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參加高考,以三分之差名落孫山,柳成蔭那懊惱勁兒就別提了。而比柳成蔭還懊惱的是柳春雨,“嘖嘖,就差三分啦,你怎兒不多用一把勁的唦?唉——”柳春雨以為他家小夥參加高考,就跟他下地做農活似的呢,手上腳下多用把力就行了。柳成蔭能說什呢唦?不過,平心而論,這次高考,三分柳成蔭應該拿得到的。單物理一門,三個小時的考試時間,柳成蔭刷刷刷一下子就答得滿滿的了。坐在位置上,來回翻試卷,顯得無事可幹。監考的班主任唐老師直拿眼瞪他。自覺難熬,索性交了卷,出了考場,出了那道寬寬的警戒線,便有老師告訴柳成蔭,才考了四十五分鍾。天啦,才一堂課時間!後來,成績下來,班上同學物理成績大多在五六十分,平時物理成績並不比他好多少的陸小英,反而考出了七十八分的高分。而柳成蔭卻在物理這一門上栽了個大斤頭,隻拿了十九分。監考的唐老師恨不得擰他的耳頭,說:“卷子明顯幾處都錯了,你就不用心複查!何至於三分之差呢?”怪不道唐老師拿眼瞪我呢!柳成蔭到這時才明白過來。這事柳春雨很快就曉得了。柳成蔭心想,隻好等父親來訓了。
終於,柳春雨不曾訓他的兒子。
學校決定辦補習班了。柳春雨一得到消息就往城裏趕,跑了幾趟之後,終於有了結果。學校答應以分數高低在落榜生中招一個補習班。柳成蔭自然合要求的。柳春雨跑到家,把這個消息頭一個告訴自己的父親:“這下就好了,喜子能進補習班了。再補個一年,準能進大學的。”柳老先生望著小夥曬得黑咯泛紅的臉上掛滿了汗珠子,直喘粗氣。就說,“你去擦下子臉,喝口水再曰。”柳春雨隨手一捋袖子,在臉上揩了下子。接著說:“上回都怪我,人家學生都戴了手表上考場的,喜子卻沒得,誤了事。這回把我的‘鍾山’就給他用。”柳春雨說著便把那大半舊的“鍾山”除下來,要給喜子戴。那時,家境還是貧寒了些。這塊“鍾山”表是柳春雨在舊貨攤上買的。買回來時,柳成蔭家母親很是大吵了一回,“爺爺長這麼大也不曾戴個表,你倒行洋款,戴手表!”楊雪花說的“爺爺”便是柳安然,她是跟著自家小夥的口氣喊的。鄉裏人家,做兒媳婦的多半跟著自個兒的小夥、丫頭來喊人。
說實在話,柳春雨決不是“冬天沒件破棉襖,手腕上卻要戴手表”的角色。盡管,鄉裏這個樣子的人蠻多的。但柳春雨不是這個樣子的人。這刻兒,他把這塊表除下給了柳成蔭,柳成蔭原本憋孩憋孩的,一直等著挨訓呢。他不曾想到,對他寄予太多太多希望的父親竟不曾訓他,年事已高的爺爺也不曾訓他。他抖抖活活的,從父親手上接過“鍾山”表,心裏酸酸的。突然,“哇”地一聲撲到爺爺懷裏。柳安然把命根子似的孫子抱在跟前,伸出手來在喜子頭上摸了摸,並不曾怎兒多說什呢,隻是慢聲慢語地說道:“喜子,爺爺相信你。”這刻兒,柳春雨眼睛裏頭淚珠兒也在打轉了。他自然曉得,老父親是多麼期盼喜子高考能金榜提名啊,那將是柳家門上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呢。
三分之差,讓柳成蔭悔恨不已,若幹年後,他走出了夢寐以求的高等學府之後,仍不能釋懷。三分之差,怎兒就不曾像父親說的那樣,加把勁的呢?
陸小英離開香河去廣陵大學報到的時候,柳成蔭也重新背了背包離開父母跟爺爺,回到城北中學上補習班了。
這一批進補習班的,多為農家孩子。大夥兒除拚命讀書之外,都想方設法找靠山,想吃老師的“小鍋灶”(個別輔導)。每日裏,深夜十二點方肯離開教室,清晨四點左右又起身背古文和各種公式、定理了。柳成蔭他們的補習班是單獨照明線,電燈通宵不熄。虧學校想得周全了。課餘飯後,節假星期,總有學生三個一群,五個一幫,圍著科任老師,有的一提起問題來,連珠炮似的,一個接一個,旁人插不上檔呢。也有把自己做好的練習題送把老師看,又不想讓其他同學望見,鬼出鬼出的(當地人的口語,不夠光明正大)。碰到這種人,其他學生也會自覺地離他跟老師遠些個的,免得費話羅嗦的。其實,這些人把問題想到愚處去了。高考是根獨木橋,這不錯。但也不至於同學之間也弄得這種樣子吧?你擠下來的不一定是我,我擠下來的也不一定是你,你我之間的競爭沒得這個樣子直接呢。
於是,補習班課有了“大鍋飯”(整班聽課)與“小鍋灶”之分。家長們跑學校更勤了。給張老師家送幾斤雞蛋,李先生家送幾隻肥鴨之類的事情多起來。老師們自然是要客氣的,但真要是不收下,那等於是要了學生家長的命。細的在你手上念書,要考大學呢。收下了,反倒放心了。老師肯幫忙呢。這也叫“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補習班的老師是城北中學全校最強的。數學老師,本來就兩個人,都姓張。一個教代數,一個教幾何。同學們背地裏從不叫他倆老師,分而稱之曰:“代數張”,“幾何張”。“噯,今天誰的數學課?”“代數張。”“不對,‘幾何張’。課表上不是寫著嗎?”“你呀,少給小女生遞幾回紙條子就不會搞錯啦!代數張調課的。”一陣轟笑,弄得那小男生臉紅紅的。班上,的確有人在談“那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