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他流著眼淚說,“你知道的。我住的簡直比豬窠還不如。主人並不將我當人
;他對他的叭兒狗還要好到幾萬倍……。”
“混帳!”那人大叫起來,使他吃驚了。那人是一個傻子。
“先生,我住的隻是一間破小屋,又濕,又陰,滿是臭蟲,睡下去就咬得真可以。穢氣
衝著鼻子,四麵又沒有一個窗……。”
“你不會要你的主人開一個窗的麼?”
“這怎麼行?……”
“那麼,你帶我去看去!”
傻子跟奴才到他屋外,動手就砸那泥牆。
“先生!你幹什麼?”他大驚地說。
“我給你打開一個窗洞來。”
“這不行!主人要罵的!”
“管他呢!”他仍然砸。
“人來呀!強盜在毀咱們的屋子了!快來呀!遲一點可要打出窟窿來了!……”他哭嚷
著,在地上團團地打滾。
一群奴才都出來了,將傻子趕走。
聽到了喊聲,慢慢地最後出來的是主人。
“有強盜要來毀咱們的屋子,我首先叫喊起來,大家一同把他趕走了。”他恭敬而得勝
地說。
“你不錯。”主人這樣誇獎他。
這一天就來了許多慰問的人,聰明人也在內。
“先生。這回因為我有功,主人誇獎了我了。你先前說我總會好起來;實在是有先見之
明……。”他大有希望似的高興地說。
“可不是麼……。”聰明人也代為高興似的回答他。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1〕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六年一月四日《語絲》周刊第六十期。
〔2〕 頭錢 舊社會裏提供賭博場所的人向參與賭博者抽取一定數額的錢,叫做頭錢
,也稱“抽頭”。侍候賭博的人,有時也可從中分得若幹。
臘 葉〔1〕
燈下看《雁門集》〔2〕,忽然翻出一片壓幹的楓葉來。
這使我記起去年的深秋。繁霜夜降,木葉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楓樹也變成紅色
了。我曾繞樹徘徊,細看葉片的顏色,當他青蔥的時候是從沒有這麼注意的。他也並非全樹
通紅,最多的是淺絳,有幾片則在緋紅地上,還帶著幾團濃綠。一片獨有一點蛀孔,鑲著烏
黑的花邊,在紅,黃和綠的斑駁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視。我自念:這是病葉嗬!便將他摘了
下來,夾在剛才買到的《雁門集》裏。大概是願使這將墜的被蝕而斑斕的顏色,暫得保存,
不即與群葉一同飄散罷。
但今夜他卻黃蠟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複似去年一般灼灼。假使再過幾年,舊
時的顏色在我記憶中消去,怕連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夾在書裏麵的原因了。將墜的病葉的斑斕
,似乎也隻能在極短時中相對,更何況是蔥鬱的呢。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樹木也早經禿盡
了;楓樹更何消說得。當深秋時,想來也許有和這去年的模樣相似的病葉的罷,但可惜我今
年竟沒有賞玩秋樹的餘閑。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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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六年一月四日《語絲》周刊第六十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譯本序》裏說:“《臘葉》,是為愛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
”又,許廣平在《因校對〈三十年集〉而引起的話舊》一文裏說,“在《野草》中的那篇《
臘葉》,那假設被摘下來夾在《雁門集》裏的斑駁的楓葉,就是自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