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柳先生也會出個把題來考考兩個小聽書迷。有一回,柳先生就出了個題,事先說好了,兩個人答對了,賞西瓜吃;答錯了,三天不準聽故事。題兒蠻簡單的,問:“《三國》裏頭哪個最鬼?”“鬼”就是點子多、主意多、聰明的意思,兩個小學生是懂的。《三國》老先生講兒爛咯了。先生題兒一出,喜子、小英子都笑了,說要吃瓜,白籽紅瓤的,像是穩操勝券了。柳安然眯著眼睛,用芭蕉扇子拍了拍兩個小書迷的頭,“先答題唦!”喜子眼珠子一轉,骨碌骨碌的:“爺爺,我曉得,是孔明。”喜子語音剛落,還不曾容先生判個是非呢,小英子嚷了起來,“不對,瓜歸我囉。”喜子兩隻眼睛瞪得更圓了:“那你倒說出個名字上來唦。”“諸葛亮!”小英子眼睛眨兒眨的,心裏對喜子說,“怎兒說唦,服輸吧?”“不對,爺爺說的是孔明!”喜子絲毫沒得退讓服輸的意思。“什呢孔明呀,是諸葛亮。”小英子也不甘示弱。“孔明!”“諸葛亮!”“孔明!”“諸葛亮!”兩個小人兒,唇槍舌劍,舌劍唇槍,各不相讓,吵得臉紅脖子粗的,一個不服一個。這才雙雙求援似的來問柳老先生。喜子求勝心切,“爺爺,是我對吧?”爺爺笑笑,說了句:“小英子對。”這下子喜子不幹了,“爺爺你偏心眼,不答應,就是不答應。”淚珠子“叭噠叭噠”直往下掉了。小英子有些可憐起喜子哥來了,問道:“柳爺爺,真的是我的對麼?”“真是兩個小傻瓜,孔明就是諸葛亮,諸葛亮就是孔明,你倆說哪個對?”兩個小書迷這才恍然大悟,“噢,我們都對,我們都對。”兩個人高興得站了起來,又是蹦,又是跳。笑聲,從小平頂上飄到龍巷上空。
講故事,也有兩個小書迷不過癮的時候,柳安然疲勞了,略微找個小段子,應付下子。喜子跟小英子怎兒得放爺爺過身呢。這時候,多半是楊雪花把兩個細的拉到自個兒身邊來,“你倆怎兒這樣子不懂事的,也不曉得讓爺爺歇下子,我來講把你倆聽。”楊雪花多半不會接著公公的故事往下講的,她頂拿手的,便是教兩個細的認天上的星星。什呢燈草星啊,什呢石頭星啊,還有什呢拙婆娘撐帳子,那拙婆娘可真夠笨的,帳子被她撐得一角上一角下的,歪得蠻厲害的呢。兩個細的,聽著聽著,身子也乏了,便睡著了。
王小琴估摸著喜子家小平頂子的故事會要結束了,也到了細的該派睡覺的辰光了,明兒大人要下田,細的要上學呢。她便跑到喜子家前院牆外頭,站在小平頂子下麵朝上喊兩聲:“英子,不要怎兒纏著柳爺爺了,跟我家去睡覺,明兒要上學呢。”“小點聲,細的睡著了呢。”楊雪花連忙爬起來,站到小平頂子的邊上,從上往下對龍巷上的王小琴說道。“這個細丫頭,又睡覺了?煩你抱下來,接把我。”“等下子啊,我就抱下來。”於是,兩個女人在柳家前院柳條門口,一內一外,完成了細小的的交接儀式。哪個也不曉得,這刻兒,她倆會想些什呢。也許她們當中有人會想,如若沒得車路河工程工地上的事情,站在內邊的恐怕就不會是楊雪花了吧?
喜子跟小英子在小平頂子上聽故事的當口,柳春雨多半會敞著白小褂子,刮著芭蕉扇子,在龍巷上溜達呢。香河村像柳春雨家有小平頂子的並不多,一般人家乘涼,多半在自家天井裏頭,放張小桌子,一家老小擠在桌子上麵,扇子打得“劈劈啪啪”的,比起小平頂子來,桌子畢竟太矮了些個,蚊子還是蠻多的,不打不行。這當兒,你隻要跟著春雨溜一圈,就會發現,不僅男將們披衣敞懷,三四十歲的大婦女也跟男將們一樣,夏布衣裳並不穿起來,也是披在肩膀上,衣扣一個也不紐,敞著,兩隻奶子耷拉著,不時用芭蕉扇子拍打在奶子上,一樣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有細的喝奶的小媳婦,則虛掩著懷,脹滿奶水的奶子圓滾滾的,一不小心就有溜出來的可能呢。要是細的吵鬧要喝奶了,胸前的褂子一扒,露出白[月耷][月耷]的大奶子,隨手捏著,把奶頭子往細的嘴裏塞。香河一帶,開了懷的女人,當著別的男將的麵,給自家細的喂奶,大大方方的,從來沒得躲躲藏藏的話說,更不會臉紅。那些到了一定歲數的大婦女,甚至上了年歲的女人,敞個懷就不希奇了。不過,有一點,不曾開懷女人,不曾出嫁的姑娘絕對不能夠這樣子放肆的。如若這樣子了,會被旁人罵騷貨,不正經的,在村子裏頭是抬不起頭的。不是說一地一鄉風,十裏九不同麼?香河一帶就是這樣子的風俗,不為過分的。
夏天的太陽,曬得滋熬熬的,人脊背上直冒汗珠子。大隊部的一麵土牆上,三三兩兩的野蜜蜂們,“嗡嗡嗡”地飛來飛去,在屋簷下插有蘆柴的地方,在稍微高一點兒的土牆上麵,做窩,儲藏蜂蜜呢。一眼望上去,一麵牆上,洞兒眼兒的,高高低低,大小不一,簷口稍微大一些個的蘆柴頭子上,有野蜜蜂進兒出的,口邊上沾滿了蜂蜜,黃霜霜的(很黃的意思,像霜似的下了一層呢),叫細小的望見了忍不住要上去用舌頭舔下子。那露在外頭的蜂蜜實在太誘人了。哪個細的不嘴饞呢?
不曉得什呢原因,吳麻子好久不曾到香河村換糖,香香有點兒嘴饞呢,結果自個兒到大隊部的牆壁上掏蜂蜜。香香掏蜂蜜的家夥就兩樣,一根蘆柴棒子,一隻細玻璃瓶子。如若還要算的話,她腳下還有張爬爬凳兒,掏不著的時候,墊在腳下增高用的。這刻兒,望著飛來飛去的野蜜蜂,望著屋簷口蘆柴管子口邊上沾著的蜂蜜,香香咽喉裏的咽喉屌兒已經在踏碓了,就差淌口水了呢。
還好,大隊部這麵土牆跟前,這會子沒得旁人,香香也就放心大膽了許多,不用怕被大人或者說其他細的望見了,會形容她是個好吃精,是個小饞貓。沒得人好,香香就不必管它這些個事情了,隻顧專心掏她想要的蜂蜜了。你看她也是個掏蜂蜜的老手呢,用一根蘆柴棒子,伸到蜜蜂的洞穴裏,再用細玻璃瓶子等在洞口邊上,蘆柴棒子在蜜蜂的洞穴裏頭輕輕搗幾下,隻要一碰到蜜蜂,蜜蜂就會從洞口飛進細玻璃瓶子了。這個樣子一來,香香便可逸事逸當地把洞裏的蜂蜜掏出來,放到嘴裏嘖兒嘖的,嚐嚐甜不甜。接著再選擇下一個目標,也就是下一個蜜蜂洞。
一麵牆上,大大小小的蜜蜂洞多著呢,你不能一個洞,一個洞地都試一遍吧,那怎兒試得過來呢,簡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這裏頭就有個對蜜蜂洞穴的判斷跟識別的問題。有的洞裏邊不僅沒得蜂蜜,還可能有錐子(這裏說的不是器具,而是一種野生昆蟲,尾部有長長的刺,蟄到人會腫會疼),再有的洞穴裏邊會有喜喜蛛兒,爬得塊塊是絲,粘滋滋的,粘到手上弄都難弄得清,不舒服。你要說對掏蜂蜜的洞口說出個一二三來,沒得。這種眼功靠實踐。毛主席他老人家說得好,實踐出真知,鬥爭長才幹。一點都不假,香香她就會選,你問她為什呢選這個洞,而不選那個洞,道理她肯定說不上來,但她就曉得這樣子選,而不是那樣子選。這功勞歸結於她經常到大隊部這麵土牆上實踐的結果。
這一套,不僅香香會,喜子、小英子、摸魚兒、張邋遢均會,香河一帶的細小的,可以說句大話,沒得一個不會的。話又說回頭了,都會不等於就不出事。這不,掏蜂蜜的老手香香就出事情了。
她連續掏了幾個洞,隻有洞口邊有些個蜂蜜,飛進瓶子裏頭的蜜蜂屁股上倒是黃霜霜的,洞裏頭沒得什呢蜜。於是,香香把眼光轉移到屋簷下口的蘆柴上了。問題來了,屋簷下口的蘆柴管兒香香掏不到,你也許會說她不是有爬爬凳兒麼?不行,站到爬爬凳兒上也還是掏不到。香香又從大隊部牆旯旮上搬來幾塊土坯,壘在爬爬凳兒上頭,好容易碰到屋簷了,掏起來還是不怎兒爽手。實在沒得辦法了,香香隻好來點兒小小的破壞活動,把自己望好了蘆柴,從屋簷下抽出來,也不是完全抽下來,抽到可以折斷,而不會損害蜂窩時,便用力一決,蘆柴脆得很,蠻容易折斷的。這時,香香就會把折斷的蘆柴管子就到眼睛上望下子。這時候,手中的蘆柴棒子就沒得用了,伸不進蘆柴管子裏頭去呢,隻好靠眼睛朝蘆柴管子裏頭望,望見裏頭黃霜霜的,便將蘆柴管子就到嘴邊上,把蘆柴管子用手指頭彈下子,讓裏頭的蜂蜜活動身,之後便會乖乖地掉進香香的嘴裏去。香香咂巴咂巴細嘴巴,伸出舌頭尖子舔下子,蠻甜的,香香蠻開心的了。
可人心真的沒有滿足的時候呢,當地人常說,心肝堂不得滿。說的就是這個意思。這種欲望是不分大人細小的的。這刻兒,香香老是一個一個地嚐,覺得不過癮,嚐得性急了,索性把小玻璃瓶子蓋子拔下來,嘴直接就到瓶子口上,指望瓶子裏頭的蜜蜂能把蜂蜜直截了當屙到自己嘴裏。從道理上說,香香做得一點兒也不錯,你蜜蜂把蜜屙到洞穴裏頭也是屙,屙到蘆柴管子裏頭也是屙,真接屙到我香香的嘴裏頭不也是一個樣子麼?哪曉得,香香把細玻璃瓶子蓋子一打開之後,蜜蜂爭著往外溜,碰到香香的嘴擋著它們的出路了,便毫不客氣地用屁股對著香香的嘴了,倒不是屙蜜給香香嚐,而是把香香的嘴唇作為來犯之敵了,伸出尾部的長刺,猛刺下去。這不,香香的嘴腫得像水葡萄似的,亮鼓鼓的。這下子闖禍了,香香蜂蜜也掏不成了,疼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隻好捂著嘴,往家跑。路上碰見人,問她怎兒捂著嘴的,香香頭一低不睬人家,不是她不想睬人家,是她不好意思把嘴被蜜蜂錐的事說出來呢。
一三班的教室裏,汪老師正帶領著一年級的學生朗讀課文《我愛北京天安門》,汪老師領讀一句,“我愛北京天安門,”學生們跟著汪老師讀,“我愛北京天安門,”幾遍下來,學生們對課文有些個熟悉了,汪老師就讓學生們連在一塊朗讀一遍。張邋遢讀的聲音最大,他早背得熟透透的了,又是班長,正是他顯擺的時候。
自打水妹子找過汪老師之後,水妹子就不曾再怎兒跟汪老師多說什呢,她覺得汪老師到底是大城市來的人,沒得香河村人直爽。水妹子心想,讓我家小夥當班長,並不是什呢大了不得的事情,更何況我家老子還是村上的支書呢,你一個插隊知青,就沒得事情用得著旁人幫忙麼?給我家細小夥當個班長有什呢難唦?當麵不肯應承,惹得水妹子蠻傷心,蠻沒得麵子的。盡管後來,張衛東家去說,汪老師讓他當班長了,不過是試用,得看張衛東的各方麵表現。水妹子一聽不僅不曾感到高興,反而更生氣了,你汪老師這做的什呢事情唦,班長要麼就讓我家張衛東當,要麼就不當,大不了細小夥哭下子,難不成我連個細小的都哄不住麼?還要試用,這玩的哪一出唦,吊我家細小夥味口呢?到時候你把他當這個班長還好,萬一不把他當了,你嘴說本來就是試用的,拿下來堂兒皇之的理由,我家小夥心裏就難過了呢,一下子不當這個狗屁班長也就罷了。汪老師,我跟你相過命了,如若你真不把我家張衛東當這個班長,就也別想在香河村小當這個老師了,我頭一個就放你不得過身,你當心點兒好。
這些話都存在水妹子肚子裏頭呢,哪個也不曉得,隻有水妹子自個兒曉得。這刻兒,三一班上,張衛東朗讀《我愛北京天安門》的課文正帶勁呢——
“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偉,大,領,袖,毛,主,席,指,引,我,們,向,前,進。我,愛,北,京,天,安,門……”
“報告!”摸魚兒兩條腿子叉兒叉的,站到了教室門口。“譚賽虎,你為什麼遲到?”“我,我,”譚賽虎沒得下文。“我什麼我,遲到說不出正當理由,不能上位子的,先站在門口,想好了再進來。同學們繼續。”剛才摸魚兒兩條腿子叉兒叉的,出現在教室門口就已經有人在笑了,他“報告”一喊,大家幹脆停下來不讀了。這會子汪老師讓繼續,同學們才又朗讀起來,為了表示大家對課文讀得很熟了,大家不約而同地加快了語速——
“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偉大領袖毛主席,指引我們向前進。我愛北京天安門……”
譚賽虎磨磨蹭蹭的,不好意思說出為什呢叉腿子的原因呢。
原來,摸魚兒在家裏頭喂細鴨子食的,細開襠褲子一敞,“細麻雀子”完完全全地撂在外頭了,到處吃食的細鴨子發現了摸魚兒褲襠裏頭掛著小東西,張開嘴便哧,這一哧還不肯丟,摸魚兒疼痛難忍,哭著喊著叫媽媽,楊阿桂聽到細小夥的哭聲,趕快放下手裏的活計,把個細鴨子趕走,再望望細小夥的“細麻雀子”被家裏細鴨子哧腫起來,走路都不好走了呢。“瘟鴨,把我家摸魚兒的‘細麻雀子’作你吃的食了,要死下來了。”楊阿桂一邊罵一邊給細小夥腫起來的細屌子塗上些個消炎藥水。這個樣子一來,摸魚兒隻得叉兒叉的走路了。上學時,譚駝子原本要送孫子來學校的,摸魚兒生怕爺爺背著他來,一下子就被人家曉得了,難為情呢。細小夥不曾肯,哪曉得遲到了。汪老師這一關過不去了。
“報告汪老師,譚賽虎遲到是有原因的。”柳成蔭冒裏冒失地從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來。“噢?你倒說說是什麼原因唦?”汪老師想不到一向上課蠻守紀律的柳成蔭會站出來替譚賽虎說話。
“你望望他褲襠就知道了。”柳成蔭認真地說。盡管他說得蠻認真的,不像是開玩笑,教室裏的細學生們還是哄堂大笑起來。
“柳成蔭,不許說下流話。”汪老師對柳成蔭提出警告。
“老師,我說的真話,不是下流話,你望下子就知道了。他那個‘細麻雀子’被鴨子哧兒了,腫呃在兒呢。”柳成蔭家細鴨子都是他喂食的多,媽媽、爺爺均關照過他不能把“細麻雀子”被鴨子哧到,哧到了又疼又腫,跑路都不好跑,有好兩天才消得下去呢。尤其前向時,把細鴨子嘴剁掉的時候,媽媽又提醒過他呢。
“柳成蔭,不要胡鬧,譚賽虎身上哪來的小麻雀子?”可憐汪老師歲數也不大,又是個南京女知青,到哪塊懂香河這一帶的方言土語唦。