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3 / 3)

“譚賽虎,你啞巴啦,不能把褲子扒開來把汪老師望下子。”柳成蔭又不好跟汪教師說“細麻雀子”就是細屌子,要是譚校長的話,不用說,譚校長也懂的。這個汪老師也真是太嚴格了,譚賽虎不管怎兒說也是譚校長家小夥,不能因為譚校長今兒到公社中心校開校長會了,你就不把麵子,讓校長家小夥罰站,譚賽虎家去不會說麼?就把人家放上位子算了。

汪老師表情嚴肅,班上學生想笑的,也不敢明目張膽地笑了,把頭拱到桌子底下,捂住嘴“哧哧”的笑。譚賽虎望著柳成蔭好心幫他忙的,反而挨汪老師批評了,站到現在也不曾往下坐呢。就隻好實話實說了,一五一十地把事情來龍去脈說給汪老師聽。這下子,輪到汪老師臉紅了。

“下課。柳成蔭,你負責把譚賽虎扶到我辦公室裏來。”由譚賽虎這樣子一折騰,一堂課結束了。汪老師挾起課本,跟柳成蔭交代過之後,勁抖抖的出了教室。

香香跟摸魚兒這樣子的事,總要被喜子、小英子,還有張邋遢笑上好幾天呢。

龍巷之上,幾個放學的小學生碰在一起了。“噯,這下子喜子跟摸魚兒被汪老師叫到辦公室,肯定沒得好果子吃了。”“差不多。”“也不見得,就算柳成蔭家爺爺汪老師敢得罪,譚賽虎家老子,汪老師也敢得罪?”細猴子們壞呢,人情世故,哪塊不懂唦。他們哪塊想到,汪老師根本不曾拿他倆怎麼樣,先是給譚賽虎上了消炎藥,然後交了個新任務把柳成蔭,讓柳成蔭教她香河一帶的方言。柳成蔭抓耳撓腮的,不曉得是答應還是不答應。說是家去問下子爺爺。汪老師說,“好,改天我還要到你家拜訪你爺爺呢。”這下子可把小喜子高興壞了,陰沉了大半堂課的小臉兒,這會子才有點兒笑容。

鏟豬草,可算是夏天香河一帶細學生每天都要做的事。家中豬圈裏頭養著條大肥豬呢,不鏟些個新鮮的青草喂豬,沒得這些飼料把它吃呢。放學之後,家裏大人便會讓家中細的背著網兜,或篾子籃子,拿了把小鏟鍬,到田野上去鏟豬草。

鏟豬草你是叫不動摸魚兒的。為什呢唦?一般人家家裏頭均養豬子,他家不養,他家養魚。這樣子一來,他就不用鏟豬草了呢。小英子鏟豬草總是跟喜子打幫,最多帶上香香。有的時候,香香嫌小英子對喜子好得嫌相兒似的,心想,我來兩家還是親戚呢,你對人家比對自家親戚還要好,跟在你來後頭有什呢意思啊,把我當個跟屁蟲子了,我才不是的呢。這樣子一想,就會去找張邋遢打幫,不跟喜子、小英子粘到一塊。鏟豬草,本來就是各鏟各的,一條圩子的段麵就那麼大,人多了鏟不了幾鏟鍬子,就沒得草鏟了。再重新找地方,幾一轉,辰光就不早了,天就黑了。所以,做其他事情喜子他們幾個會簇到一起,唯有這鏟豬草,多半兩個人打幫。

這不,臨放學前,小英子就跟喜子哥說好了,放學後到河北高垛子上鏟豬草。前兩天,她家媽媽就說,高垛子上兔子苗(一種野草,小的時候根部白中透紅,水份多,豬子蠻喜歡吃的,長大了會有長長的藤蔓爬出來,開著喇叭花)多呢,快去鏟,把人家曉得了,就靠不住了。“靠不住”就是要被旁人鏟走了,兔子苗長不成了,自己再去也鏟不到了。

從河南村子上到河北,隔著一條香河呢,沒得橋,過河靠渡口上的渡船。

香河一帶,常見的渡船有兩種:一種有人擺渡的,擺渡的用篙子撐,用槳劃,往返於河汊之上,接人上船,送人上岸。這種渡口,多半通往外鄉,過往頻繁得很,渡口又大,沒得人擺渡不行。於是,鄉裏就有人幹起了擺渡的營生,過渡的隨手丟兩個“鉛殼子”,上船,過河,上岸,繼續趕路,蠻便當的。如若跑到河邊望不見個人影子,河過不去,沒得辦法趕路,急煞人呢。有了擺渡的,花個幾分錢,樂意。這樣子一來,擺渡的便從這來來往往的渡客手縫裏頭賺幾個居家過日子的開銷。雖說跟種田相比,另有一番辛苦,刮風落雨,三伏酷暑,數九寒冬,懶不得,閑不得。要不然,人家會罵的,自己良心上也過不去,吃的不就是這碗飯麼,怎兒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呢?擺渡,間斷不得的。不是說,百年修得同船渡麼?在擺渡的望起來,跟來來往往的陌生人相遇,相識,說到底也是緣份呢。在渡口上做的時日長了,自然會有些個熟客,從他們嘴裏聽到外頭一些新鮮事兒,閑談拉呱當中,開了眼界,長了見識。如若更熟了,曉得渡客時常從哪塊來,到哪塊去,托人家辦些小小不應的事,熟人熟路,並不費難。

擺渡的渡口,有收錢的,也有不收錢的。不收錢,渡客自然更滿意。而擺渡的也不是白幹,隊上每天都會記工分的,和在生產隊做農活的工分標準一個樣子。這種渡口上的擺渡的,多半是生產隊上選派的。

還有一種渡船,是沒得人擺渡的,叫無人渡船。渡船兩頭釘有鐵環,拴渡船繩子用的。繩子一頭拴在渡船的鐵環上,另一頭扣在岸上的木頭樁子上,也有扣在靠河邊的樹上的。想要過河的,在岸邊蹲身拉繩子,一把一把,把渡船上的繩子往自己跟前拉,跟前繩子堆得越來越多,船就靠近了,便可上船,再蹲到渡船的另一船頭上,重複剛才在岸邊的動作,待船靠岸後,便可離船上岸,趕路去了。隻是有一條,在渡船上拉繩子,需要把繩子及時放入水中,讓渡繩在水中自然散開,堆在船上,容易掛住了,繩子放不下來,如若用力硬拽,渡繩一斷,後來人就不容易順利過河了。

這種渡船,一到冬天就蠻麻煩的了。西北風刮得呼呼的,鵝毛大雪在天上飛飛的,在家裏頭手都怕往外伸呢,過河得自己拉渡船上的繩子,冰冷的河水,凍片子閘閘的,哪塊還顧得上理渡繩唦,稍微不注意,渡繩便斷了。這下子,上了船的上不了岸,到了岸邊的上不了船。村子裏幹部負責的,還好,立馬派人來修,要是不負責任的,渡口什呢時候能通行,難說。

香河上的渡船,便是無人渡船。喜子、小英子去河北,得拉渡繩才能過去。眼下,正值夏季,他倆有渡繩拉才開心呢。你看,喜子跟小英子,分工明確,一人拉一把,輪流上手,船很快就到了他倆跟前,上了船,喜子不高興再在船上拉繩子了,就讓小英子一人在船頭上拉,自己剝得個屌子郎當的,當著英子的麵也不曉得怕醜,“撲通”一聲,跳下河了,碧清的香河水在喜子身上撫摸著,舒服得紮實呢。喜子得意了,來幾下子“狗爬式”,紮幾個猛子,之後,竄出水麵,把頭搖得撥浪鼓兒似的,細鴨尾子潮濕濕的,耷在腦勺子後頭,再扒在船幫子上,跟渡船一塊遊向對岸。

香河北岸高垛子上兔子苗還真不少呢,藤兒已經蠻長的了,綠綠的葉子中間開著喇叭形的花兒,鏟這種草,都不一定要用小鏟鍬,手就能拽,一拽就能連根拔起來,不費難的。喜子跟小英子望著長得這樣子繁茂的兔子苗,開心得不得了,小鏟鍬往旁邊一撂,兩隻手全都用了起來,像楊雪花、王小琴跟楊阿桂她們在秧田裏薅秧草似的,拔兔子苗呢。

兩個人拔啊拔的,拔進人家蠶豆地裏頭去了。綠茵茵的豆葉叢中,便有豆花開出。那蠶豆花,形似蝴蝶,瓣兒多呈粉色,外翹得蠻厲害的,似蝶翅;內蕊兩側,則呈黑色,似蝶眼。偶有路人經過,猛一看,似有眾多蝴蝶兒翩躚其間。有的葉叢之中,“蝶兒”卻望不見了,倒有嫩嫩蠶豆角兒結出,又蠻像一條條“青蟲子”,在蠕動呢。於是,鄉裏細小的,到田野鏟豬草時,時常順手牽羊,幹起“捉青蟲子”的事來。要是被家裏大人曉得,當然是不允許的。然而,這些細的,調皮得很,多背了家長所為,即便有人吵上門來,那細的把頭一歪:“你逮著了麼?”

其實,說句實在話,鏟豬草,燒青豆子吃,香河一帶的細的,十有八九幹過。你看,這會子,喜子、小英子網兜裏豬草的分量也已經不少了,便自我放鬆下子,喜子在田埂上挖個小坑,小英子很快就從田地裏捋點兒枯草、枯樹枝兒,放到小坑上麵,再把剛才找來的破碗片子,放上剝好的青蠶豆。從衣兜裏掏出火柴,一點枯草、枯樹枝兒,劈劈叭叭作響,縷縷白煙直升。夏天太陽好著呢,風像個頑皮的細小的,跑得連個影子都望不見了,高垛子上風絲兒均沒得。片刻工夫,草盡豆熟,喜子揀一顆丟進小英子嘴裏,小英子沒得防備,燙得嘶嘶的,嚇了一跳,“哎喲”一聲,給喜子一拳,也不肯鬆口,一嚼,熱氣一冒,豆香隨之飄出。喜子得意地大笑,問道:“香麼?”“真香。”小英子點點頭。於是,喜子一顆,小英子一顆,消滅了這些烤熟的“青蟲子”。抬頭一看,兩個人便笑鬧起來,小英子先取笑喜子道——

“小小伢子,

長黑胡子,

娶新娘子。”

喜子緊接著也笑話起小英子來——

“丫頭片子,

長黑胡子,

出不了門子。”

笑鬧得時辰不早了,便到河邊上,洗去嘴角上的黑灰,打算背了滿網兜豬草,回家。

青蠶豆燒細鹹菜,是香河村村民家餐桌上極易見的一道家常菜。收工回家,臨離田頭時,從田埂摘上半籮青豆子,回去後,剝好洗淨,從壇子裏抓上幾把細鹹菜,混在一起爆炒,待豆子純碧後,兌水燒煮。一好,便可吃了。這道菜平常得很,講究的是青豆子不能老、也不能過嫩。老了不鮮,過嫩不粉。剝開豆殼,看蠶豆芽,黃芽色為佳。且需現摘,現剝,現吃才好。平日裏,興化城裏人雖說也吃得上這蠶豆燒細鹹菜。但,那青蠶豆多半是隔了幾宿,才上街賣的。所少的,是鮮活之氣。

吃青蠶豆,就是要在該吃的時候吃,要當時。一過時,蠶豆老了,便隻有長老豆子了。枯老之後的蠶豆,收獲時,需連秸杆拔了,曬到各家各戶天井裏。曬過幾個太陽,豆殼便自然開裂,劈裏叭啦地響,有豆子從黑黑的殼中蹦出,扁扁的,綠綠的。簸曬幹淨的蠶豆,擇了小罐、小壇之類,裝入,或留種,或冬閑煮“爛芽豆子”,均是一道農家小菜——香河一帶人稱為“老小鹹”。煮爛芽豆子,需將豆子破了殼,在清水裏浸泡一些時辰,硬硬的豆殼鬆軟了,便倒入淘米籮,爽幹。之後配了佐料慢煨,至豆爛即可。這裏,有個細節應注意:爛芽豆子煮好了上餐桌前,千萬別忘了,得“撲”上幾個大蒜頭子。

小英子跟喜子背了滿網兜剛鏟的青草,一前一後,正準備出蠶豆田,離開高垛子家去呢。“啊——”突然,小英子在前頭嚇得驚叫起來。“什呢,什呢?”喜子趕忙快步上前,問道。“蛇,一條大蛇!”小英子膽小得很,怕的東西蠻多的。比如,老鼠啊,癩蛤蟆啊,百腳啊,總之,真蠻多的。眼前的這條蛇,在喜子看來,沒得什呢好怕的,一條平常的水蛇罷了,沒得毒性,也不曾大到哪塊去,不至於嚇得“哇哇”大叫。水蛇“哧哧”地朝小英子腳底下鑽呢,她嚇得又叫起來:“快快,把這該死的蛇弄走。”“好好,看我的。”隻見喜子赤手空拳,上去用兩個手指頭,輕輕捏住了蠕動的蛇尾子,“哧溜”提了起來。小英子望了更怕,“喜子哥,你這是幹什呢唦?”“你呀,水蛇沒得毒性都不懂。”喜子邊說邊老練地抖動著蛇尾子,刈把豬草的工夫,蛇軟了,癱了,再也不能蠕動了。喜子這才在小英子跟前顯擺下子:“這種法子,叫散蛇骨。懂麼?我爺爺教我的。”

喜子真是個小調皮呢,有一回,也是為了在摸魚兒、張邋遢他們幾個細猴子麵前顯擺,在殺豬的王老五家屋後頭,玩這種“散蛇骨”,這蛇被你散了骨頭也就算了,咦,不行,喜子掏出火柴,想把散了骨頭的蛇燒掉。結果,火點起來了,一烘烘到王老五家屋子後牆上的草簾子上去了。一個稻草房子,火爬上牆,上了屋簷就不得了啦。幾個細的嚇得直喊:“走水囉,王老五家走水囉!”香河一帶,村民們懂得避諱呢,失火不叫失火,叫走水。這一喊,驚起了在家中的大人,紛紛提了水[木亮]子、臉盆子之類,趕到出事地點,還好,幸虧沒得什呢風,要不然,風一刮,火借風勢,很快就能上屋頂的。當人們把火撲滅的時候,隻燒掉了王老五家後牆上大半片草簾子。王老五到不曾怎兒為難柳家,細小的,頑皮罷了,值不得頂真呢。可柳春雨這個當老子的,覺得臉麵上過不去,不是說,養不教父之過麼?柳春雨一把把小喜子拖回家,當場不曾挨小夥一下,當了王老五的麵打小夥杵人呢。一到家中,一根篾瓣子,把個細小夥打得殺豬似的,“哇哇哇”的大哭。柳春雨還不丟手,做媽媽的心疼了,“你這哪像是打自家的小夥啊,倒像是從外頭拾得來的小拿寶子了哇。”楊雪花意思很明了,對親生小夥不派這個樣子瞎打,打屁股就不疼了,就不能傷了細的啦?“你個婆娘家,懂什呢唦,這叫棒打出孝子,慣養忤逆兒,去去,有你的事。”“好,我不懂,你懂。把小夥打煞咯也沒得哪個再問你。”楊雪花氣得眼淚沽沽的,跑到後屋找救兵去了。

“教子無方,教子無方。哪有你這個樣子教育細小的的?”柳安然從後屋作坊裏出來,到了正屋的堂屋。老子來了,柳春雨才撂了手裏頭的篾瓣子,“叫你往後不長記性。”一把把小夥從扒著的板凳上拉起來。可憐細喜子,屁股受苦了,見了爺爺更傷心了,“爺爺,我以後不敢了。”“好乖乖,玩火不好,會出大事的。懂麼?爺爺教你散蛇骨是防身用的,蛇既已傷不了你了,就算了。何必再用火燒呢?這次挨打,要記住,為什呢挨的打。”柳安然把孫子心疼地摟在懷裏,又轉過頭來對兒子說:“你這樣子打人也不對,要改,什呢棒打出孝子,我這個樣子打了你試試看?”說著從地上撿起篾瓣子,朝柳春雨央了央,這下子把喜子逗得破涕為笑了。

蠶豆地裏,麵對被喜子抖散了骨架子的水蛇,小英子問:“怎兒弄?”喜子掏出火柴,剛想說“燒”,猛地想起老子的篾瓣子跟爺爺的話,說了句,“隨它去吧。”

日頭偏西了,高垛子西邊的天上抹上了一片淡紅的霞光。一群麻雀子從喜子、小英子頭頂上飛過,嘰嘰喳喳的,落到村莊的樹林裏頭去了。薄薄的霧氣從田野上升騰起來,田埂上,喜子跟小英子,兩個小人兒,背著網兜,一蹦一跳地,往香河邊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