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雁門集》 詩詞集,元代薩都剌著。薩氏世居山西雁門,故名。

淡淡的血痕中〔1〕

——記念幾個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目前的造物主,還是一個怯弱者。

他暗暗地使天變地異,卻不敢毀滅一個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卻不敢長存一切屍

體;暗暗地使人類流血,卻不敢使血色永遲鮮○;暗暗地使人類受苦,卻不敢使人類永遠記

得。

他專為他的同類——人類中的怯弱者——設想,用廢墟荒墳來襯托華屋,用時光來衝淡

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為度,遞給人間,使飲

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無知,也欲死,也欲生。他必須使一切也

欲生;他還沒有滅盡人類的勇氣。

幾片廢墟和幾個荒墳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們都在其間咀嚼著人我的渺茫的悲

苦。但是不肯吐棄,以為究竟勝於空虛,各各自稱為“天之呈民”〔2〕,以作咀嚼著人我

的渺茫的悲苦的辯解,而且悚息著靜待新的悲苦的到來。新的,這就使他們恐懼,而又渴欲

相遇。

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他就需要這樣。

叛逆的猛士出於人間;他屹立著,洞見一切已改和現有的廢墟和荒墳,記得一切深廣和

久遠的苦痛,正視一切重疊淤積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將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

的把戲;他將要起來使人類蘇生,或者使人類滅盡,這些造物主的良民們。

造物主,怯弱者,羞慚了,於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於是變色。

一九二六年四月八日。

〔1〕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九日《語絲》周刊第七十五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譯本序》中說:“段祺瑞政府槍擊徒手民眾後,作《淡淡的血痕

中》”。

〔2〕 “天之呈民” 語出《莊子·大宗師》。呈,原作戮,呈風,

受刑戮的人、罪人

一  覺〔1〕

飛機負了擲下炸彈的使命,像學校的上課似的,每日上午在北京城上飛行。〔2〕每聽

得機件搏擊空氣的聲音,我常覺到一種輕微的緊張,宛然目睹了“死”的襲來,但同時也深

切地感著“生”的存在。

隱約聽到一二爆發聲以後,飛機嗡嗡地叫著,冉冉地飛去了。也許有人死傷了罷,然而

天下卻似乎更顯得太平。窗外的白楊的嫩葉,在日光下發烏金光;榆葉梅也比昨日開得更爛

漫。收拾了散亂滿床的日報,拂去昨夜聚在書桌上的蒼白的微塵,我的四方的小書齋,今日

也依然是所謂“窗明幾淨”。

因為或一種原因,我開手編校那曆來積壓在我這裏的青年作者的文稿了;我要全都給一

個清理。我照作品的年月看下去,這些不肯塗脂抹粉的青年們的魂靈便依次屹立在我眼前。

他們是綽約的,是純真的,——阿,然而他們苦惱了,呻[yín]了,憤怒,而且終於粗暴了,我

的可愛的青年們!

魂靈被風沙打擊得粗暴,因為這是人的魂靈,我愛這樣的魂靈;我願意在無形無色的鮮①本①作①品①由①思①兔①網①提①供①線①上①閱①讀①

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漂渺的名園中,奇花盛開著,紅顏的靜女正在超然無事地逍遙,鶴唳

一聲,白雲鬱然而起……。這自然使人神往的罷,然而我總記得我活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