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3 / 3)

埋在那心裏……

香香經營的香香店,不再是“油鹽醬醋”的行當了。凡丫頭小夥需要的小玩意兒她都賣。丫頭家愛漂亮,買胸罩子羞羞答答的,開不了口,香香盡心盡意擇好了,遞到人家手上:“呆丫頭,有了它更精神呢!”碰到小夥子買個小手絹,還得是並蒂蓮的圖案,她少不了戲弄人家一番:“還真是個多情郎嘛,別看你平常粗粗糙糙的。”不僅如此,香香店還賣煙、酒、熟花生米之類。嘴饞的,一瓶“二兩五”,再來上一包花生米,倚著櫃台就能美滋滋自管享用。酒喝多了,對著漂漂亮亮的香香說句“姐兒生得漂漂的,兩個奶兒翹翹的”之類的開心話,香香也不生氣,開店講究的和氣生財,哪能句句當真呢。

一到晚上,香香店吸引人的是“二兩五”外加花生米。村子上男將、小夥們三三兩兩,聚到香香店來,圍著小圓桌,他一塊,你八毛地出錢。不用碗筷,套瓶喝酒,花生米用手捏,邊吃喝邊閑聊,打發一晚的時光。有這些個男將、小夥們上門,一晚下來,香香能從他們身上多賺好兩個錢呢!

自從丫頭掌管店裏頭的大小事務以來,“二侉子”暗地裏看著呢,他發覺細丫頭弄得有板有眼,有條有理,待人接物蠻有分寸的,心裏頭暗地呃歡喜,人家說養個丫頭四十五年不太平(意思是說,總有煩事找娘老子的麻煩),看起來這話不大像,香香這丫頭比他原來想像的還要能幹。小大人似的,特別是對那些個瘋瘋勺勺的小夥,應付得蠻好的。該搭腔的就搭腔,不該搭腔的不亂搭腔。畢竟香香還是個剛出校門的姑娘呢,侉呃狠咯(當地人的口語,意為嘴裏村話不斷)讓人家發笑呢。這樣一來,“二侉子”高興就在店堂裏頭幫幫忙,不高興就往自個兒房裏頭一拱,讓李鴨子幫丫頭打下手,照應照應。

來喝兩盅的還真有呢。這不,眼下香香店裏就坐著兩位呢,一個是殺豬的王老五,說是門上侄女兒開店來照應照應。還有一個是三狗子,被王老五拉了來陪客的。要不然,三狗子哪塊舍得花錢坐到這塊喝酒唦,他一年到頭什呢都不求,隻求有個飽肚子。哪塊還去想喝酒的好事,咦,不曾想好事還就來了。王老五點名要請下子三狗子,於是便坐進了香香店。

“咦,今兒老五叔怎兒跟三叔子有空來的?”站在櫃台裏麵的香香點上擦得雪亮雪亮的罩子燈(她家的燈每晚都是雪亮雪亮的),笑眯眯地問小圓桌邊的王老五和三狗子。邊問邊給唱片機換唱片。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

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喝完了這杯,請進點小菜;

人生難得幾回醉,

不歡更何待?……”

一個女歌手模仿著鄧麗君纏綿而哀怨的聲調,唱著那首風靡城鄉的《何日君再來》。

“關照關照你的生意啊,做叔子的哪能一點道理都不懂唦。”王老五舉起“二兩五”(一種小酒瓶子,可裝二兩五白酒,久而久之,成了酒的代名詞)跟香香示意了下子。

“承情,承情。花生米子不夠再加,不多收錢,罷罷兩個叔子上門咯。”香香還真有點兒小阿慶嫂的模樣呢。幾句話把王老五跟三狗子說得快活煞咯。唱片換好了,香香進內屋忙自個兒的事去了。

“喝!”王老五舉著瓶子遞到三狗子跟前。

“噯,柳春耕要家來了,聽說了嗎?”

“不曾聽說。這些年了,一直沒得他春耕夥的音訊,家來也不曉得變得什呢樣子了呢?”

“聽說,他們兄弟倆有往來呢,春耕夥先在竹泓鎮上蹲了幾年,這幾年政策活,他又出去跑運輸去了。”

“是真的呃家?這個樣子說起來,春耕夥外流倒外流出好處來啦?”

“何止是好處,聽人家說,柳春耕這回家來是要為村子裏頭辦件大事呢!”

“什呢大事唦,說點兒把我聽聽看。”

“我也說不上來,反正是件大事。這個矮冬瓜,搖身一變成了香河村子上的一個人物了呢。”

“不曉得,這些年下來可曾搭上個丫頭、婆娘?”

“聽說不僅有婆娘了,還有了一個丫頭,一個小夥呢。”

“乖乖弄咚,這下子柳家要熱嘈呃翻兒天囉。”

…………

他倆談興正濃。門外又進來個小夥,上穿花格子襯衣,下邊穿條牛仔褲,留著小胡子,一進門就大喊:“香香大妹子,給來瓶‘二兩五’,再來包花生米兒。”來人是柳春耕柳春雨家門上的堂兄弟柳春喜,見王老五、三狗子正談柳春耕呢,不以為然地說了句,“你來曉得了什呢東西唦,這下子春耕夥[屍求]兒大番(事情做大了)下來了,為我俫柳家門上光宗耀祖了呢。”

“……人生難得幾回醉咿咿咿……”櫃台上,那四方盒子裏的綠片片還在轉著,那女人拖了哭腔的聲音在香香店縈繞著。

酒瓶空了,花生米光了。小圓桌上隻剩四隻空瓶子,還有幾張沾著花生皮子、油斑油斑的舊報紙。“不早了,該關門了。”香香抹著桌子在催客了。春喜盯了她幾眼,“怎麼,我柳大哥才大駕光臨的,不歡迎呃家?等下子。我還有話要跟你細談細談。”春喜嘴裏說,眼睛盯,手就想動了。

“春喜叔,你酒喝多啦,輩份都弄岔了。早點回去吧。”香香靈巧地躲過了柳春喜的手掌,臉上依舊笑嘻嘻的,把滿嘴酒氣的春喜夥送出店門。

香香店,在整個香河村上,獨此一家,生意自然是好。

一丟了上首,“祥大少”就什呢都丟掉了。

“人背時喝涼水都塞牙。媽媽的!”“祥大少”恨恨地,罵了阿Q的名言——可韻味比阿Q差多了。如今,一入冬,田野裏拿棒子都難打到人。冬閑,倒真閑了。一冬下來,凍不著,餓不著,便沒人想那上河工的事了。玩牌的多起來,三五個聚到一處,玩撲克,也有玩紙牌的。“祥大少”那破棉襖裏,整日揣個半舊不新的半導體,依舊是玩牌。可一丟了上首,牌運就差多了。一冬下來,沒見他贏過。輸了,心裏憋氣。心裏憋氣怎兒辦呢?打婆娘。

“祥大少”打婆娘很有手段,一把抓住婆娘的頭發,能在龍巷之上拖個來回。“祥大少”家啞巴婆娘,模樣蠻好看的呢,長得秀氣秀氣的,臉盤子圓圓的,眼珠子黑黑的,胸子直挺挺的,蠻撩人的。村民們都說,啞巴嫁給“祥大少”一生給糟了。這啞巴,太通靈性了。“祥大少”揣著收音機出門,她便倚著門框無聲無息地流淚。可每次“祥大少”垂頭喪氣回屋,她總是蠻細心地接了收音機,遞過去一碗熱粥。村上人都說,啞巴癡心,想讓“祥大少”念著她,念著家,別再坐到牌桌上去呢。

“祥大少”依舊揣著半舊不新的半導體出門,依舊揪他婆娘的頭發在龍巷之上拖。終於有一天,“祥大少”一回屋,看見他婆娘靜靜地懸在了屋梁上。

當夜,“祥大少”家走水。鄰居起來看時,屋塌了,火苗子“轟轟”地直往上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滿村找不到“祥大少”。可奇的是,從南邊鍋灶間裏,發現了一隻空酒瓶和他命根子似的半導體。半導體開著,是秦香蓮的聲音——

…………

把你比作父,

不認二姣生。

把你比作子,

不孝二雙親。

把你比作禽,

無翅又無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