雨鬆了口氣,原來附近真有醫院。她按著指點走了十多分鍾,遠遠見到標有紅十字的醫院大樓。大樓是灰色的,大門又矮又寬,奇怪得像一張嘴。謝雨順著這張嘴走進去。

一小時後,謝雨被大樓的嘴吐了出來。她看上去淡淡的,仿佛經過灰色樓一過濾,全身都暗了顏色。她的腳步也是淡淡的,用半個小時才走完剛才十多分鍾的路。她站在大街上,慢慢移眼看天空,天空上有一隻太陽。太陽曬下來,讓人感到有些熱。旁邊有賣冰棍老太太的聲音響起,謝雨聽到了,就走過去要了一根。她給的是整票,老太太複雜地清點零票,清點完了找她,見她已經吃完。謝雨塞回一張零票,又要了三根冰棍。她舉著三根冰棍,邊走邊吃。她吃得挺快,走到公共汽車站,已吃掉兩根。她上了車,繼續吃冰棍。冰棍在她嘴裏久久不出來,一出來就小掉很多。如此一次次的小著,直至完全消失。她的手空了出來,無所事事地伸進兜裏。伸進兜裏的手觸到了紙物,取出來,是一張化驗單。再伸入取出來,是一封信。她把化驗單和信疊在一起,一下一下撕成片,然後伸到窗外放了手。紙片馬上在她手裏沒有了。這時,她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在背後說,女學生,你這樣亂扔東西是不文明的。

謝雨開始跑步。每天晚自習回來,她去操場上跑圈。夜跑的人比她想象的要多,在暗色裏若隱若現。她跑著的時候,經常有身影超過,跑到前邊去。有幾個身影她還認得,是校運動會上的人物。同樣是夜跑,她知道她跟她們是不一樣的。跑累了,跑大汗了,她才停下來,慢慢走回宿舍,然後去水房擦洗身子。這時她多麼希望洗著洗著在下身洗到一把血,並驚喜地叫出聲。每次這樣希望著,每次沒能叫出聲。於是第二天再去跑圈。

謝雨的夜跑逗起了同室們的興趣。趙玲玲說謝雨你真跑呀,我還以為鬧著玩呢。不是暗練運動會吧?鞏莉說,練什麼運動會,運動會都開過了。她是練身材!朱古麗說,要說練身材,謝雨還真有效果,不僅瘦了,還蒼白了。趙玲玲說,跑步能跑白,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我想準是月光給照的。大家都笑。笑聲中謝雨不吭聲。馬琴就說,謝雨鍛煉身體有什麼可說的。你們早上賴出操,晚上鬧失眠,隻怕四年下來耗成了黃瓜婆。大家又笑。

過一天,馬琴悄悄找謝雨說,你這些天確實不對勁兒,我看出來了。謝雨說,沒有呀,我挺好的。馬琴說,你看上去總是那麼累。謝雨說,可能是跑步太過了吧,我減下來。馬琴歎口氣說,要是這樣就好,你可別突然扔出個事兒嚇我一跳。

這天晚上,謝雨跑步時,天下起細雨。跑步的人四散,操場上更黑更靜了。謝雨麻木地堅持著,雨水很快濕了她的臉和身子。在冰涼的感覺中,謝雨向前頭的黑色跑去,一段又一段,一圈又一圈,似乎永遠也跑不出黑色。這種情形幾小時後進入她的夢境。夢中她困難地跑在一條黑洞洞的隧道裏,孤單無援。她想找到一個亮點,這個亮點越來越大,最後變成出口。但她跑呀跑呀,卻始終看不見這個亮點。

次日醒來,謝雨以為自己會患感冒,結果沒有,隻是心裏慌慌的。上午課間休息,謝雨叫住馬琴往外引。到一僻靜處,兩人站住。謝雨說馬姐,我真的有件事要嚇你一跳。馬琴不言語,等著。謝雨說,我懷孕了。馬琴迷茫盯著謝雨,盯了一會兒,相信了。她說,誰的?謝雨說,周北極的。馬琴跺一下腳說,你也太大膽了!你不知道這會挨處分嗎?你不知道這會讓咱們當不成同學嗎?謝雨淚水滑了下來,說我不是願意的,我是被迫的。又說,馬姐馬姐,這些天我過的什麼日子呀。馬琴說,我明白了。你跑步也是為了這個?謝雨點點頭。馬琴說謝雨你真傻,這不是樹果子,搖一搖就能掉下來,你得去醫院。謝雨咬著嘴唇說,我害怕。馬琴說,害怕也得去。謝雨想一想說,我還是害怕。馬琴說,那你留著吧。謝雨不吭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