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1 / 3)

柳春耕回來了。

柳春耕開著一條幾十噸的大鐵駁子(當地人對大噸位鐵船的俗稱),停在香河南岸,水樁碼頭上,著實叫村子上的人吃了一驚。他那白白胖胖的婆娘,領了他丫頭、小夥挨家挨戶送糖果,送糕點。說是外去十來年了,回來少不了麻煩大家夥兒,一丁點東西,表個心意罷了,說不上嘴的。這刻兒,村民們才緩過神來:確確實實,是柳春耕回到香河村來了。

天擦黑了,大駁子船上,電燈亮晃晃的,電視搬到了船頭上。艙裏讓丫頭婆娘、細的老的擠得滿滿的,柳春耕的婆娘特地請了來看電視的。“哎喲喲,小電影幕子似的,真夠大的。”“看噢,有紅有綠的,跟真的一樣。”“那女的還搽了口紅呢。”村民們哪個望過彩色電視的唦,均覺著蠻希奇的。

在柳春耕不曾回香河村之前,村子上哪個也不曾想到,柳春耕會給村領導寫上一封慷慨激昂、情真意切的信。而且在信上表明了,他這麼多年來,雖流浪在外,一直忘不了家鄉。他坦白說,信是花了“大團結”請人寫的。他柳春耕那會子上學不怎兒用功,老師講的東西差不多都還把老師了,想瞞大家夥兒也瞞不起來。但這並不妨礙他對家鄉的熱情。一年到頭,香河上沒得個橋,村子上的人要受多少害呢,多少人家的責任田都在河北呢,一天來呃去的,要過好幾趟河,能有個橋要省多少事呢。於是,柳春耕明確向村領導表示,他個人出錢,在香河上建座大橋。

信,很快傳遍了鄉裏。柳春耕被村民們從消失的記憶裏重新找了出來。大家夥兒驚奇、疑惑:“柳春耕要個人出錢建座大橋?那才要花多少錢啊。”“是楊雪花當初不曾看得上的那個柳春耕麼?”這種詢問,很快就失去了意義了。因為,柳春耕寫給村幹部的信,不久,鄉廣播放大站就播送了,村裏大隊部的牆上,也放大張貼了。分田到戶之後,香河村的大喇叭就失去作用了,譚支書再也不曾在大喇叭裏說過什呢事情了呢。

柳春耕特意停了幾天運輸生意,幫著運建橋的橋板之類材料。這些年,他在外頭混得路子熟了,辦事蠻方便的。

不用說香河村子上的人還雲裏霧裏的呢,就連柳家一家老小都還不曾停得過神來呢,一跑就跑出去這些年,一點兒音訊都沒得,突如其來的就回來了。一回來就帶了一家四口,還在村子上有這麼大的動作。真的很難相信,回家來的,就是十幾年前一聲不響溜出去的矮冬瓜柳春耕?

在竹泓鎮的那幾年,柳春耕對蘭姑家真是能照顧的均照顧到位了。蘭姑心裏頭有說不出的感激。一天晚上,蘭姑特意做了兩個菜,把柳春耕請到家裏吃了一頓飯。蘭姑破例敬了柳春耕三杯白酒,說是一杯替死去的人敬的,那人地下有知也會感激柳春耕的,對她們母女照顧得這個樣子細作。再一杯替細丫頭敬的,柳春耕真的把蘭姑家小鳳當成了自個兒的丫頭看呢,盡管柳春耕不曾結婚。接著一杯是蘭姑自己要敬的,蘭姑端著酒杯對柳春耕說:“敬你一杯酒,招呼在前,有句話說出來,你不要生氣,我今兒晚上也是仗著酒跟你說的,如若你不嫌棄我是個寡婦,又拖著個丫頭,你就跟我一起過吧。一個人在外頭也是蠻苦的,想吃口熱湯熱水都不容易,更別說有個人焐焐被子,一塊說說話了。”

柳春耕聽了蘭姑的話,激動得一句話也不曾說得出來,自己一連喝了三個滿杯,當晚就不曾走。打那以後,柳春耕從黃老板家搬出來了,住到了蘭姑家。小鳳丫頭以前見了柳春耕都“柳叔叔,柳叔叔”地喊個不住嘴,雀兒似的,柳春耕也不會虧待細丫頭,總要從身上掏出點“想頭”,小鳳拿了柳叔叔的“想頭”,有蹦有跳地走了,自個兒玩去了。

人們無意中發覺,小鳳丫頭不再喊柳春耕叔叔了,而是悄悄地就著柳春耕的耳頭根子喊“爸爸”了呢。柳春耕每逢這個時候,都要把細丫頭抱起來慣下子,在小鳳嘴巴子上啃一口。直到細丫頭喊,“爸爸胡子戳人。”柳春耕才開心地把她放下來。站在一旁的蘭姑心裏頭像是燉著一盆蜜,甜透了。

第二年,柳春耕跟蘭姑有了自己的細的,小鳳有了個弟弟,柳春耕給起了個名字叫小龍。通過黃老板的關係,柳春耕跑起了運輸,先是幾噸的水泥船,給人家工地上裝裝砂石之類,漸漸有了些個實力,改成了鐵船,繼續給人家裝建築材料。也可算是柳春耕派轉大運了,那幾年政策活得很,柳春耕依仗著自己在外頭闖蕩的時間長了,把鐵船賣了,買了個大鐵駁子,生意一下子做大了。

柳春耕想回香河村了,當他把這個想法說出來的時候,蘭姑二話沒得就跟著他到香河村來了。蘭姑不曾因為從鎮上搬到村子裏來而有不同意見。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蘭姑既然已經跟柳春耕結為夫妻,柳春耕走到哪兒,她會跟到哪兒的。

柳春耕一家四口,回到離開了十多年的家時,在正屋的大堂屋裏,向老父親行了個跪拜禮。柳春耕帶著老婆跟細的一連向老父親磕了三個響頭,麵對須發皆白的父親,柳春耕失聲痛哭:“伯伯啊,你家大小夥家來了啊。這些年不曾能在床前盡孝,望你老人家原諒。”柳春耕把額頭磕在地上,發出“撲篤”“撲篤”的實心響,叫在一旁的老二跟老二家媳婦望了心裏頭不是滋味。柳春耕喊的“伯伯”,就是父親的意思,上了歲數的香河村人,喊自家的老子,無一例外,均喊“伯伯”。小鳳、小龍兩個細的,頭一回見到柳安然,哪塊喊得出嘴唦,被柳春耕狠狠斥責了下子:“還不快點喊爺爺!”

兩個細的被爸爸突如其來的一吼嚇著了,拖著哭腔喊道:“爺爺,爺爺。”坐在家神櫃前大桌子邊上的柳安然,眼眶裏早已模糊了,春耕夥帶給他的驚喜簡直是天大的驚喜,對於柳家而言甚至比天還大呢。老先生真是做夢都不曾想到會有今兒這一天。但在他骨子裏頭,他一直堅信大小夥是會回來的。至少在他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肯定會回家來的。所以,作為做父親的,也不曾責備春耕夥,“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老二還不快攙你大哥大嫂起來,難不成還要我動手麼?”這時候,老人家眼淚掛在了眼角上了。這眼淚,一方麵是大小夥家來了,柳安然流的高興的淚;另一方麵,大小夥帶了一家子家來,讓他想起遠在北方的丫頭翠雲,不曉得過得怎樣了。常言說得好,一個細的牽著做上人(家長)的一掛腸子,所以柳安然高興中又有些個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