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 / 3)

譚支書上任頭一件大事,便是防震抗震。

香河村各家各戶都從家裏搬了出來,在村子重新調整的新莊基上搭防震棚子。村子裏明確規定,不許要大木頭,隻好用樹棒子做柱子,蘆柴簾子做牆,做屋頂,在簾子上蓋穰草,搪望的泥還不能厚。說到底,這也不是村裏的主意,是縣防震抗震辦公室的要求。不曾要幾天工夫,新莊基上搭滿了高高低低的防震棚子,有麥秸草的,有穰草的,譚支書自己四處轉轉,望望,還是蠻滿意的,他感覺自己的號召力在增強,心裏頭蠻開心的。他不曉得,哪個不怕死唦。

住在防震棚子裏頭,村民們弄得人心惶惶的,不曉得哪天,地震就來了,大家夥兒說不定就不在了。毛主席一輩子說了若幹句正確無比、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話,但“人定勝天”這話看起來是說錯了。天多大下來了,人才多大唦,怎兒好跟個天比勝負呢?天什呢時候怕過人的唦,哪塊有這個樣子的人,能把天打敗了?地震一來,是個什呢樣子哪個說得清唦?以前,上了歲數的人,聽說興化有個地方發生過河嘯,原本風平浪靜的河麵上,突如其來裂開來一條大縫,水一下子被吸進地裏去了,緊接著整個地就搖搖晃晃的,人站在地上路都走不起來了,腳下的地像在篩糠一樣,你想走都走不向前。再接下來,就說不清會發生怎樣的狀況了。聽老人說起來蠻怕人的。說是現在的烏金蕩,現在望起來一片水,過去曾經是一個城市,有人從蕩底下挖出來不少人們居家過日子所需的生活日用品。尤其是金屬製品,盡管鏽跡斑斑,但工藝、造型、質地都沒得話說,蠻精致的。懂得這方麵學問的人說了,烏金蕩就是早先地震所致。

於是,大隊部的大喇叭裏整天都在播送防震抗震知識,田裏拿棒子都打不到人,村民們想得開了,家中的雞鴨鵝挨排排兒,一隻一隻地殺,養豬的殺了到年底才能出圈的豬子,鮮豬肉一斤都不賣,全部留把自己吃。整個村子,吃咯玩咯,過年都沒得這樣子大手大腳的呢。家中的細小的頂開心了,飯桌子上天天都有葷,這種日子哪塊來的唦。有存心想跟殺豬子的人家買幾斤肉的話,總要磕頭作揖的,求人家勻點兒把自己。要是勻不到,便會氣得罵壞話,盡頭一吃咯。

學校並不曾因為防震就不上學,香河村小還時不時的放放假,柳成蔭他們幾個在嚴吳初中讀書的,一天假都不曾放過,都是早出晚歸,上課在大防震棚子裏,中午在學校食堂代夥。

日子過得真快呢,一晃幾年過去了。柳安然還記得送喜子開模兒上一年級的情景呢,好像就在昨咯,哪曉得喜子倒又上了中學,讀初一了呢。嚴吳初中在香河村的南邊,有十來裏路,柳安然想送孫子去,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因而他交代幾句,就讓柳春雨送喜子到嚴吳初中來了。

進入初中的喜子,跟家裏提出了兩點要求,第一,從他進嚴吳中學頭一天起,家裏再不許有人喊他小名喜子,要叫柳成蔭;第二,他腳上的腳鐲必須除掉,不能再戴了,哪有個中學生還戴這種東西的,要被旁的學生笑話呢。好在他的細鴨尾子在十歲那年就剃掉了。要不然,還不被人家笑翻了天?

家裏全體成員對柳成蔭所提第一條均表示沒得意見,細的大了,到了該派叫大名的歲數了。對第二條,柳成蔭想除腳鐲,他媽媽不太肯,說是戴在你腳上,又不礙事,再戴個年把除下來也不遲。楊雪花心裏想的,當初戴腳鐲是為了小夥好養,有個腳鐲拴得緊些個呢。這些年下來,望著小夥腳上的腳鐲倒習慣了,心裏頭好像踏實些個呢。人的心理就是這樣子的,現在要除下來,做媽媽的心裏頭倒舍不得呢。

可有句話怎兒說法的,兒大不由伢。喜子動了這個心思了,你做媽媽的想阻攔,到哪塊阻攔得了呢。這不,他白天沒工夫,晚上悄悄地拿把老虎鉗子,把個銀腳鐲子扒了開來,原本蠻好的東西,硬是被喜子扒得歪歪扭扭的,不像樣子了。楊雪花哭笑不得,隻好把扒下來的鐲子用紅布包好放到櫃子裏去了。楊雪花的心思,再不像樣子了,也不能撂,是她家小夥小時候的東西,照老輩人的規矩禮,是要傳把她家孫子的。為什呢就不是孫女兒呢?在鄉裏人的腦子裏頭,無端地覺得自己的小夥下一代也該派養小夥,從來不曾考慮過養丫頭。因而,鄉裏人考慮後代的事情,丫頭是不納入自己考慮之中的。叫做,把出門的姑娘,潑出門的水,隨她跟婆家去了,不管她。對小夥就不一樣了,要供他上學,為他砌房子、娶媳婦,還要關心他是不是養了小夥。

喜子這個樣子一弄,在他們幾個夥伴當中的影響力太大了。他等於起了個示範作用。摸魚兒也是自作主張把鼻環拿掉了,並且一再跟爺爺聲明,不許他再喊小名了。譚駝子拍拍細孫子的腦巴子說:“在家裏頭喊喊,礙什呢事唦。”“堅決不行。”摸魚兒曉得家裏頭爸爸、媽媽都能較快的改口,爺爺是個老頑固不化分子,不狹住他,就別想他改了。張邋遢跟家裏在這方麵矛盾不大。偶爾有人喊他“張邋遢”,家裏頭還要跟人家說理由呢,家裏人平日裏也不曾喊過“張邋遢”,至於那根本不顯眼的耳環,戴與不戴也就無所謂了。一幫人當中還有陸根水家丫頭陸小英,“二侉子”家姑娘王月香,都吵著不許喊小名了呢。

嚴吳中學,正正規規的隻有兩進房子,臨著一條小河的是學校食堂跟教師宿舍,還有幾間學生宿舍。房子蠻差的,土坯牆,半草半瓦的屋頂。食堂是通長一大間,並沒得打飯打菜的窗口,直接在灶台上進行。放倒是放了幾張桌子,幾張凳子的,但一般沒得人坐在上頭吃,學生飯菜一打進教室,老師則把飯菜端回自己宿舍裏頭去。教師宿舍是每人一小間,曾經實行過男教師兩人一間,女教師一人一間,不曾有多長時間,男教師集體找校長談心,現在是什麼年代了,男女都平等了,學校還搞性別歧視?男老師的意思,校長自然懂的,女的都平等了,反而把男的降到女的下麵去了,這就造成新的不平等,怎麼能不改呢?結果以男教師取得合法權益而劃上了句號。學生宿舍是上下床鋪,靠牆壁兩邊放架子,中間人行道,好走人。冬天人行道上會多樣東西,什呢唦?糞桶,把學生夜裏頭小便用的。因而,一進學生宿舍就有股騷氣味,蠻難聞的。

裏邊一進是教室,一共八間。嚴吳中學的人不承認,“八間”在那一帶是陰間的意思,哪個呆(屍從)才承認呢。所以,他們隻承認教室這一排是四大間,每一大間正好作一個教室。嚴吳中學隻有初中,沒得高中。雙軌,兩個初一班,兩個初二班。柳成蔭跟陸小英被分在一起,在初一(1),譚賽虎、張衛東、王月香,在初一(2)。

他們香河村一塊上初一的就隻有五個人,均不屬寄宿生,隻是中午在學校食堂裏頭代個夥,把自帶的飯盒子交把燒飯的,放到大甑子(鍋灶上外加木頭做成的幫子,內有一層木板子,好放飯盒子,飯盒子放滿之後,加上蓋子,燒鍋時熱氣上升,飯盒子裏的東西就蒸熟了)上蒸,有時候在食堂買個分把錢菜湯,多數時候飯盒子裏頭放米時就放了鹹菜之類,蒸好了一拿就走,到各自教室裏吃去。

因為是早出晚歸,這到了晚上,喜子他們就猴子耷神(當地人的說法,很神氣的意思)的了,夏、秋兩季捉田雞,張“丫子”(這一帶,民間的一種漁具,“人”字形,蘆柴篾子製作而成,考究的也有竹篾子做的);冬天逮麻雀子。

說到逮田雞,喜子跟摸魚兒頂來神了。咦,不是說不許喊小名了嗎?這些年喊下來了,哪塊是說改就改得了的。最多是在學校不喊,一出校門,他來自個兒也改不了口呢。

田雞是鄉裏人對青蛙的一種俗稱。想來是生存在水田裏的緣故,又稱水雞子。這青蛙,滿身斑紋,長有四肢,前肢短且小,後肢長且壯,走路一蹦一跳的,蹲在水塘邊、秧田裏,叫起來“咕咕咕”的怎麼也想不出跟“雞”有什麼聯係,怎兒沾上了“雞”字,到真是怪。

夏日的夜晚,稻田裏,田雞“咕咕咕”,“咕咕咕”,叫聲此起彼伏,一浪高似一浪,村民們的房屋淹沒在蛙聲裏了呢。田雞叫喊時,下巴鼓鼓的,一鼓一縮,挺有節奏。有一種田雞,叫喊起來,嘴邊多出兩個氣囊,一收一張,氣囊鼓起,似小氣球一般,看上去蠻有趣的。田雞堪稱捕蟲能手,它逮蟲子的本事真是沒得話說。田雞逮蟲子,全憑跳躍的功夫。如若是有目標出現,那田雞兩隻後腿一蹬便躍出老高,老遠,長舌一伸,那秧葉上的蟲子,便入得它的口中,成了它的食物了。

正是這種緣故,香河一帶種田的對田雞心存感激。家中細的逮了一兩隻田雞,拴了線繩玩耍時便會被罵得不得了:“細猴子,田雞玩不得的,田雞能吃百蟲,護莊稼呢,還不快放了。”細小的縱然一百個不情願,也隻得解開線繩,望著田雞跳入水中,無可奈何。

田雞的種種好處,種田人自然記得,公家也了解得蠻清楚的。每年都發下話來:“保護青蛙,消滅害蟲。”但是,收效總不太理想。這不,喜子跟摸魚兒舉了燒得旺旺的火把,提著蛇皮袋子,正在稻田間,邊走邊望,捉田雞呢。捉田雞,或叉戳,或手逮,一夜捉個大半蛇皮袋子,是少不了的。捉來的田雞活生生,割了頭,剝了皮,去了內髒,用線繩十隻一紮,十隻一紮,紮好。第二天一大早,拿到街上去賣。這種事情,喜子不問,摸魚兒也不問。捉來的田雞,兩個二一添著五,一人一半,約約數,不那麼頂真的,天天都弄呢,要那樣子頂真做什呢唦,你多他少的,沒得必要。偶爾,喜子、摸魚兒也有跟學校食堂說好了的,賣給燒飯的,燒飯的加工加工,再賣把老師。十個先生九個饞,在鄉裏人眼睛裏頭,除了做媒的,就數教書先生好吃咯。這樣一來,就能從食堂燒飯的那兒換些個菜票子,這主意還是摸魚兒想出來的呢,他到底是摸魚鬼子家的,平日裏賣魚賣蝦的,有做生意的腦子。

有了菜票子,就能從學校食堂打個把好鹹,也就是百頁燒肉之類。每到這樣子的時候,喜子均會通知村子上一塊來的幾個,中飯各人把飯盒子捧到初一(1),來一個共產主義。讓張大頭(張衛東到了嚴吳中學之後,因為沒得人曉得他綽號叫張邋遢,班上的細女生們發現他頭比旁人大得多,就都喊他張大頭)、陸小英跟王月香,摸魚兒自然少不了,因為多半是他通知初一(2)。這樣子做,喜子心裏是有考慮的,大家都是卵子拖塘灰,穿開襠褲子就在一塊玩的夥伴,哪能吃獨食呢?

喜子跟摸魚兒捉的田雞家裏吃不了的,再說多多少少能賣兩個錢呢,楊雪花、楊阿桂也就均舍不得吃了。兩個人打幫拿到興化城裏頭去賣。現在從香河村到興化城很少自個兒劃船去了,除非有正經事(賣糧啊,賣肉豬啊之類),多半跟幫船(一種往返於城鄉之間的機班船,裝有柴油機跟掛槳,一天一趟,早出晚歸),大早天還不曾亮呢,“祥大少”在龍巷上喊“起得咯——燒早飯啦——”沒多晚(沒有多長時間的意思),開幫船的哨子就在村子上空響起來了:“[口瞿][口瞿]——[口瞿][口瞿]——”隻要聽到哨子聲,村民們便曉得幫船要開了,要乘幫船的趕緊起來,到水樁碼頭去上船。

在興化城賣田雞,自然不敢進農貿市場,那是要挨罰的。楊雪花、楊阿桂,這兩個楊家莊出來的,嫁到香河村因為兩個小夥的原因,倒是常在一塊打幫了。賣田雞也不是一回兩回了,精得很,多半在小巷間竄溜,適時吆喝幾聲:“水雞子賣呀——”於是,有居民買上一兩紮子,剝進些蒜頭子,白燒。湯白。味鮮。尤其是那兩條大腿的肉,蒜瓣子似的,蠻好吃的。這些田雞,既是他人所宰殺,買下吃了,倒也心安理得。隻是,田雞的命,不免有些苦了。

逮田雞是有風險的,被生產隊幹部發現了,是要挨罰的,大人捉田雞扣工分,細的捉田雞也扣工分。有人會問,這細的又不做農活,像喜子、摸魚兒他倆上學呢,哪塊來的工分把你扣唦?這就是你死腦筋了,“祥大少”這些隊長們有的是辦法。喜子沒得工分不錯,柳春雨、楊雪花不是有麼?扣他家娘老子的。摸魚兒也是如此。於是,一到夏天的晚上,“祥大少”便帶了阿根夥,打了長長的手電筒,在稻田裏要像個巡邏隊兒似的,巡上好幾趟呢。

不是說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麼?“祥大少”們巡邏之後,喜子、摸魚兒他們也靈活機動了。把捉田雞的一套家夥先藏在稻田裏頭,那他們在稻田裏做什呢唦?張“丫子”。

張“丫子”,在喜子、摸魚兒他們不算什呢難事。從小跟在父輩後頭,望也望咯會了。這不,傍晚時分,喜子背著頭二十個“丫子”正在稻田邊上“張”呢。隻見他先理好一臂膀長的田埂,之後,將丫筒子淹水摁下去,用淤泥在丫筒兩端圍成喇叭形,“丫子”帶小帽的一端稍稍翹出水麵,這樣一來,一個“丫子”便“張”好了。再繼續朝前跑,“張”第二個。還不曾“張”下去一半呢,抬頭一看,摸魚兒在前頭,挑著“丫子”正朝他這塊來呢。隻見他十來隻“丫子”分成了兩半,用竹杆挑在肩頭。“喜子,你今兒來得蠻早的嘛。”“不早,我也才‘張’兒四五個呢。這條田岸你就讓把我吧,省得明兒早上收‘丫子’時,又弄兒亂了。”“好吧,好吧,今兒我讓你下子,下回你也要讓我啊。”“張丫子”多半是做記號的,這樣子自個兒“丫子”才有數,因為有的時候,從外形上望不出哪個是哪個的,要是一條田岸上“張”上了兩個人的“丫子”那想不弄兒錯了,也難。除非兩個人的“丫子”不同,當中有一個是竹篾子的,好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