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河一帶,人們常說,“三代修個城腳跟”。蔡和尚正應了這話。他爺爺,他父親,勞碌了一輩子,終究是個泥腿子。如今,他卻堂堂正正,進了興化縣城的北郊做事。香元到公社當上農科站站長之後,也把蔡和尚帶到公社來了。蔡和尚來到公社,先是幹他的老本行,給公社李主任劃差船子,有香元的極力推薦,李主任這點兒麵子還是要把的。聽公社裏頭的人說,李主任最近忙得很,先是家中病了多年的老婆離開人世,碰到他的人也好,登上他家門的人也好,都聽他反反複複一句話,“她罪也受夠了,走了也好,大家都好。”
李主任把婆娘去世的消息,頭一個告訴了水妹,說是你也熬到頭了。過一陣子就搬到公社來,兩個人把事情辦了,免得人家再閑言閑語的。在這個事情上頭,水妹到蠻沉著的,說是不必急於一時,讓李主任跟自家小夥、丫頭把話說開了,省得到時候吵啊鬧的,把人家望笑話。說得不客氣些個,憑水妹比你李主任小頭二十歲呢,要長相有長相,要身材有身材,肯嫁把你做填房,不就是圖你是個主任嘛,現在什呢情啊,愛啊,都不要跟水妹談呢,那些虛的東西,水妹早就不信了,沒得用的。過日子越實在越好,能把她老子的事情給辦了,這一點讓水妹高看你李主任兩眼,反正遲早是你的人,你想睡就把你睡,有什呢唦?將來隻要把細小夥安排個好點兒的事情做,水妹也就沒得其他妄想了。她自己也望得出來,她家張衛東不是個什呢讀書的料子,能有份說得過去的工作,也就不錯了。這在你李主任不是什呢費難的事情。至於人家說你老牛吃嫩草,水妹都不在乎,你還在乎個什呢唦。
興化縣城北郊建了汽車站,往東,可到安豐、大鄒、鹽城一帶;往南,直下紅星、河口、高郵、揚州等地。車來車往,人來客去。站上蠻熱鬧的。站前空場上,賣香蕉、蘋果、桔子的,推了木板小車,插著尖尖的木牌,上寫:“進口香蕉每斤一元八角”,“國光蘋果每斤一元”,“黃岩蜜桔每斤一元二角。”畢竟是變了,香蕉之類也講究進口的了。賣油條、蒸飯、豆漿的,搭成了活動的小攤兒。攤主們操一口土話,不住氣地吆喝:“噯,鮮漿熱油條吃咯——”、“蒸飯包油條,一買就走,不誤趕車啊!”想來是攤主們日複一日不停吆喝的緣故,那吆喝聲,蠻嫻熟,蠻悠揚的。有點兒像唱當地的小唱兒(地方小調的意思),很是吸引外地的來人。賣麵條、水餃、客飯的,則有個固定的所在,傍著站北的一麵牆,擺鴿籠似的,砌成一間一間的門麵。白鐵皮敲打成的招牌,掛在店前立柱上,亮晃晃的。
今日供應魚湯麵每碗0.80元。
今日供應兩菜一湯客飯每客1.50元。
今供應鮮肉水餃每碗1.00元。
這買賣,不按斤兩,論碗。即便是客飯,實質也是每客一碗,飯菜合一。說“兩菜一湯”,並非真燒兩個菜、一個湯給你。“兩菜一湯”是說品種,不是數量。店主們是不收糧票的。南來北往的,各地糧票,在興化城裏沒得辦法用。這些店主,或許一輩子出不了巴掌大的縣城。站前的買賣人中,真正興化城裏的極少,以臨城一帶的農民居多。每日裏,車站前吵吵嚷嚷的。為個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執起來,糾纏不清的事也不是沒有。到時候,自然會有人來調停,勸解,平息了爭執,各走各的路,各幹各的事去。
蔡和尚便是公社派到汽車站上來管站前廣場上發生的這類事情的。因為這個汽車站建在公社的地界上,根據屬地管理的原則,“門前三包”所在地公社也是責無旁貸呢。這倒挑兒蔡和尚了,一下子就成了“門前三包協管員”,公社定時定刻地發工資了呢,蔡和尚做夢也不曾想到會有這一天啊。
每日裏,起了床,洗了臉,不用吃早飯,蔡和尚便往車站踱來。蔡和尚別好紅膀套子——這是他每天必別的。那三道紅杠,代表他的身份,沒了它,哪個聽他禿頂老頭子的呢?
蔡和尚膀子上有了三道紅杠,蠻神氣的。起先,管站前來往車輛的秩序。每日裏,往立了紅綠燈的崗前一站,有騎車的帶人過馬路,便大喊:“下來,快下來,嚴禁雙人共乘!”嚴禁雙人共乘是交通標牌上的話,他早爛熟於心。每有類似情形,便法寶似的,拋將出來。不知底的,聽上去,到似有幾分文水。隻是小青年,一見他矮瘦,頭禿,曉得不是什麼人物,放肆起來,丟下句,“禿和尚”,蹬車而去。
蔡和尚頂愛管站前的小攤兒。擺攤兒需地方,靠蔡和尚安排。攤主們對他蠻客氣的。這當中,頂客氣,怕數賣豆腐腦的五奶奶了。五奶奶在站前賣豆腐腦,每日裏,蔡和尚一到,五奶奶的豆腐腦便到了跟前,從沒見她收過一回錢。
蔡和尚,每日早早起床,洗了臉,別好紅膀套子,往車站踱。五奶奶照例備好了豆腐腦。站前熙熙攘攘,南來北往的車,進站出站;南來北往的客人,上車下車。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糾纏起來。蔡和尚便會立於當中,好說,醜說,息了事端,之後,各幹各的去。
“各家各戶注意啦——起來呃——燒得早飯啦——”
“祥大少”這喊聲,在香河村龍巷上喊了多少年了。忽然有一天,“祥大少”的喊聲從龍巷上消失了。
譚支書從公社開會回來,緊接著在大隊部的大喇叭裏發出了通知:“請大隊幹部跟各生產隊隊長聽到廣播後,立即趕到大隊部開會,傳達鄉裏重要會議精神。請大隊幹部跟各生產隊隊長聽到廣播後,立即趕到大隊部開會,傳達鄉裏重要會議精神。”
“譚支書在大喇叭裏頭反複強調著,看來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傳達呢。”“二侉子”邊照應來代銷店裏買東西的,邊跟他們議論著。畢竟“二侉子”是當過幾年兵的,還是有一點敏感性的。從譚支書剛才通知裏就透露出一個重要信息,公社不存在了,改成鄉了。這個樣子一來,嚴家公社就應當改為嚴家鄉了,香河大隊跟著也要改,變成名副其實的香河村呢。原先,大夥兒嘴上喊的香河村不是一個行政概念,隻是說香河的自然村落範疇。
“聯產到勞,分田到戶啦——”村民們奔走相告,有說不出的興奮,說不出的激動,村民們盼這一天盼了多少年了呢。聽說是安徽一個叫小岡村的幾個農民把頭拎呃手上弄起來的呢,上頭大人物說了話,肯定了,讓全國的農民都要照他們的樣子做。“不簡單,真正不簡單呢。”“什呢呀,窮大膽,窮大膽罷了。”村民們有豎大拇指的,有不以為然的。你還別說,小岡村的幾個農民敢於這麼做,跟“窮”字還真是大有聯係呢。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說了麼,窮則思變,要幹,要革命。
“聯產到勞,分田到戶”這場革命到了香河,於是,香河村的田頭上插起了各色各樣的小旗子,小旗子上寫著各家男人的名字。生產隊的男將們在田岸上用皮卷尺一寸土地、一寸土地的在丈量,按人口當中勞力比例分給責任田呢。
不用他吆喝了,“祥大少”嗓子眼兒癢癢的。他不大適應呢,依舊早起。這麼多年下來,慣了。嚓、嚓、嚓,走在龍巷之上,想張嘴,可是各家的門都開了。炊煙嫋嫋地纏著村樹,飄到村子上空去。女人們蓬鬆著發髻,掖著懷,出了門,到香河邊水樁碼頭上淘米,拎水。這時,“祥大少”才曉得,不用吆喝,人們原來也會早起的。
無需給村民們派工,自然也就談不上給村民們記工分了,“祥大少”心裏頭感到蠻悶的。他明顯感到,村子上的有些人小人呢,“枵”(薄的意思,與厚相對,是說人與人之間沒得交情可講)得很。頂明顯的,便是阿根夥,他自打分田之後,再也不屁顛屁顛跟隨“祥大少”了。各家各戶有了責任田,都想搶在旁人前頭種,搶在旁人前頭收,勞動力一下子緊張起來,像阿根夥這個樣子的“半吊子”倒也緊俏起來,張家搶,李家拖的。咦,你還別說,分田倒把個阿根夥分咯神氣起來了呢。農忙時節,他走東家竄西家,忙得風風火火的。“祥大少”們派不上用場了,阿根夥倒越發顯得金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