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是那些被劃了重點的電影,它的意義早在創作之初,就已經塑封在那個叫作服務的模具中。1974年《教父》的巨大成功,令體質敏感的製片公司第一時間感受到了電影新秩序的到來,後來的《大白鯊》及《星球大戰》再次歸納了中心思想,即為傳統類型片加入更多更新的類型元素,並為這類雞尾酒一樣的混合物定名為商業電影。以感知為第一特征的電影印刷時代結束,以觀看為首要任務的電影屏幕時代到來。電影的意義被雕刻、晾曬、風幹,成為插在鬢邊,永遠在盛開的幹花。
另一邊則是塗抹了太多意義的電影,在和一個龐大的帝國對峙的這40多年裏,風化為一副鎧甲,一個意義重大的Pose。我們管它叫藝術電影,一種需要觀看者自己再加工的產品。如《追風箏的人》,影片被認為最具意義的一個畫麵是,主人的兒子阿米爾誣陷一起長大的哈桑偷他的手表,阿米爾的父親把他們父子叫過來查證,哈桑看了一眼阿米爾,“是的,是我做的”,沒有反駁,沒有遲疑。據說,“在什麼都沒有的地方,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才有深意”。
這是一個正被商業納粹分子和極端文藝勢力任意勾畫的電影時代,大家都不在乎電影是不是“去展現那些,如果不是你就可能永遠無法被看見的東西”。他們將豐富的生活用紅筆畫出重點,抽離空氣,一次性塑封。至於真正的意義,被價值重構,中心思想取代思想,行為藝術被當作藝術。電影下行,成為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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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對結果更上癮的世界,以至於我們像憎恨投機那樣,去熱愛投機。
以《大空頭》裏的克裏斯蒂安?貝爾飾演的邁克爾?巴裏為例,2005年3月,邁克爾發現了房貸空頭機會,遂買了他所能買到的約13億的S。對賭條件是若所購房產證券上漲,則每月支付銀行約700萬美元。若下跌空頭行權可獲得13億。影片最後,即到了2007年,在短短不到兩年的時間,邁克爾一共靠著1.7億成本,賺取了23億,盈利大概是13.5倍。他所管理的基金由原來總值的5.5億,到影片結束時總值達到26億,總盈利489%。片中另一夥兄弟收成也相當不錯,本?霍克特和他的兩個小夥伴最終賺了叮當作響的8400萬美元,相對於其投入的300萬成本,他們的盈利率是28倍。也就是布拉德?皮特飾演的這個退休銀行家本?霍克特,說出了全片中看似最有良心的一句話,“你們他媽的買的是美國經濟崩潰”。說完這句話之後,他好像獲得了投機豁免權,在影片的其餘時間裏,他和片中那些膽大包天的賭徒們一起,在“邪惡的興奮”刺激之下,“做了一票更大的”。在這部更像是一部多媒體教學片式的電影裏,他們是理所當然的英雄,以他們天才般的頭腦和天才都不足以形容的膽量,製造了這場五味雜陳的奇跡。
“機會”是這世界上最曼妙的詞之一,曼妙到了由它而連帶的“投機”這個詞,都是性感的,是值得被歌頌的。《大空頭》裏的投資梟雄,是這個鏈條上最高級別的生態模式,隻不過他們得時刻接受上帝和魔鬼的狼吻。但這並不是投機的可怕之處,最可怕的是以日常的方式出現在生活裏,比如插隊、闖紅燈、走應急車道。生活中到處都是這種“草地上踩出來的近路”,彩票、傳銷、山寨、高仿、甩手療法、氣功治病。滿大街的人工錐子臉,大都瘋長著一顆網紅的心。滿大街的土肥圓,並不妨礙以肉身去實驗“嫁個有錢人”“娶個白富美”。投機是人性中的頑固性汙漬,武林秘籍、高頻率跳槽、體育加分、熱門專業、禁區內假摔……我們告誡別人“不要相信天上掉餡餅”,但總是期望“萬一餡餅砸到我頭上呢”。我們崇拜小道消息,致力於拚爹、找人脈、走後門、“我上麵有人”。
我們是這世界上最大的心靈雞湯的消費市場,崇尚“看完這十句話,你的人生就活明白了”,相信微信上“動動手,零元買iPhone”“每天做這個,不用節食就減肥”。就像《發條橙》裏說,“隻有笨蛋才思考,聰明人用靈感”。投機,是聰明人為靈感找到的一條更為簡捷的變現方式。
還記得《朦朧的欲望》裏,肯奇塔那位宣稱“我們的靈魂比聖約翰的手指更直”的母親嗎?她所信奉的已不再是這個世界的圭臬了,甚至野生的投機分子,也到了需要迭代更新的時候了。這世界現在崇尚那些精致的投機主義者,他們是互聯網思維的發明者,是IP的裝修者。他們開始玩資本,而不是基礎工業。他們的目的是做上市,而不是做到可以上市。為尋找爆點,他們跟風、搶拍,連綿不絕地製造古裝動作片、青春片、喜劇片這樣速成也速朽的浪潮。他們喜歡“致敬”,在這個詞的掩護下,堂而皇之地將自己輕飄飄的靈魂,寄居在那些經典和時間的縫隙裏。他們是一群套貸者,揮舞《梔子花開》《睡在我上鋪的兄弟》《重返地球》《遺落戰境》《霍比特人》《蝙蝠俠大戰超人》,試圖擠過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