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成蔭是在初一的第二學期入的團。
按照學校規定，要到十六歲才能入團的，而柳成蔭入團時才十五歲。學校有人對柳成蔭入團有意見。班主任老師說，“事情總有一般和特殊之分嘛！”柳成蔭是初一（1）的班長，學校領導讓初一新生班要盡快建立團組織，班主任老師就給柳成蔭破了一下例，讓入了團。在初一年級當中屬第一批，隻有三個，自然讓初一的那些個細丫頭、細小夥們羨慕呢。而頂讓這些細丫頭、細小夥羨慕的，是班主任老師做了柳成蔭的入團介紹人。這還了得，柳成蔭有什呢了不起的，竟然讓班主任老師給他做入團介紹人？事情一出來，嘰嘰喳喳，嘰嘰喳喳的，百鳥朝鳳了呢。終於，張大頭有了個驚人的發現：柳成蔭跟班主任老師是本家！你別看張大頭平時望上去，有些個笨頭笨腦的，盡管長得是粉白大團臉的，反應好像總比旁人慢半拍。咦，在柳成蔭入團這個問題上，卻望出點兒苗頭來了。真是人們常說的，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呆頭六國（當地人的口語，笨、傻的意思）的張大頭，還有點兒門兒呢。
你還別說，初一（1）的班主任老師還真姓柳，三十來歲的人，是南京知青，說得一口標準語，蠻悅耳的。同學們都蠻喜歡她講課的。她給柳成蔭所在的初一（1）班講語文兼音樂課——在嚴吳中學，音樂課就是唱歌。柳老師喜歡唱“深夜花園裏，四處靜悄悄”，一人走在鄉間田埂上唱。柳老師歌唱得好，人長得也好。個頭高高挑挑的，胸子直挺挺的，眼睛黑亮黑亮的，臉盤子白白淨淨的，尤其是她那兩條辮子，長長的，烏烏的，走起路來，在身後一跳一跳的，蠻耐看的，柳成蔭尤其歡喜看呢，經常是柳老師已經走過去了，柳成蔭還在望著那長辮子，發愣。
可學校裏頭，有人背地裏稱柳老師老姑娘。有人說，柳老師三十出頭了，還沒得對像。也有人不同意這種說法，說柳老師跟解寶老師蠻好的，解寶老師長得高高大大的，一頭卷發，瀟灑得很。他是上海知青。父親是複旦的副教授，是很有希望能把他搞回上海的。因而，也有人說，解寶老師想找個上海姑娘。這些，均在學校老師們的口頭流傳著，哪個也弄不清，信息的源頭來自哪塊。大夥兒都這個樣子說，兩個當事人也沒有什呢表示。不過，柳老師和解寶老師之間倒還有些事情，使同學們都認為他倆關係不錯的。
星期三下午第二節是物理課，解寶老師照例穿著背心短褲上了講台，照例丟下物理課本不用翻，繼續講他的《水滸》，——多少年後，高考恢複了，柳成蔭以三分之差名落孫山時，才想起，當初物理課不該聽那倒黴的《水滸》故事，因為高考時，100分的物理試卷，他隻考了19分，悔之晚矣！
“赤日炎炎似火燒，
野田禾稻半枯焦；
農夫內心如湯煮，
公子王孫把扇搖。”
解老師搖頭晃腦正入神講他的“智取生辰綱”，柳老師站到教室門口了，說是要用澡盆。解老師不情願地停住小調說，澡盆第二節課後，他就要用了。柳老師說最好先讓她用一下，天一晚蚊蟲多呢。解老師眼珠一轉，對著初一（1）班全體學生大聲問道：“在家裏，爸爸媽媽誰先洗澡？”柳成蔭他們的腦子還沒拐得過彎來呢，一個勁兒嚷：“爸爸先洗！”“不對，媽媽先洗！”陸小英她們那幫女生也喊了起來，課堂亂哄哄的。解老師聽了蠻開心的，轉過身來對站在教室門口的柳老師說，“無法裁判，柳老師，本來我以為學生會有公正的裁定。現在，隻有我倆同時各用一半了！”
學生一聽轟笑起來。解老師極嚴肅，直到柳老師將一根紙煙塞進他嘴裏，丟下句：“還不閉上這不幹不淨的東西！”紅著臉離開時，他才開懷大笑。點燃那支煙，吸得極有滋味。至今，柳成蔭都弄不清爽，柳老師那支煙是從哪塊來的，他是注意看柳老師的，明明望見她空了兩隻手來的。見解老師那蠻有滋味的樣子，坐在教室下麵的柳成蔭無端地有些不自在。“媽的——！”莫名其妙，柳成蔭罵哪個呢？
終於，柳成蔭曉得柳老師三十歲了，還沒得對像呢。真的，那是她親口告訴柳成蔭的。
按柳老師講的意思，柳成蔭向校團組織打了入團申請書之後，便領到了一份誌願書——入團誌願書。想著是柳老師給介紹的，而柳老師不僅講課好，長得也好，心裏竟美滋滋的，有些個得意。直至後來，柳成蔭長成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了，談了幾次戀愛都失敗了之後，柳成蔭才悟出來，柳成蔭一直在尋找像柳老師那樣的姑娘，失敗是自然的。
問題出在“社會關係”一欄中。誌願書交到柳老師手上，柳老師看得極仔細。翻過一頁之後，她臉色嚴峻起來：“都填上了?”“都填上了。”“沒有遺漏的?”“沒得咯。”“好啊，你個小不點兒！在你老師跟前撒謊！你家裏給你說親了，咋不填?”這下，柳成蔭傻眼了。“媽的——”柳成蔭罵哪個呢?柳成蔭曉得，這回不是罵解寶老師。
柳老師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姓汪，在香河村小教書。柳成蔭家父親叫她汪先生，柳成蔭呢，叫她汪阿姨。柳成蔭常找她幫自己解題。汪阿姨也是南京人，人蠻和善的。這一點，他在村小上學的時候有體會呢。汪阿姨還跟柳成蔭說過，要帶柳成蔭去她南京家裏玩的。柳成蔭一高興就把家裏給他訂了娃娃親的事，告訴了她，她聽了咯咯直笑。她自然不曉得，那個黃毛小丫頭，醜得很，又是麻雀眼兒，又沒有柳老師那樣的長辮子。想不到，她竟然會告訴柳老師，讓柳老師給柳成蔭難看。
柳成蔭的父親曉得這件事情後，左思右想，讓柳成蔭給寫了份檢查——
親愛的柳老師：
我在填寫入團誌願書時，有意隱瞞了家裏給我訂親一事，“社會關係”一欄中應當增加“嶽父”、“嶽母”、“未婚妻”三人的情況。由於學生思想覺悟不高，平時放鬆了毛澤東思想的學習，才出現這一嚴重錯誤，今後一定百倍地攻讀馬列和毛主席的著作，提高覺悟，爭當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
請允許學生補上我“嶽父”、“嶽母”、“未婚妻”的簡況。
此致
敬禮
檢查人：柳成蔭
4月25日
第二天一大早，父親就把柳成蔭叫醒。說是光有檢查還不行，又把家裏二十幾隻雞蛋裝進布袋子裏，讓柳成蔭拎給柳老師。父親說，入團這一關不過，對日後影響大著呢。柳成蔭哪顧得了日後許多，隻是送雞蛋給柳老師倒是令柳成蔭很高興。父親說，要早點去，趁沒得人丟進柳老師宿舍裏去。柳成蔭說，“曉得了，真羅嗦。”便折疊好了檢查，背起書包，拎了雞蛋，出了家門。
到校時，還早。柳成蔭便直奔柳老師宿舍。叫開門，柳老師正在洗臉。見了柳成蔭，便問：“柳成蔭，咋來這麼早?”“交檢查。”“什麼檢查?”柳老師糊塗了，一看柳成蔭的檢查書便樂了，“還親愛的柳老師呢，有你這麼寫檢查的嗎?”柳老師拍拍柳成蔭的腦袋說：“柳成蔭啊柳成蔭，你小小年紀，嶽父、嶽母、未婚妻都有了，柳老師我三十啦，還沒對像呢！”柳老師一笑，柳成蔭的緊張勁兒全沒了。“柳老師，昨咯你可嚇死我了。”“那是你汪阿姨讓我和你開玩笑呢！”“我就猜著沒有別人。”“你呀！哎，成蔭，你拎個布袋幹嘛?”“噢噢，差點忘了，給您送幾個雞蛋！”柳成蔭邊說邊往柳老師臥室裏頭跨，他心想雞蛋放在外頭，讓其他人望見了不怎兒好呢。可一進臥室，柳成蔭愣住了。柳老師床上還躺著校長呢，在看一份材料，像是柳老師的筆跡。柳成蔭一愣的當兒，校長用手裏的材料擋住了臉，始終沒吱聲。柳老師火燒火燎地把柳成蔭拽出了內屋。布袋掉在地上，蛋碎了。柳老師那雙黑亮黑亮的眼睛默默地望著柳成蔭(至今柳成蔭都忘不了，那是怎樣的眼神噢，令柳成蔭心顫，哪怕是現在想來)，對柳成蔭說道：“成蔭啊，柳老師一直把你當小弟弟的呀!喊一聲姐吧，成蔭啊！”“…………”“成蔭啊！”柳老師喊得柳成蔭心都碎了。“……姐，都怪我！姐呀——”柳成蔭心頭有難言的酸楚。“你說，你什麼也沒看見。”“姐，我，我什呢也不曾望見。”“去吧，有同學來了。布袋子姐洗幹淨再還你。”柳老師抹掉柳成蔭眼角的淚水，把柳成蔭送出她的宿舍。柳成蔭愣愣地望著重新關起的大門，心頭有無端的憤怒，直想打人。“媽的——”柳成蔭在罵誰呢?！
第一節有語文課，柳老師破例沒有講課，改上了音樂課。音樂課在鄉裏就是唱歌。柳老師沒有唱同學們聽熟的“深夜花園裏”，卻唱了一首當時頗為流行的知青歌曲——
“……告別年邁的雙親，
離開了親人的懷抱，
來到這偏僻的鄉村，
我們願經受煎熬……”
柳老師唱得動情了，淚水止不住一直往下流，撲簌簌的。同學們嚶嚶地哭泣。柳成蔭在心裏說，姐，你心裏苦啊！
第二天晚上，柳老師把布袋子送到柳成蔭家裏，跟柳成蔭父親說了許多客氣話。臨走時，要柳成蔭送她出村。上了鄉間小路，隻見彎彎的涼月子掛在天上，亮晃晃的。柳老師告訴柳成蔭，她要走了。請調報告校長看了。校長這個人很不錯，肯幫忙。她要回南京去了。南京有她年邁的雙親，南京有她青梅竹馬的情人。她要走了。她說，你注定要離開香河的，你長大了，要學會自己的事，自己解決，你父親上學讀書時的情形跟現在畢竟不一樣呢。柳成蔭使勁點點頭，他明白柳老師的意思。柳老師又說，入團誌願書還是按原來填的交上去的。娃娃親的事，不能算數呢，何況你不願意填。柳成蔭點點頭，隻能點點頭。不覺中，一條鄉路結束了，要到學校了。柳老師說，“你回吧！”柳成蔭說，“好！”柳成蔭便立著，望著柳老師在月光下漸漸離去的身影，那兩條長長的辮子在身後一跳一跳的，竟然異常清晰。如今想來，那時，柳成蔭真是在送別他心中的情人呢。
世間的事，若是都能那般圓滿便好了。其實，這是不可能的。柳成蔭自然曉得這個道理的。柳老師的事便是如此。柳老師和校長的事很快便敗了出來。先是校長調離處分。據說，他造過誰的反，私藏過金條，現在又有這等事情，於是，有人給了他一頂“貪汙黃金腐化知青”的帽子，也夠他受的了。倒黴的是柳老師，調離嚴吳中學之後，並不曾能回南京，不曉得是什呢原因。
柳老師一直沒能回南京。校長帽子也不曾一直戴著，托一個熟人的關係，他到興化城機關裏頭找到一份美差。據說，柳老師回過一趟南京，雙親已逝，情人早有了一雙兒女。她哭紅了雙眼，那黑亮黑亮的眼睛噢！回來了。後來便在城裏一座中學教書。成了家。有了孩子。據說，校長在其間幫了不少忙。
又到了學校放農忙假的時節了。香河一帶的農村中學，每逢大忙季節，學校均要關上幾天門，讓學生們回去，幫著忙幾天。也有學校組織學生到附近村子上去支農的。柳成蔭他們所在的嚴吳中學今年四夏大忙，還是照慣例把學生全放家去了。
柳成蔭、譚賽虎回來就到隊上主動要求給生產隊放牛。香河一帶常見的牛，多半是水牛。柳成蔭放的那頭大水牛，身架子蠻高大的，渾身深棕色長毛，蠻密的。那條長尾巴，末端的毛尤顯長而密，看上蠻順眼的。遇有蚊蟲叮咬，便在身體兩邊摔打，靈巧得很。大水牛犄角伸得挺開，彎曲弧度挺大，與其長臉、圓眼配在一起，樣子蠻威猛的，令人一見頓生畏懼之感。若是碰上它不順心的事，張口露齒，仰頭長嘯，早叫人退避三舍了。於是，在放牛的小夥伴們眼裏，大水牛落下個“叼人牛”的壞名聲。其實，它脾氣好時，蠻溫順的。放牛放得高興了，柳成蔭有時便從牛背上坐到牛角上去。旁人看起來，怪怕人的，譚賽虎趕緊勸道：“喜子，快下來唦，叼人牛把你叼呃就麻大煩了。”柳成蔭心裏頭明白得很呢，大水牛不會跟他發毛的，它自然曉得，喜子在和它玩呢。於是，柳成蔭依然故我，手扶了它那長長的犄角，在它徐緩邁步中，悠然前行。此刻，大水牛的犄角便成了天然的搖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