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忙,農忙,一家忙,家家忙。於是,阿根夥又擺起了早年間的威風。若是有人請,不曾動身,張口便是:“丟兩包煙來!”“阿根夥噯,快些動身唦,難不成還賴你兩包煙呃家?”在來人的央求之下,阿根夥才蠻神氣的抬腿出了門。若是曉得阿根夥品行的,便是派家裏婆娘來請,丟個媚眼,留下一句:“虧不了你!”用不著拖拉,用不著央求,阿根夥便會乖乖巧巧地跟了那女人去。
阿根夥神氣的時光一過,便是十冬臘月了。朝陽的牛舍、場頭子上,村民們便可聽到阿根夥蠻有味道的民間小調呢。不再時興“貧農下中農”了,他就唱“小尼姑思凡”,唱“十二月長工調”,唱“正月裏來”……有人唱,就有人聽。他唱得一個女人著了迷,便跟了他,“夫唱婦隨”。流浪歸流浪,少了男人的拳腳,不再為傳宗接代的事犯愁,女人滿足了。可有一日,阿根夥唱漏了嘴——
“雞蛋沒有鴨蛋光,
家花沒有野花香;
家花香氣常常有,
野花香得不久長;
屋上的雪,
草上的霜,
露水夫妻好不長。”
一曲唱得女人愁哀哀的,無論阿根夥怎兒調笑,也不見效。果然,其後沒幾天,有個男人找到阿根夥,給了他一頓好拳腳,不言語一聲,領了那女人走了。那女人走得蠻乖巧的。阿根夥支撐起弱小的身子,對著地,啐了一口,“日你祖宗八代的,還你不就得了,犯得著打人?烏龜王八蛋!”
想著自己給那男人戴了“綠帽子”,叫那男人做了“烏龜”,阿根夥蠻得意的。
王月香經過變班考試之後,被分在了“差”班。她想來想去,再在城北中學也不過是混日子罷了,沒得什呢意思。趁李鴨子上學校來望她,給她送些個鹹來的時候,王月香跟她媽媽說出了自個兒的想法,她不想上學了,也不是她真正不想上,哪個不想讀了高中再讀大學呢?可香香她的腦子“吃不進”,課本上的東西,好多是它認識香香,香香認不得它們。這個樣子下去,不會有什呢希望的,不要說到大學裏頭讀書,恐怕連大學的門檻都跨不過去呢。也老大不小了,不如早點兒家去,多多少少還能幫家裏頭做點兒事呢。
李鴨子雖然覺得自家丫頭說得蠻在理的,但這樣子的大事,她也不敢隨隨便便就答應的,於是,對香香說:“你先別急吼吼的,等我家去跟你家老子說下子,他沒得意見呃,你再家來也不遲。有用沒得用,也不在乎這幾天的工夫。”“我一天都不想再蹲在這裏頭了,你回頭就跟爸爸說。”王月香一動了想走的心思,就屁股坐不住了,拽了李鴨子手直搖,生怕媽媽敷衍她。
其實,王月香的想法,正巧跟“二侉子”想到一塊兒去了呢。“二侉子”也去學校問過老師,像他家丫頭這個樣子,有沒得希望考上個什呢學校,他到不曾指望要上個什呢大學,在他看來,隻要能上個學校,把農村戶口變成城市戶口,他“二侉子”也就睡著咯笑呃醒咯呢。既是連這樣子的可能性均沒得,在學校混來混去有什呢意思唦,不如家來幫忙,代銷店裏正需要人手,光靠“二侉子”照應不過來呢。前向時,“二侉子”已經跟鄉供銷社主任說過了,他想把代銷店承包下來,自負盈虧,辦成真正的商店。供銷社主任蠻讚成的,一旦真正辦商店了,那要增加的花式品種多呢,香香有個高中文化比“二侉子”強過若幹倍,把商店交把她,“二侉子”心裏頭才放心呢。做老子的再在旁邊為她出出主意,幫著照應照應,不愁過不上好日子,如今的政策跟以前一個天一個地,不一樣呢。現在隻要你有本事,有能耐,你拿出來,人家眼紅也沒得用,想擋你的財路也擋不了呢。
父女倆想到一塊,事情就好辦了。王月香收拾收拾,很快就從城北中學退學了,回到香河村開了鄉裏頭一家商店,王月香自己給商店起了個名字,叫:“香香店”。
“香香店”由王月香為主管理,跟她老子“二侉子”先前開的代銷店完全不一樣呢。開張的頭一天,店門外人擠得滿滿的,看西洋景兒似的,熱嘈得紮實呢。大門兩邊屋簷下千響長鞭“劈劈啪啪”地響個不住氣,碎炮仗紙屑子在空上飛著,舞著,彩蝶兒似的,落到人們的頭上,肩膀上。你看香香一家子進進出出的,忙是忙,忙得開心呢,“二侉子”這些年來都不曾這樣子開心過,給前來捧場的村民們發煙呢:“抽一根,承情承情,丫頭的小店,還望多多關照,多多關照。”“鄉裏鄉親的,沒得話說,沒得話說。”村民們從來不曾望見過這樣子熱嘈的場麵,蠻客氣接了“二侉子”遞過來的煙。
香香店開張,“二侉子”特意把兄妹們均通知了家來下子。香香的姑姑王小琴跟姑伯(當地人的稱謂,姑父的意思)陸根水也來了,他們兩口子有一陣子不曾過來了,小琴在心裏頭估算著,怕是老母親去世之後就不曾什呢來過呢。縱來,也是陸根水家媽媽七兒八碰的,來買個火柴,稱斤把鹽啊之類的。英子家來不成,變班之後,學校功課抓得緊呢,想家來也家來不了。小琴特地跟哥哥說了,“二侉子”笑嘻嘻的,“你來來了我就高興,細丫頭正關鍵呢,耽誤不得。”
李鴨子臉上笑得皮都擠到一塊去了,端茶倒水,腳板子底下起煙了,跑得一頭勁。做媽媽的望見自家丫頭有用,有出息了,心裏頭比吃什呢六大碗均開心呢。這刻兒,香香正指揮她叔子阿根夥掛匾呢。隻見阿根夥舉著蒙著紅綢布的店匾,嘴裏喊道:“掛匾啦——掛匾啦——”
隻見香香在店門前站定,亮開脆甜甜的嗓子高喊一聲:“請譚支書為‘香香店’揭匾!”早已拿好了小棍子的譚支書走上前來,挑開了蒙在店匾上的紅綢布。這跟電影電視上的剪彩不大一樣,人家多半拿剪子,還不曾望見過拿棍子的呢。
人們看著店匾上“香香店”三個墨濃墨濃的大字,發出了“咦咦”的驚歎。香香臉紅紅的,瞟了眾人一眼,“香香店,就叫香香店!”這可是香香動了腦子,花了一張嶄新的“工農兵”,請柳安然老先生手書的。按理說,柳老先生是不會收香香的潤筆的,不談別的,衝著老柳家跟三奶奶的交情,差點兒成為親家呢。再怎兒說,香香跟細孫子喜子又是同學,讓他曉得了做爺爺的臉麵上也不好看呢。香香堅決不答應,說是她這是開店做生意,給了錢,說明她這個店就值錢了,有了金字招牌,還怕生意不好呃家?因而,給潤筆既是對柳老先生的一點兒心意,也是她香香開張圖個吉利。你還別看,香香一張巧嘴說得柳安然隻得收下了那張“工農兵”:“既然如此,恭敬不如從命。”“柳爺爺,你跟香香不要這樣子客氣呢。”香香開心得很呢,她曉得這個老先生,現在不怎兒肯動筆了,能得到他寫的店名實在不容易。
這會子,簇在店門口人們不曉得是對老先生的墨寶感興趣,還是對這店名感興趣。嘰嘰喳喳,議論不止。
炮仗聲中,店門大開。正門牆壁上的“個體營業執照”很是顯眼。櫃台旁的電唱機響了,一個女歌星軟綿綿的帶著奶腥味的聲音在香香店裏飄蕩:
……把你的名字,
把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