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張丫子”的都曉得,“張丫子”的時候,丫筒兩端,不宜淹水過深,深了沒得長魚進去。但一定得淹入水中,若有筒口露出水麵,弄不好會有水蛇進去,那便是張蛇的了。丫帽的一端翹起亦需適宜,過翹與不翹均不理想。
“丫子”張到的多為長魚,也有泥鰍。長魚,無鱗,形體特長,多鑽淤泥生存,也有洞居的。長魚正兒八經的名字叫“黃鱔”。然而,鄉裏人從來不曾這個樣子叫過。倒不是那黃鱔的“鱔”字,認得的人不多,即便讀了幾年大學,回得興化鄉下,從鄉親宴請的餐桌上見到黃鱔,也會呼之曰:長魚。其中緣由,三言兩語,想敘說清爽,難。
香河一帶,見到的野生魚中,形體長的,怕難超過長魚了。鄉裏人稱黃鱔為長魚,倒是名副其實,大實話一句。鄉裏人自然曉得長魚的特性的。長魚,可以是“丫子”張,也可以徒手逮。張長魚,在喜子、摸魚兒他們的嘴裏便成了“張丫子”。“張丫子”的秘訣是大人教給的:“冬張凸壁,夏張凹。”
“丫子”張長魚,靠的是丫筒兩端“丫須”上的倒刺,長魚順刺而入,逆刺難出,因而,入得丫筒的長魚,想往外溜,則相當不易。
逮長魚,也是喜子、摸魚兒他們常幹的事。夏天的夜晚,三五個人打幫,喜子有時候被英子纏得不得過身,也會帶上她,讓她幫著提提鉛桶之類,他則點了醮滿柴油的火把,跟摸魚兒一起在秧田的田岸上慢慢望,紅紅的火把下,偶爾望見水田裏頭渾身黃霜霜的長魚,頭伸出水,仰身朝天。這當兒,如若英子想搶手快,便會被喜子拽到旁邊田埂上去,“你哪塊‘鎖’得住唦。”轉身跟摸魚兒說一句,“摸魚兒,是你動手,還是我動手?”摸魚兒便會接過喜子手中的火把,“你來。”隻見喜子悄悄蹲下身去,伸出中指,插入水中,貼近長魚時,猛用勁一“鎖”,長魚便“鎖”住了。夜間,長魚似睡非睡,體內乏力,多沿田埂緩行,一旦受驚則猛竄,想逮,就難了。其實,摸魚兒“鎖”長魚的功夫,在香河村這幫子夥伴當中,是頂厲害的,所以喜子才先問下子他,如若摸魚兒想動手,喜子自然不會跟他爭的。像他們三五個人,一夜下來,逮個五六斤長魚,向來是不算個事的。但,也有轉了一夜田岸,幾乎一點兒收獲都沒得的。總不能空桶而歸,再說又有英子在場,多多少少也要弄點兒把她拿家去唦。於是,幹起那順手牽羊的好事,——倒“丫子”。將別人張好的“丫子”,一一倒過,再張下。那張“丫子”的,隻得自認倒黴了。因為,半夜起過身的“丫子”,再進長魚的,少得很。這當中,兄弟晚上逮長魚,夜裏倒了哥哥張的“丫子”,這種事,也不是不曾有過。
雖說張長魚,也能張到泥鰍。但真正張泥鰍,用的是“卡”,不是用張長魚的“丫子”。“卡”用蘆葦作杆,蚯蚓作誘餌。“卡”,多半是張在水田、漕溝裏。晚間張下去,第二日清晨去取,每杆卡上都有一條“上了當”的大泥鰍,活蹦亂跳,肥肥胖胖。
“五月裏是端陽,
黃鱔泥鰍一樣長;
八月裏是中秋,
黃鱔是黃鱔,泥鰍是泥鰍。”
這首鄉間俚謠,香河一帶的人都能哼唱。泥鰍,與黃鱔相比,形體短且胖,多呈黃色,偶有灰色花紋的,也沒得鱗,小嘴,有短須。泥鰍,身滑,喜動,難捉,多借淤泥藏身,倒也不枉用了一個“泥”字。早年間,興化多漚田,泥鰍極多。興化民間流傳著一種“泥鰍鑽被單”的作法。先將活泥鰍洗淨,放到清水裏養至數日,使其吐淨體內汙物,然後放至配好佐料的豆腐鍋裏,豆腐需整塊的,養湯為宜。之後,溫火慢煨,漸加大火勢,待湯熱了,泥鰍自覺難忍,便鑽進此時還涼陰的豆腐內去了,終至湯沸,泥鰍便藏身豆腐再也出不來了。端出享用,其嫩,其鮮,其活,其美,妙不可言。這道菜,雖上不得正兒八經的宴席,可不比一道“大燒馬鞍橋”差,且隻有入得鄉間才能一飽口福呢。
在稻田裏邊,不論是逮田雞,還張”丫子”、張卡,均有可能碰到一種野生的鳥兒,當地人叫“咯毈”。“咯毈”又是這種鳥的叫聲。看來,這鳥,似因叫聲而得其名的。
又到了傍晚“張丫子”的時候,喜子照例背後背了“丫子”,在稻田岸上走著,忽然,聽得一聲鳴叫:“毈——”喜子停下來,四下裏望了望,心想有“咯毈”送上門來,不“張”白不“張”。他隨身帶著“張咯毈”篾子弓呢。說不定還能找到“咯毈”窩,拿到兩個“咯毈”蛋呢。喜子正想著呢,“咯毈”又“毈——”“毈——”地叫了兩聲。喜子望見了,就在前頭的秧田裏,一隻“咯毈”頭戴一頂小紅帽,在緩緩移動。再細望,“咯毈”個頭蠻高大的,腿腳特長,腳爪張得很開,身子則簇成一團,有些過。似乎比例失調。“咯毈”好像並不曾發現他的存在,邁步依然有板有眼,頗具紳士風範。在綠綠的稻田間,萬綠叢中,露出頭頂上那一點紅,不時叫喊一兩聲:“(咯)毈——”,“(咯)毈——”
“咯毈”叫起來蠻特別的,“咯毈”二字並非平均用力,“咯”,音輕,且短促,“毈”,音重,且長遠。猛一聽,似乎這樣:“毈——”。然而,喜子聽得耳熟了,聽得蠻清爽呢。“(咯)毈——”,“(咯)毈——”,“(咯)毈——”。
“咯毈”在香河一帶田野上出現,其時必是夏季。成片的稻田裏,秧行已密,滿眼綠色。鄉裏人栽秧苗時,就準備有“咯毈”飛來。秧田間,三三兩兩,栽下了整把整把的秧棵子,在稀稀的秧行中,老遠望去,很是顯眼,那便是栽秧時為“咯毈”栽下的“咯毈窩”。多少年了,每年栽秧,鄉裏人均這般做,怕是習慣罷了。其實,“咯毈”多是自己做窩,到一定時候,便在窩中下蛋,孵小“咯毈”。這不,喜子盡管沒能把剛才發現的“咯毈”張到手,但“咯毈”飛起的時候,喜子發現了“咯毈窩”。窩裏還有兩隻“咯毈”蛋呢。
“咯毈”蛋,滿是斑點,蛋體蠻小的。“咯毈”蛋在鄉裏人眼裏蠻精貴的,獲得一隻,總是煮給自家寶貝的兒子、孫子吃。說是能治百病的,消災避難,靈驗得很呢。“咯毈”蛋,不用特地煮,煮飯時,放在燙罐水裏帶,便能帶熟。得到“咯毈”蛋的細的,多半不輕易下肚的,總要把“咯毈”蛋捧在手上盤弄些時辰,或是令小夥伴眼饞了,再獨自吞下肚去,蠻得意的。若是逮到一隻小“咯毈”,那比拿到蛋還要興奮。小“咯毈”,長腿,烏嘴,青眼,黑絨毛,渾身黑篤篤的。捧在掌心,軟乎乎的,樣子挺可愛。小“咯毈”多跟家中小雞一起喂養,叫起來“嘰嘰嘰”的,與小雞差不多。小“咯毈”想養大極難。盡管設法找小蟲喂它,用不了幾日,不是讓哪隻饞貓捉了去,便是自個兒死去了。野生的,畢竟是野生,家養自然難免一死。
香河一帶算不得大,鄉風到蠻有差異的。據說,興化圩南一帶,之於“咯毈”,是不逮,不殺的。而西北鄉一帶,則“張”了“咯毈”食用。張“咯毈”,其法子也是蠻簡便的。一根竹掃帚條子,修去枝葉,在其細小的一端拴上根長長的麻線,麻線一頭留個活繩扣。去稻田間田岸上,擇好一處地方,將竹掃帚條子較粗的一端隱插在稻田裏,細小的一端略略插入田埂中,不宜過深,使竹掃帚條子彎曲適宜。將麻線理好,活繩扣放在田埂上,有“咯毈”從田埂上走過,若一腳踩進活繩扣,再抬腿時,自然會拽動麻線,活繩扣一下子收緊,拴住“咯毈”的腿,“咯毈”隻有待擒了。
在喜子、摸魚兒他們印像裏,“咯毈”已經不是經常望得到的了,比先前少得多了呢。因而,喜子拿了兩隻“咯毈”蛋,也還是蠻高興的,小心的把“咯毈”蛋包好,帶回家去。
一到冬天,喜子、摸魚兒他倆幾乎天天晚上都要去逮麻雀兒。香河一帶,頂容易望得見,頂多的鳥雀,便是麻雀兒。
麻雀兒,小個頭,黑眼斂,灰羽毛,相貌平常。未成年時,嘴角呈乳黃色。清晨,喜子家門前的苦楝樹上便有麻雀兒,在枝頭跳來跳去的,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叫聲雖不大悅耳,尚屬歡快。但有時候麻雀兒,讓柳安然覺得蠻煩的。柳安然畢竟上了歲數,要安靜,對嘰嘰喳喳的麻雀兒沒得好印像,碰上身體不適,更是反感。這當兒,做媳婦的隻好出來,站在前院兩隻手直舞,嘴裏喊道:“噓——,噓——”把討厭的麻雀兒趕走。
麻雀兒的窩,隨氣候的不同而遷徙。夏季,麻雀兒居高樹叢間為多;冬季,則移到農家房簷之下,或是土場草堆之上。因而,喜子、摸魚兒他們逮麻雀兒,夏夜多用彈弓——用鐵絲或樹枝丫做成個架子,拴上十來根橡皮筋,一個彈弓便做成了。手電筒往樹上一照,發現目標,舉弓便打。這就要望各人的“準氣”了,“準氣”好便能命中目標,“準氣”不好,那隻能是碰運氣,多半會讓細麻雀兒羽毛都不曾掉一根,輕鬆離開,留下“嘰嘰喳喳”的叫聲,似乎在嘲笑,打彈弓的技藝不行呢。
摸魚兒譚賽虎,取魚摸蝦是高手,打彈弓就經常讓麻雀兒嘲笑了,十有八九飛靶。張大頭張衛東打彈弓的技術也嚇不煞人,碰運氣的成分占大多數。在他們這幫細猴子當中,望來望去,就數喜子柳成蔭水平高些個了。如若在樹叢中發現有麻雀兒,喜子便會讓摸魚兒用電筒照著,關照道:“摸魚兒,電筒不能晃啊。”電筒一晃,麻雀就會發覺了。不晃,用電筒光不僅讓喜子好看到麻雀兒,還能鎮住它,麻雀兒被突如其來的一束光弄懵掉了。這時候,隻見喜子左手將彈弓高舉過頭頂,右手循著眼睛瞄準的角度,用力拉開皮筋,捏緊手中的彈子兒,稍作調整,一眼望過去,讓彈子兒跟彈弓、麻雀兒成一線,之後穩穩地將彈子兒射出。“撲篤”一聲,剛才還蠻安逸地蹲在樹枝上的麻雀兒,這會子應聲落地,掉在了幾個細猴子跟前了。
冬天的晚上捉麻雀兒,多半用鳥袋。——一隻小袋子,鐵絲做成圓形袋口,綁在一根長竹子的端頭,折成彎狀。袋內裝些穰草。這時候,喜子、摸魚兒、張大頭,偶爾也會有英子、香香,三五個人打幫而行,打電筒,拿鳥袋子,專門在人家屋簷下、山牆上尋找,發現有穰草稀稀朗朗從屋簷或山牆上掛下來,穰草中隱隱約約似有洞口,那篤定是麻雀兒的窩了,這時候,隻要將手電筒對著洞口一照,再將鳥袋子的口對準洞口,往上一頂,窩裏麻雀兒受了驚嚇,便會往外溜,一溜,正好落入袋中。這時,拿袋則較關鍵,需貼近牆壁,慢慢下移,否則麻雀兒會飛掉。要是矮的屋簷,則可用人打高肩直搗麻雀兒的窩。麻雀兒是個“斜馬眼兒”,白天還可以,天一黑便不辨方向了。夜晚逮麻雀兒,就是欺負它夜間眼睛不行,容易捉。如若是前些天剛下了雪,地上、房上、樹上,淨是白茫茫的,白得逼人眼,那更是逮麻雀兒的大好時機呢。
在香河村的村民中間,傳說每年的年三十,便望不到麻雀兒了。說,麻雀兒是灶王爺的一匹馬,年三十,灶王爺得上天言好事去,麻雀兒便是送灶王爺上天去了。到了年三十,平時嘰嘰喳喳的麻雀兒一下子無影無蹤了,真的不易見到。不過,是否送灶王爺去了,那就無從查考了。看起來,塵世間並不曾因為麻雀兒送灶王爺上天說過好話,而對它尊敬起來。一度,曾將其定為“四害”中的一害,號召群起而滅之。鄉村,剛落種的秧池邊上,時常看到有別了彩布條子的繩子,或是“草把人”,用以對付麻雀兒,看護秧池的。一拽繩子,布條子便抖動起來,嚇得麻雀兒不敢再往秧池上落。多虧有人發了善心,論證麻雀兒多以昆蟲為食,方使麻雀兒擺脫萬民齊打的困境。
說起來,麻雀兒並非十全十美,那倒是一定的。不過,用麻雀兒做菜,品位則蠻高的。香河一帶流傳著,“一隻麻雀兒頭喝三杯酒”,不免誇張,但說明麻雀兒是相當不錯的。油炸麻雀兒,既酥,又香,野味十足。
喜子他們一個屋簷,一個屋簷的逮,一個舍子轉下來,便會有幾十隻麻雀兒進了他們的網兜兒,也不枉他們開了個大夜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